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ffelFly
EiffelFly

以尋找解決當代重大議題如假消息、資訊爆炸等等的解決方案為己志,深受漢納鄂蘭、Rationalism和我的愛人 Lucy 的影響。 目前正獨自撰寫內容管理與分享系統 TotusLink The Builder's life 連載中

《獸》的節錄:在告別地球的前夜

我想,我們總需要一個定標,來讓自己在任何迷失的時刻,找回過去的路徑,就這樣一步一步爬回去。最近幾個禮拜,在日常的糊塗中,我活得像是沒有一個準心似的,狙擊手拿著槍,待在自己的鳥巢,數著剩下的子彈,同時沿著子彈的數量數算這幾天自己殺的個數,然後發現自已只是沒有被發現而已,子彈連一個都沒有射出去。

我因此而呼了一口氣,這樣的生活,再平常不過。

《獸》的故事是在與這樣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段落被書寫出來的,那是非常規律書寫的半年,而這一篇則是寫於生活以雪崩似的樣貌呈現的後半年。再過了一年,到了現在。

那種念頭並不是再次轟轟烈烈的開啟旅途,就像是vfghnb123告訴鯨的

「當你在秘境探險的時候,終究會遇到一刻,你要告訴自己:『好了,從現在開始我要直直地走回去。』這就是好的探險家和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悄悄消失的探險家之間的差別噢,他們會一無反顧,絕對不回頭地往回走。」

而我這樣意識到,我只是終於走到了那個時間點,準備要開始走回去,沿著那一年走回去。

因此我想在這個文章都即將被上載到想像的星際的前一刻,留下這樣的紀錄,佐證自己是在這個時刻下定決心「回返」。

***

雖然這是寫於那後半年的最後一篇,但我驚訝的發現,它幾乎如陳腐動作片的精彩預告一般,可以自成一篇短篇故事。

希望下次相見時,這篇短篇小說已經延展成它完整的模樣。


昨夜忘記徹底拉起的窗簾,模糊的光照在眼簾上,像是要查看什麼似的眼珠子在眼眶中向右旋轉九十度,再向左轉回來。我過於慵懶的,不似迎接早晨地張開眼簾。原以為這是一個晴朗無雲的日子,太陽就那樣劇烈的照下來,打起精神向外看,那黑壓壓的烏雲像是把整個城市的憂鬱萃取出來後就那樣沈溺一生似地懸浮在那裡,不過我在想什麼,雲朵的壽命也不過數個小時,那可是比蜉蝣還要短暫,比我們彷彿得到什麼的喜悅還要長久的時間。我揉揉眼睛,第一件想起的事是今日是沒有表定事項的日子,一如往常。

我坐在床鋪的邊緣,早晨的飢餓沒有立即湧上來,想到食物時我轉頭看向獸,牠仍閉著眼睛,但是在我看向牠的時候我知道牠知道了,就算沒有張開眼睛,也已經接收到我的視線,然後牠細細呼出一口氣。

我站起來,把不上不下的窗簾徹底拉開後整個房間也不過增加三成的亮度,遠一點的地方,例如浴室前面到大門口的小走廊和床鋪的另外一側依然暗著。我打開了流理臺和瓦斯爐上方的燈,連著抽油煙機下的日光燈也打開,整個房間才亮了起來。隨後我打開冰箱,查看裡面還剩下什麼,新鮮的食材所剩不多,只剩下一顆洋蔥、半根紅蘿蔔、300多公克的梅花肉。幾包打開來稍微熱一下就可以盛盤的即食食品。想到家裡沒有微波爐,所以沒有twkere2104塞滿冰箱的那些微波食品時,我不禁感到解脫而呼了一口氣。把微波食品一個又一個拆開,一個接一個地塞入微波爐的景象像是鬼魂般折磨了我好幾個夜晚,不過幸好我有因為她的故事而輾轉難眠,這或許才是我真正覺得解脫的原因,彷彿證明了我還可以感覺自身以外的一些什麼,並為它擺盪出些許情緒的波動。

似乎已經很久沒這樣了,撥開洋蔥時我這樣想。把別人經歷的情境竟可能放進自己的深處消化,將整付肉體置於那樣的場景裡,嘗試尋找些什麼,這樣的過程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是很遙遠的東西,宛如幽靈般懸浮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去處似的。直到夏芽說出twkere2104的故事時,我才好好把它喚了回來。說到原因的話倒也不是需要循線索思考良久的難題,就只是太沈浸於自己的事情而已。

