張不通
張不通

我寫短篇小說,目標是在馬特市留下一百篇故事,然後離開。

[短篇連載] 金星 (4/7)

這是一個小漁村的冬日,阿棟伯和金星阿姆最後的故事,短篇小說共七篇,此文曾獲得2021桃園鍾肇政文學獎副獎,收錄在《上班的路上都誠心祝禱乾脆車禍好了》。

點我可以看第 1 2 3 篇唷。



4

在媽祖廟的正殿內,阿棟伯表情痛苦,在跪台上,拜了再拜。

他將身上的錢都放進功德箱,提著塑膠袋,走出正殿,走向側邊廂房。第一間是辦公室,沒人在,第二間才是活動中心。活動中心裡面有兩張麻將桌,一張蓋了桌巾,第二張有人玩牌,三個老阿婆,穿著厚衣,圍著圍巾,掛佛珠,打著三個人的麻將。

「臭死人啊,你幾天沒洗身體了?」坐中間的老阿婆對著門口罵人,口氣很差,「為什麼是你,臭面仔,金星她人咧?」

這個老阿婆就是活動中心的主委,也就是柑仔的阿嬤,秀枝阿嬤,她一邊跟阿棟伯講話,一邊碰,隨即出牌,手腕肥厚有力。

「金星躲去哪啊,講啊,等她等幾天了,沒消沒息,電話也不接,按電鈴也沒人應門,我猜──」她丟牌出去,「金星一定是生小孩去了,猜得對不對?」

她們嘻嘻笑著,阿棟伯站在門邊。

「主委,我某欠妳們多少?」

「多少你不知?」

「是多少?」

「兩百萬啦。」

「不可能。」

「誰說不可能,我們打麻將打多久啦,五十年,五十年的麻將,哪有不可能,是你不知道而已。」

「錢沒這麼多。」

「那就叫她來啊,這裡的規矩很簡單,只要繼續來玩,就免算帳。」秀枝阿嬤又碰了一張,打出一張,「站在那做什麼,臭面仔,還不去叫金星來?」

「她生病。」

「有病就看醫生啊。」

「她有買藥。」

「有效嗎?」

他搖頭。

「快帶去看醫生,藥不要黑白吃,會死人的。」秀枝阿嬤停頓一下,「若是一直磨,磨到無醫,就送去爐子內給火來燒,你講這個她就會乖乖去病院,我知道金星絕對最怕火燒,臭面的,你咧,用燒的好不好?」

他又搖頭。

「那你還站在這邊。」

他搓了搓手,「拍謝,主委,我來是要問一件事情,妳的孫女講,我某以前,有一個秘密?」

三個老阿婆互看一眼,歪著嘴笑了。

「主委,是什麼秘密?」

「為什麼要跟你講。」

「是金星的願望?」

她們三個又笑了,有的說是,有的說別亂講。阿棟伯趕緊再問了幾遍,拜託了,請跟我講。有個阿嬤要講的時候,被秀枝阿嬤喊聲,叫她惦惦,口水不要這麼多。

「想知道,回去自己問啊。」

然後她們開始洗麻將,逐一拿牌,整理牌面,開始打牌,吃牌,碰牌,就像五分鐘以前那樣。阿棟伯站著不講話,轉身離開。

在媽祖廟門口,有個小女孩坐在台階上,一台一台的小火車,沿著旁邊的大理石斜坡滑下去,滑下去的時候她會「咻──」掉到地上她會「砰!」小火車摔得越遠,她越開心。

「柑仔?」老人走下來,「金星阿嬤有一個秘密,妳想要聽對不對?」他撿起翻到在地的小火車,放在台階上,台階上的防滑膠條就像是火車鐵軌,「柑仔,可以去問妳阿嬤,是什麼秘密啊。」

