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通
張不通

我寫短篇小說,目標是在馬特市留下一百篇故事,然後離開。

[短篇連載] 金星 (7/7)

是一個小漁村的冬日,阿棟伯和金星阿姆最後的故事,短篇小說共七篇,此文曾獲得2021桃園鍾肇政文學獎副獎,收錄在《上班的路上都誠心祝禱乾脆車禍好了》。


點我可看第 1 2 3 4 5 6 篇哦。


7

阿棟伯為了發動引擎,拉了好幾次繩子,還是沒打火。港邊寒風刺骨,手臂抖得太厲害,不能不稍作休息。

漁港不闊,只有一盞路燈,和兩點紅光,在遠遠的黑暗中閃爍。老人坐在船尾,抹去臉上的雨水,看向這條陪著他三十多年的小船。

這條小船,沒有船艙也沒有船面,柴造的舢舨仔,船身是白漆,邊緣畫了紅線,但是如今白漆剝落,紅漆也褪作暗色。和那個時候,差別真大。因為船是小條的,若是媽祖婆保庇,漁獲豐收,整條船的船底會滿滿都是魚仔蝦仔,滿到載不完。那個時候他會站在船尾,駛船返港,沿途和其他認識的搖手招呼,其他人看他的船那樣會翹起大頭拇,他低下頭,不能笑出聲。那個時候金星則會坐在橫柴頂,手抓緊,腳縮起,她腳邊還有魚仔在跳,金星會一邊抱怨海浪,一邊暗暗估算今天會賺多少。

但有時候運氣不好,還沒抓到魚,網子先被引擎咬進去,他就要跳入海,潛入水底,拉出那些勾纏在葉片上的東西。浮出水面時,金星還在生氣,她會唸,會罵,有時還會拿拖鞋丟他,他還要負責撿回來。

現在,金星不會唸,不會罵,她在船底,蓋棉被,戴斗笠,坐在尼龍的漁網上,雨水打入船內,打在阿棟伯的黑臉上,流過一道道的皺痕。

他壓首俯身,抓繩子,拉了,沒有,再拉,引擎還是沒點火。

他罵修船的貓仔,罵到沒話了,那引擎還是沒發,他喘氣時脫嘴講出,「某仔,妳也稍微保庇一下。」出力一抽,啪噠一聲,總算點起,煙管噴出火氣,嘟嘟嘟嘟,船仔振動真像是有性命。

出港以後,雨轉細,但是海風轉冷。今夜沒光,近海的雲是低又厚,月娘被遮著,星仔就更不用想,放眼望去那海水暗得像黑油,波浪看不到,勉強看見拍來船身的水波。他可以感覺大浪小浪,暗暗記著,等待時機行船,在無光的海面上,簡直是闔起眼睛靠記憶在走。

阿棟伯在黑暗中駛船,聽不到,也聞不到,手骨麻了,但是他不睬,他又陷落過去的記憶,像是夢遊同樣,有時被自己的咳嗽聲截斷中止,回神來,轉頭看,離岸邊有多遠了。沒問題,又繼續行船,繼續思念,起起伏伏,一段時間後又咳嗽。重複了很多次。

阿棟伯抹去下巴的唾沫,按鈕停火,停泊在海中央。

大海又恢復寂靜。

他按捺住抖動的雙腳,想要走向金星那邊,但浪打來,不穩,用爬的爬過去。他扶起她的身體,讓她坐好,將棉被上的繩結解去,拿去她的斗笠,斗笠底下有一頂紅色的畫家帽,幫她戴好,「這是有人堅持要送給妳的,某仔。」

他的聲音疲勞無力,用手按著船舷,慢慢坐下,靠在金星的身邊,然後自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張相片,雪景。

「還有這張,也是送妳的。」

她的手指拿不牢,相片放在她懷中。他們兩個坐在船內,蓋著棉被,面對故鄉的小鎮,那麼遙遠,只剩兩三點的火光。

「拍謝,某仔。」他的聲音有點失落,「今暗雲太多,看不到星仔,實在沒法度,只有電火的光罔看啦。」

他攬著她,望向岸邊細細的光。

不曉得過了多久,船底板有一個黃色的罐子,雄雄滾來,「這是什麼,聽人說是妳愛喝的,還是冰的哦。」他接起蘋果西打,開拉環,放在她懷中,但船隻搖動,汽水就流出來了。

「嗯,這是什麼?」他摸到一支鉤子,魚鉤,綁在一條線上,是他很久以前留在船裡的,他摸著線,一頭繞在指頭上,鉤子那頭投進水中,但阿棟伯抖一下,就像被人罵了,他頭低低,表情愧疚,「好啦,我知道,別唸了啦。」

他把釣魚線解下,消失入海。

「好啦,時間到啊。」他跪在船底,用手指搜索,總算是找到那支鐵橇。和船底那塊補過的板子,沿著木板的邊緣,他知道有一個鑿過的縫隙,摸到以後,將鐵橇大力刺進去,鐵橇被夾住。他用雙手一拉,向後扳,木板發出沉重的扭曲撕裂聲,他一拉,一放,來回扳動那塊木板,出力一扯,有水湧進來,但不多。他再找到另外一個縫隙,插進去,但這次扳不動,手抓不住,手指沒感覺了。因此把袖子拉長,將雙手裹住,用全身的重量來壓。結果摔在船上,爬起來,抓緊,再次壓向鐵橇上,總算將那塊板子撬起來。海水噴進來,不停灌進船底,沒多久屁股底都淹水了。

他整理漁網,確定網子有完整包裹住金星,才踏入網子的開口,蹲下,拉到身上,再拉到肩膀,然後將網子舉過頭頂,最後拿出口袋裡預備好的繩子,將開口綁線,打結,拉死。現在,他們都被漁網包住了。

「某仔,我們親像是魚仔捏。」他開玩笑,但又有些緊張,像是準備要惡作劇的猴小孩,「好啦,某仔,準備好了,海流流到哪我們都分不開。」

他會冷,抱著她,全力抱著她,水深及腰,棉被浸在水底,海水不冷,海水是溫暖的,他們坐在半沈的舢舨內,一同面向東方綿長的山脈,透過網子,望向日出。日頭還沒完全升起,在山的背後發出微光,大海仍是黑的。再等一陣子,等到日頭光自雲層的縫隙,穿透落下,海面有光了,海水的表面,有一層稀薄而且透明的水,映照著天光,那片發光的海水中央是那條船仔,他們像是躺在雪地裡的情人,讓雪落在身上,緊緊依偎,望著永遠也看不膩的天空。雲是紫色的,雲的邊緣是橘色的,雲後的天空是淡淡的粉紅色。

有一粒星在天邊閃耀。

沉入海水時,他很輕鬆,沒有懼顫,也不用闔起眼睛。他感覺很好,感覺很有力氣,彷彿動手撥兩下,踢兩下,就能游回水面,就像他少年時泅水。但是他繼續沉落,望向船底,自波浪底下望向天空,他不用轉頭,就知道身邊那個人也像是以前那模樣,她微微笑,裝作睡覺,偎靠在他的懷抱。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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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讀完的人有多少,歡迎留言,感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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