「我該說些什麼?」夏芽的聲音從遠方傳了過來,像是無聲畫過黑壓壓天空的閃電。

我把紅蘿蔔削皮切丁,洋蔥片條狀,梅花肉切塊,洗好了一盆米放在濾網上滴乾後放到電子爐裡,從冰箱裡拿出即食的奶油玉米濃湯,剪開一角倒進鍋子裡,等米飯快要蒸好的時候再轉小火慢慢加熱,隨後將蒜末爆香洋蔥片,加入奶油、紅蘿蔔丁和梅花肉塊炒香,最後再用一點醬油提味,放入一小塊奶油,櫥櫃裡還有幾片海苔,全部綜合起來就是一餐不錯的早午餐了。

在等待飯蒸好的時間裡,我坐到了有蝙蝠靠背的沙發上,直直望著大型落地窗外,還沒有睡醒的台北市。夏芽的問題不斷迴盪在腦內,連著twkere2104高舉大鐵鎚的身影,跟著耳膜上血管跳動的頻率若有似無地敲著。回過神來才發現twkere2104敲擊的是我那瞭望塔的根基,巨大的木頭第一眼看似穩固,並不會因為她的敲擊而歪斜,甚至於傾倒。但twkere2104頑固且沒有節制地敲下去,一下一上,一上一下,一下一上。我逐漸感受到從瞭望塔的基部傳上來的晃動,和那木造結構卡榫間因搖晃而發出的細鳴,像是壁虎在深夜的鳴叫聲。不知怎麼的,我竟聞到twkere2104抽的香煙味。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在聽到夏芽求援似的細語時我如此對自己說,現在大概還是維持原本的決定。我有種直覺,極少見的在夏芽近乎低泣的面龐前冒了出來,我跟她說:「我來跟獸說說。」雖然這只是緩兵之計,但我仍信守諾言地把twkere2104的故事盡可能完整地告訴了獸,而獸沒說什麼。夏芽當然知道獸與我的狀況,她知道獸只是長久地聆聽著,從來不回答什麼。

夏芽在那個時候下定決心似地點頭,可能代表三個意思。其一,夏芽相信twkere2104的故事的獨特性,或許這裡面有什麼可以打開獸的開關也說不定,也許獸會因為被點亮而說出什麼,那個時候夏芽就可以依據那個做出她認為可以執行的判斷;其二,夏芽堅信獸不會說話,因此她至始至終都是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或許我對著獸講完了這個故事會因此而得到某種啓示,就像鎢絲燈泡那樣,溫吞地亮起來,對我而言,需要的是時間,這個版本的夏芽彷彿輕聲對自己說著;其三,夏芽並不求我回答什麼,她是在問自己,只不過不自覺說了出來,作為一個引子,說的行為或許會導出方向。

我自己不相信第一個可能,不會作出任何回應是獸的本質,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改變的,石頭似的存在。同時,我的心底有種聲音細細祈禱著,祈求獸不會對這件事做出回應。

第二個可能性與我的決定相抵觸,或許也是我與夏芽相處的這段時間,她對我衍生出來的想法也說不定:我是個可以給予回應的對象,又或者說,「足夠資格」給予回應的對象。那麼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對我的肯定囉,我不禁微微一笑,縱使她在同樣的脈絡中或許錯認了我,這樣的讚美還是讓我感到一股細絲般綿延的喜悅。不過這同時也給我一種悲哀感,我終究是被過度期待了,我這個人的本質究竟是如我自認的那樣信守瞭望塔似的中立和冷漠,還是如夏芽的信任,可以給予些溫度,即使只是手的邊緣也好,也可以若有似無,偶爾悄悄地碰在一起。對現在的我而言,似乎是傾向於前者。

第三個可能,我們都是自顧自煩惱、自顧自思考、自顧自痛苦的人種。

我個別把飯堆在兩個盤子上,旁邊隨意擺上青菜炒肉片,小碗裝玉米濃湯,一份端到獸的面前,它張開了眼睛,與我對看一眼,啤酒是晚上的事,我因這個默契而感到溫暖。

我們無聲地吃著。

夏芽跟我大概不是同一種人,我回想起夏芽講出twkere2104的故事時的神情和她聽到我說我會跟獸講時堅定點頭的姿態,彷彿她已經把某種東西藉由這樣的形式放到了我的手心。她是真的想求助於我,我忽然之間下了這個結論。隨著那肯定的手勢,有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湧了上來,最後遍佈全身,我把碗盤放在玻璃圓桌上,用比放下碗盤還倉促的速度衝到廁所,對著馬桶劇烈乾嘔,彷彿有滑膩噁心的東西從某處鑽了進來,我要把它趕出去。