「有啊,我有聽過啦。」

「是哦,很好啊。」老人坐在小女孩身旁,「可以跟我講嗎?」

「不行。」

「為什麼不行?」

「我阿嬤交代過不行講。」

老人再問,小女孩就抿嘴不語,他看她,她就將臉轉過。阿棟伯搔搔頭,從塑膠袋拿出一罐蘋果西打,放在小火車旁邊。

「跟我講,這個給妳。」

她眼睛金金看著黃色鋁罐,但是忍住了,搖頭。於出現第二罐飲料,她更加猶豫不決,但仍是搖頭。老人又加碼第三罐,她看得眼睛凸出來,忍耐不住了,她趕緊自己拍臉頰,拒絕了。

老人嘆了一口氣,就在準備離開時,小女孩無聲地伸出手指,指向半透明的塑膠袋,鮮紅色的東西,孔雀餅乾。

「來,我幫妳開。」

老人撕開餅乾包裝袋,交給小女孩,柑仔慎重地抽出來塑膠盒,餅香味撲鼻而來,但她忍耐,看著一長排的餅乾,她用兩支手指像是一個人那樣走過餅乾頂頭,停止,夾起斷成兩半的,開心地塞進嘴巴。

「別吃太急。」阿棟伯說,「慢慢吃,慢慢講。」

「伯公,你少年時,是不是會跟金星阿嬤講笑話,笑話都很好笑?」

「什麼笑話?」

「你以前跟金星阿嬤講的笑話啊。」

「沒有吧。」阿棟伯傻住了,「什麼笑話,別黑白講。」

「我才沒有黑白講,是我阿嬤講的。」她的聲音有些委屈,塞滿一嘴餅乾才又繼續說,「我阿嬤講,你少年時,晚上會跟金星阿嬤講笑話。」

「我不記得。」

「有啦,去問金星阿嬤就知道。」小女孩很肯定,「她的笑聲有夠大聲,那時候大家在睡,厝內太擠,怕笑得太大聲會被人罵。金星阿嬤說,來去外面,你們就到外面講笑話。但是還會煩惱被厝邊的聽到,你們走得更遠,走到港邊,要講笑話,又有喝酒的人走過。所以後來,黑暗的半暝仔,你們就駛船,到海上講笑話,金星阿嬤就可以放心得笑,笑得很大聲。」

阿棟伯起初不解,聽到一半時,他懂了,他知道這個小女孩不知道的事情,一時講不出話,情緒起起落落。

「伯公,是什麼笑話這麼好笑?」

「沒有啦。」

「吼,到底是什麼,我阿嬤也不講,你也不講。」

「別問啦,不是什麼笑話。」他用掌心按著額頭上的皺紋,「好啊,妳幾歲而已,不要問這個。」

小女孩嘟起嘴,不太高興,她抽出一片餅乾,「伯公,若是金星阿嬤笑得這麼大聲。」小女孩把餅乾咬碎,突然開心地說,「大海的魚仔會不會被嚇到?」她嘻嘻笑,笑歪了頭,笑開她那張缺牙的嘴。

阿棟伯一言不發,按著頭,痛苦沉思,頭殼內有無底無止的波浪,無底無止的往事,越想要對抗,越感覺無力,最後躲在雙腳之間,溶入黑影之中。但在此時,亮黃色的鋁罐出現在他面前。

「幫我開。」柑仔還強調,「兩罐都要開。」

老人接過飲料,冰涼的水滴沁入掌心,他開了一罐,交給她。

「伯公,這罐也是。」

「喝多,會打嗝。」

「不是喝啦,是要用聽的。」

老人把第二罐飲料交給她,她看起來很滿足,坐在台階上,嘴含著餅乾,兩罐飲料貼在臉頰上,放在耳朵旁,閉上眼睛,聽鋁罐裡無數氣泡的細微聲響。

「滋滋滋滋──」她自己配音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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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搬家覺得路邊的車聲人聲太大,打算換臥房,規劃許久,再等到岳父有空時聯手快速解決。隔天起床卻沒聽到手機鬧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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