我擦了擦嘴角,發現那裡是乾的。

我坐回沙發上,不管怎麼努力大概是吃不完了,我把剩下的倒進廚餘桶。獸看了我一眼,確認了我不想說些什麼後繼續低頭吃飯。當我再次坐回沙發時,有另外一種感覺,接近飢渴,比性慾還要迫切卻更理性的慾望從心中冒了出來,有人正敲著鐘,大力到鐘架快要散掉地敲著,我對這種感覺很了解,那接近於惡魔的腳步聲,從過往一路跟在我身後直到現在。

我打開了書桌上的電腦,它發出逼的一聲後運轉起了風扇。聽著那細微的聲響從鋁製的機殼緩緩傳出來時,我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我是從洪荒走來的旅人,正準備踏上返家的最後一程。那條路從家的門、小窗的黃光一路延伸到我腳下,我卻猶豫起是否要踏上歸途。那路如蜿蜒的蛇信,對著我的徬徨吐著迫切的訊息。

或許我不該這樣做。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回頭看向獸,它頭枕在交疊的兩隻前腳上,發現我的視線後睜開了一隻眼睛,我努力看進去它的瞳孔,卻只發現了一種了無意味的寧靜。那股寧靜凸顯了我內心的焦慮,和一種接近覺悟的想法:獸所能給予的不是一雙解決問題的手,它所帶來的是解決問題所需的空間,與那樣的寧靜疊合在一起,獸的決心始終沒有鬆動過。

我點開了瀏覽器,我很確定上一次我已經把那款遊戲的主程式徹底刪除,連記錄使用者訊息的log檔也丟進虛無之中。到了那款遊戲的官網時,我發現許多東西都變了,主要頁面的排列方式變得更簡潔,用鮮明的色塊區分出不同的功能,新潮的下拉式選單和滾動式互動網頁都出現在子頁面裡,呈現出形塑良好的專業感,還配上可愛且富記憶點的提示音,我連續點了那個方塊好幾次,只為了多聽幾次那讓我感到愉悅的聲音。

在我按下下載鈕前,我在網頁紛陳的複雜與絢爛中迷失了,差點忘記打開電腦前惡魔的腳步聲、風扇轉動時寧靜的掙扎。他們佈置出了縝密且狡猾的迷宮,讓足跡在蜿蜒中消失。我的手懸在滑鼠上,指標停在下載鈕的方塊上,我想喚醒過往的記憶來阻止極端焦躁的慾望,想起的卻只有在遊戲中戰鬥時感受到心思完全停息的完整、終局勝利時敲響的號角、可以量化的經驗值累積越來越多的成就感。我用舌頭滑過上唇的乾澀。

下載花不到十分鐘。我鍵入帳號密碼,等待遊戲大廳載入,宛如正被電腦螢幕吸進去,我的身體微微靠近桌子。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當我進入遊戲大廳時,右下角忽然跳出黃色的驚嘆號,一個訊息框浮了出來。傳了訊息給我。

「我應該要去那裡?」猶豫一陣後我把這串文字刪掉,重新鍵入,「好久不見。」

「不到一年,」的訊息沒有猶豫地直接跳出來。「你又回來了」

「上次撐了多久?」

「一年半吧」

對話框的打字欄上的指標閃爍著。

「算了,你要打一場嗎?」我沒有回她,直接創建了一個房間,邀了她進來。我們二話不說開始遊戲,我選了我熟悉的角色,她也選了她的Main角。我們被她Carry,一個人大殺四方,帶領隊伍贏得了勝利。在這過程裡我們都沒說話,只有遊戲的背景音,聽起來有些乾扁的鍵盤聲和滑鼠畫過桌面的沙沙聲持續響著。我在一旁回憶起什麼似的,淡淡地笑了。

「你還是一如往常啊」結束時她的訊息跳了出來。

「你也還是你。」

「再一場。」我又開了一個房間把她邀進來,這一場我們輸了,她玩了一隻他不熟悉的角色,但是我們玩得很開心。

「你有在直播嗎?」我問。

「誰要看我打這種低端場啊ˊ_____ˋ」那個表情符號讓我捧腹大笑。

我們兩個沈默了一陣子,我有些煩躁的無意義的移動滑鼠,在對話框的結束按鈕上畫著圈。

「你怎麼了?」她忽然問。

「什麼意思?」

「別騙我了

通常你會回到這裡還不都是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正確說來,也不一定是我的事情。

「現在不想說。」我回答。

他沈默一陣後回應。「沒關係」

我們一路打到了凌晨,在這之中我只有暫停一次,外出買了鹹酥雞和飲料回來,跟獸分著吃完後,又與她繼續戰鬥。這彷彿回到了我大一下學期到大二上學期時的生活。行屍走肉似地把課硬是上完後,在回宿舍的路上的學生餐廳夾自助餐,買一杯手搖杯,整晚停滯於遊戲的戰場上周旋不止。我總在這樣的生活中察覺到,自己的時代從來沒有被述說。他們傳述著大學的流光:跑活動、談戀愛、在椰子樹下徹夜狂歡,錦上添花似地讓每個人的生命再次充沛如詩。

每個人眼裏都流竄著耀彩,揮動的手腳綻放著生命的力量,然而我看到的卻不是這樣,我經歷的也與如此的生命天差地遠,我總覺得那樣的模板囚困著我,即使我已經到了一個從沒有被記述的地方。

我在那段時間的某個凌晨認識vfghnb123。

「最近有回家嗎?」我問。

「只有寄錢回去」他停頓一陣後,鍵入了另外一句話,「你呢」

我看著那句話,不知道該透露多少的資訊讓他知道,彷彿我忘了大一下到大二上學期這段時期我們兩個穿梭過的夜之隧道。黃慘慘的燈懸在高聳隧道的頂部,那光到達地面時只能照出淡淡的影子,隨著風奇異地搖擺著。我們兩個各騎著100cc的機車,儀表板上紅色的指標如繃緊後彈起的彈簧似地撞進它的禁區,沒有選擇餘地地往前方衝刺。耳朵刺辣辣地被風噬咬,風擠進眼框,乾燥到從眼球後面開始刺痛,逐漸擴散到前端,到最後只能眯起細細的一線,幾乎看不到道路的邊緣了。我們都沒有帶安全帽,這樣還比較乾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裡沒有其他人,足以致死的只剩我們自己,就這樣一路摧向虛無的盡頭。

「上個禮拜打了一通電話。」我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提起這個,「大概是這兩個月來的第一通。」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

你和你父母的關係不是蠻異常的嗎」vfghnb123說的異常是講反話,「可能是我太正常了吧。」我開了個玩笑。

對話框底下再次閃爍著輸入中的圖示,如波浪般上下擺動的刪節號總讓我有些焦慮,就像是有一陣子我經常經歷的夢的開始:我站在懸崖的尖端,背對著巨大且蒼茫的高空,在昏暗之中可以看到腳底下模糊的雲層,兩旁都是陡峭的斜坡,沒有逃離的退路。我眼前只有一片山壁上,大概比我高一點,接近圓形的漆黑山洞,山洞無聲且靜謐,但夢中的我卻清楚知道有什麼要冒出來了,有什麼東西讓我只能站在懸崖上隨時都可能鬆動的尖端,屏住聲息地等待著,夢裡的我清楚地感覺到手心正滲出非常濕冷的汗。

「但你也有非常不正常的地方呢」對話框果斷出現這一串字並陷入死寂。我盯著螢幕上那串黑色的字眼,就像是從山洞走出來的竟是我腦中幻想的事物,如果那只是一塊滾動的小石頭就好了。

「哪裡不正常?」

「只不過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不正常的地方

哈」

我們兩個同時打入字詞,交疊在一起。我看著vfghnb123緩和著什麼似的字句,那塊從山洞裡滾出的石頭越滾越大,越滾越快,我往後稍微移一點的右腳踏空了,差點就這樣掉落懸崖。上下擺動的刪節號再次出現。

「嘿~我覺得這不會是說這件事的好時機。」我注意到這是與vfghnb123遊玩、談話到現在第一次打出來的句號。但是我心中忽然猛烈冒出一股狠勁,無視了vfghnb123送來的信息。我想對著那山洞大吼:誰怕誰啊,你要出來就趕快出來。與其在這裡跟它跳著可能不會結束的華爾滋,還不如一股氣跳下懸崖來得痛快。「請告訴我。」這也是我第一次使用祈使句。

「為什麼?」vfghnb123問,「知道了我對你的想法能幫助到你面對什麼事情嗎?大多數時候都是沒有用的吧。」

「有的時候已經不是

有不有用的問題了」

「例如什麼時候?」

「例如......」我思考了一陣,那時從我心中迅速冒起了一個斗大的問號,我把它掬了上來,想也沒想就丟到了vfghnb123的面前,按下ENTER鍵時我知道已經來不及了,有些東西已被我丟下懸崖。「有個人可能就要死了的時候。」

vfghnb123顯示已讀,上下湧動的刪節號沒有出現。我越等越焦躁,像是身上某處手抓不到的地方正隱隱約約的發著癢,越來越不受控制,分裂到其他我手無法觸摸到的地方。正當我忍耐不住,想要離開對話框關上電腦電源時,vfghnb123回覆了。

你應該還住在那邊吧

我去找你

等我

我迷迷糊糊地看著vfghnb123鍵入的字眼,等到我反應過來時,vfghnb123已經下線,狀態燈顯現了蒼白的灰色,我沒有vfghnb123的手機,無法立即撥電話阻止。我嘆一口氣,推開椅子站起來,把電腦關機,坐在床的邊緣,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交握於前方,身體微微前後搖晃。vfghnb123住在離這裡騎機車不到十分鐘的地方,在那之前我還剩下一點時間思考該怎麼解釋。

我想起了兩年前我跟vfghnb123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大概也是這個時間點,接近日出時分,最漆黑的時候,vfghnb123提議在台北市立兒童公園相見。我緩騎著大一買的破舊腳踏車,騎到那邊已經快要日出。vfghnb123站在大門口等我,與我想像的完全不同,她是個短頭髮,25歲左右的女人,身穿緊身的皮衣和牛仔褲,嘴角時時上揚卻顯露出一種世故的,隨時可能說出驚世駭語的諷刺感。她靠坐在一台重型機車旁,右腳微微向後折起擱在機車的腳踏板上,左腳則稍微向前彎起,雙手交叉抱胸,正叼著一支煙抽著,向我來的地方沒有動靜地凝視。

我走靠近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嗨,鯨。」vfghnb123把煙擰熄在一個金屬盒子裡,收進口袋。

「嗨。」我有些囁嚅的說。

「怎麼了,」她彷彿已經知道我的回答似地問著。「訝異我是一個女人嗎?」

我搖搖頭。

「別擔心,我也同樣很驚訝你是一個男人。」vfghnb123笑著說。

門鈴響了起來,我回頭看了獸一眼,獸挺直頸項始終注視著我,原本被烏雲遮住的月忽然奔了出來,綻亮的月光照在獸流動著的毛皮上,閃爍柔亮的光澤。我低語:「我出去一下。」

我解開門鎖,將門打開半個身體的寬度,vfghnb123雙手叉腰站在門前,銳利的神情已經在逼問我。我擋在門縫前。

「怎麼了,不讓我進去嗎?」vfghnb123問,「還是不方便。」

「也不是不方便,只是......」我眨了眨眼,問,「我們去外面好嗎?」

她沒有刻意轉動身體查看門縫後的動靜,就只是輕輕瞄了一下我擋住的黑暗,最後呼了一口氣說,「好。車子停在樓下大門的對面應該可以吧?」

「這個時間點沒問題。」

「要去哪?」她問。

「河濱公園,用走的過去。」

「好。」

***

我抓起放在玄關衣帽架上的大衣,把門反鎖,與她並肩走過漆黑的走廊時,我才發現她的穿著兩年前我們第一次相見時的同一套衣服。

我們沿著提防走一段路後鑽過窄小的地下道,站在地下道與橫向沿著河流延伸的道路間抬頭向上看時,發現這時月亮已經隱入地平線下,沒有被高樓佔據的天空沿著漆黑深潮似的流水往視野更深闇,更虛無的地方開展。河水流速不快,站在堤防邊幾乎聽不到河水流動時發出的聲響,只能隱約捕捉到河水流動著的意味,並藉此相信起那團黑暗的,不斷往前蠕動的東西還是我們熟悉的事物。我想了一下後,往河流下游的地方走去,vfghnb123跟在我身側無聲地跟上。

時間已近清晨,太陽卻仍在遠處的山峰後頭,只冒出了彌補什麼似的微光。河濱步道兩側LED路燈盡責地照亮柏油路,沒有風沿著河面吹來,除了我們兩個人的腳步聲外左近沒有其他動靜。走著走著,她靠近了我一點,我們兩個間距半個人的寬度,她身上淡淡的傳來洗髮水的味道,似乎是檸檬草加上其他認不出來的香草,那味道帶給我一種奇異的溫暖,讓我冷靜了下來,原本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其他原因而微微抖著的指尖平順貼齊了大衣的口袋。

***

「嘿,我們翻進去吧。」她認真地說。

「什麼,翻進兒童遊樂園嗎?」

「要不然咧,除了那裡這個晚上還有哪裡可以去。」

我看著那警告意味大於實質用處的柵欄,沒說什麼就把手放上去,腳輕輕蹬一下就翻了過去。她二話不說也翻了過來。在如此深夜,我們開始漫無目的地在遊樂場的走道上閒逛,無視那一台台掛在路燈下方的監視器,直直地走過去,或許是這些監視器與柵欄一樣,本來就是警告意味大於實質用處的東西。一開始我還深怕過不久就會有人吹著哨子跑過來要趕我們出去,甚至是抓進警察局,不過走過了十幾台監視器後,我漸漸放鬆下來,不是把自己當作一個闖入者,而是名符其實,有好好付過門票的遊客。

「為什麼是這裡?」我問。

「我一直想找個陌生人陪我在深夜,沒有任何其他人的時候逛逛這裡。」

「陌生人?」

「你只能算是半個,不過的確是個陌生人。」我沒有回答,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的臉,笑著說,「怎麼樣,意外嗎?」

「不如說是好奇吧。」

「是嗎,」她推開碰碰車場的不鏽鋼柵欄,走進去坐上了中間的一台碰碰車,示意我坐在旁邊,「其實也不是什麼有意思的原因,就只是沒有來過這裡,想進來看看,但又已經超過了在這裡玩的年紀,不喜歡白天人們若有似無的眼光,就只能在晚上的時候推開大門走進來了。」說完,她雙手放上碰碰車的方向盤,往左邊,彷彿正以時數150的速度衝過一處急轉彎似的把方向盤打到底。「咻咻咻。」她輕輕呼出了車子高速畫過空氣的聲音。「砰砰砰,」看來車子已經撞毀了。她放下方向盤,走出車外,「你來過這裡嗎?」我也走出車子,與她一起往出口走去時她問。

「沒有。」

「爸媽沒帶你來過?」

「老家不在台北。」

「幸好呢。」我疑惑的看向她,她淡淡的說,「不然我就不想跟你繼續逛下去了。」我想那個時候她的意思應該是『不然就,沒有意義了。』

***

「嘿,你怎麼了嗎?」vfghnb123問著原地站住什麼話也不說的我,我回過神來,搖搖頭說,「沒事。」

「想起什麼了嗎?」

「有點。」

「嘿,」她輕輕地喚著。

「怎麼了。」

「這個時候,應該是你要解釋什麼吧。」她口氣認真起來。

「說的也是。」我嘆了一口氣,「那時,我說的並不是我。」

她鼻哼一聲,「我猜也是。」

「我很抱歉。」

「沒什麼,出來散散步至少比24小時坐在粘膩的電競椅上好。」她停頓一陣,踢開了一顆被路燈斜斜照出窄小影子的石頭,「所以你說的又是誰呢?」

「一個嚴格說來我不認識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某種程度上知道他的事情,但是你在現實上跟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嗎。」

「差不多。」

「那你又為什麼會認識他呢,聽你的口吻,似乎已經認識到一定程度的地方了」

「她是我.....一個很重要的人的筆友。」

「哦?」她語帶驚訝。

「她寄了一封,類似把自己一生所有經歷過的事情說出來的信,我的朋友不知道該怎麼回。」

「等等,這有些複雜,我們先把那個筆友叫做M,你得很重要的人稱作W好嗎?」

我想了一下,咀嚼其中帶有的微妙感覺,點點頭,「W在去年的某個時候拿學校的信箱辦了ptt的帳號。」

「好青澀。」vfghnb123噗嗤地笑了。

「她辦好帳號後立刻在筆友版po了徵筆友的文章,過不了多久M寄來了信,兩人就這樣開始以站內信往返。平時都是聊著最近讀了什麼書,喜歡什麼樣的電影,聽了誰的演唱會這種各自生活中無害的訊息。然而通信的過程中W隱隱約約覺得M藏著些什麼,但W沒有直接問她,持續固定的通信頻率,維持相同的對話形式,直到最近。」

「M寄了一封關於自己的信。」vfghnb123説。

「舉細靡遺地交代了自己人生中的大小事,與父親的疏離,性向的迷惘,到最後以一種令人非常擔心,充滿焦慮與絕望的口吻結束了這封信。」

「最後她說了什麼?」

「我也不是記得很清楚,W並沒有讓我看信,她是用一種客觀的,轉述似的語氣說完那封信的,」我嘗試回想起夏芽那時的語氣,和神情,然而卻發現迴旋中那景象已經變得非常朦朧,彷彿被清晨從山上緩飄入市的白霧籠罩似的。濕濕冷冷如張網撲上臉,露滴了下來。

踏著穩定的腳步時,我總會變得很沉靜,彷彿內心的容器擴張了數倍的大小,可以容納更多的思緒。我把手合十放在嘴上像是吹起塵封事物上的灰塵似的向雙手手心吹送暖氣,然後搓了幾下放進口袋。我發現那顆星星在口袋的深處,卡在角落,我的手試探似的撥弄了它幾下,遠處傳來了一聲從未聽過的清脆鳥鳴,「M似乎提到了人的『死角』這件事,然後說『全都消失了』這樣的句子。」

「死角,全都消失了。」vfghnb123喃喃重複著,然後彷彿成為擁有消除詛咒的咒語的巫師,對著天空大喊:「死角全都消失吧!」我忽然有種有她真好的感覺,但這樣突然的體悟轉眼讓我想起了獸,心中浮現出新的箴言似的光印:要是我沒有獸的話......我一直不願正視這樣的細語,一方面獸確切存在,沒有否認的餘地,如果我輕易揣起這種焦慮,那是對他的存在的侮辱。換句話說,只是一種自憐的輪迴而已。然而在另一方面,這樣的問題卻始終從深深的湖底冒出維持固定頻率,一點也不急躁的氣泡。臨湖的我像是深夜密林中著急尋找歸路的旅人,因遠處穩定敲下,巨大深沈毫不遲疑的鼓聲而駐足,驚怖著等待即將來到的什麼。

長久下來獸的存在逐漸淡化了,就像是薄暮時落於牆角的樹影,邊扶搖輕微的擺動,邊一點一點的消失。

「已經過了半個月,W仍不知道該怎麼回信,因此她跑來問我。」

「那M與W的事情,又為什麼會讓你想知道自己不正常的地方?」

「或許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也有『致命的死角』那樣的東西吧。」

vfghnb123腳步停了下來,我們兩個站在一座兒童遊樂園前。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彷彿看著某種無法相信會出現於此時此刻的事物,我回看著她,vfghnb123的眼神逐漸柔和回平常的樣子。

「這個世界上啊,」vfghnb123以一種有別於平常說話的口氣說著,彷彿她的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要出來了,風擠過縫隙發出了細細低鳴,「沒有人沒有死角喔,差別只在於你是揹著它走,還是一如往常地穿在身上。」然後她伸過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所以不用因為發現了自己擁有死角而感到沮喪或什麼其他負面的情緒,你要感到開心啊,不管怎麼說,你都更認識了自己。」

我低下頭看著鞋子上穿插的鞋帶,然後又抬起頭來,「我並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夏芽,而是我不想告訴她,我連一點幫忙都不願意給。」

「哦,原來她叫做夏芽啊。」

我呆愣了一陣,喃喃說,「一個不小心。」

「這麼說來她跟西門町那家舊書攤有什麼關係嗎?」vfghnb123繼續逼問,她竟然也知道那家書店。「就是有高達天花板的書架的那間舊書店。」

我搖搖頭,「我只被允許說到這裡。」

「聽起來好像是兩個間諜在交換情報哦。」vfghnb123露出了意有所指的微笑,踏開腳步繼續向前走,我跟上她與她並肩走著,此時我們已經快要走到華中橋,太陽躍了出來。

***

「當你在秘境探險的時候,終究會遇到一刻,你要告訴自己:『好了,從現在開始我要直直的走回去。』」vfghnb123忽然停在華中橋下這樣說,周遭已經傳來早起運動的人們發出的聲響,側耳仔細聽還聽得到遠處網球撞擊鐵網的聲音。「這就是好的探險家和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悄悄消失的探險家之間的差別噢,他們會一無反顧,絕對不回頭地往回走。」

「現在是那個回頭的關鍵點了嗎?」我問,雖然開始的起點是我決定的,但是不知不覺中vfghnb123成為了探知終點的決定者。

vfghnb123笑著搖搖頭,「再走一下。」我們重新邁開步伐,走過華中橋下的馬路,穿過由好幾個圓形廣場和縱橫交錯的道路組成的公園,往河川的下游前進。此時太陽已經隱入烏雲遍佈的天空,雲層很低,為冷冽的早晨帶來不舒服的壓迫感。身後忽然響起了輕盈但迅捷的腳步聲,我閃進人行道內側,好幾個身穿緊身跑衣,裝備齊全的跑者從旁邊跑過。她們背在背上、腰間的水瓶邊跑邊發出水碰撞杯壁的模糊聲響。這群實力堅強的探險隊由兩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組成,自告奮勇地往我們前方的未知探勘而去,誰也不知道她們將遇到什麼阻礙,前方的迷茫代表的是壯闊的世界還是狹窄的寶藏,無人能夠指點方向,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她們都沒有打算踏上歸途。冒險套上了磨平的煞車墊,時間鏽死了方向盤,我目視她們繞過遠方的彎道,想起M、W和女人。

那一天我自己炸了鹽酥雞和甜不辣,配著啤酒,吃著聊著間M和W不小心又或者有意地醉倒在我的房間,只剩我和女人。女人坐在我的對面,我則被側倒和趴睡在地板上的M和W夾在玻璃圓桌旁。女人有些懶散地用鐵叉戳起最後一塊鹹酥雞,沾些辣椒粉後慵懶地放進嘴裡,咀嚼到一半時喝了一口啤酒。鐵叉放到玻璃圓桌上激起了清脆的聲響。我跟女人收拾起了碗盤,她說:「我來整理。」我點點頭,「那我把他們兩個搬到床上。」

「麻煩了。」女人的口氣忽然有著些許冷漠混雜進來。

女人在洗碗槽洗著碗,刻意壓低音量,動作都輕巧起來。我則把M和W拉到床上,蓋上厚被子。W發出細如蚊鳴的鼾聲,M則什麼聲音也沒有,死一般的寂靜。東西都整理好後女人坐上有著蝙蝠背板的沙發,我則靠在牆上,腳直直伸進玻璃圓桌下,我們倆看著夜晚的城市,彼此都不願意說話。

「嘿鯨,」過一陣子後女人輕輕地喚我,「睡著了嗎。」

我嗯哼一聲,望向她,再次被她的美麗震懾。

「把我們寫下來好嗎?」女人忽然說,「我們這幾個不求偉大的靈魂,把我們寫下來好嗎?」

我再次嗯哼一聲,那個時候我已經快睡著了,耳中模糊著她認真且嚴肅的言語。她說話時沒有看向我,那帶給我一種不是對我說話,而是對著這個時空中的某個誰似的。

「我們那些總被更巨大的東西貶低的價值......命中注定亦或是經過複雜連鎖完結的生命,都請你把它們寫下來好嗎?」在模糊中已經快要聽不清楚女人的說話聲,那細的輕的像是從久遠的世紀末傳過來似的。她的聲音像是從某種電子儀器裡發出來似的,充滿嗡嗡聲,那謎樣的字句,宛如唸誦著需無一錯誤的禱文,這個場景突然充滿儀式性的意味。

「現在已經是網絡世代了啊。」我喃喃著。

我聽到了她的微笑,看到了她的不語。

「終有一天我們都將進入那個世界,」她說,「鯨,但是你是被祝福的噢。」

我又嗯哼一聲。

「你是被祝福的。」隨著話語的消散我落入了無止盡的黑暗,女人的手從遠方伸了進來,卻來不及把我掬起,我已經掉落了。

*********

「嘿鯨,」有個女人的聲音甜膩地在耳旁輕喚著,她也同樣慵懶,「睡著了嗎?」

我移動一下身體,發現自己正躺在房間裡柔軟的床上,身旁傳來了女人的溫度,她光滑的腳緊貼著我的腳,緩緩的摩擦著,我感覺到我的下體再次堅硬。女人也察覺到這件事情,她的手如蛇一般溜了上來,緊緊握住它,我顫抖一下,轉過身體朝她看去。女人的臉龐被深黑色的濃霧緻密遮掩,那濃霧一會兒散開又一回群聚,是一張沒有面目的臉龐。就像是身處在漆黑森林的某一處,萬籟俱寂下被什麼非人類的東西注視著的感覺,冷冷,黏黏的。

射精的剎那我醒了。夢與這個世界之間沒有任何縫隙,我平滑地被送進來。夢醒的前一刻我知道自己劇烈的射精,而夢醒的後一刻在還沒睜開眼睛前我就伸手捏著內褲前緣準備脫下內褲,睜開眼睛時我跳下了床,腳掌貼在寒冷的木地板上,而當我開始回想起那張女人的臉時,我已經把內褲洗好晾上曬衣架,內褲的角滴下幾滴還帶有泡沫的水,滴在浴缸裡擊打出空靈的回音。

夢沒有邊境似地侵蝕了這個世界。我這樣想。但是我分不清楚究竟是在夢醒的前一刻,也就是射精的那個當下我才知道這是夢,還是從女人的呼喚開始,我就抓到夢的尾巴了。這種模糊的感覺始終濕濕黏黏的藏在身上某個地方,像個軟呼呼的東西,跟隨呼吸一漲一縮。夢的邊境到底在哪裡?在這個夢的影響下,我開始無法清楚判斷這樣的問題。女人用她的臉龐看著夢中自己,而在抽離的當下又彷彿切換成我看著自己被女人凝視。我搖搖頭,腦袋裡像是塞滿了被水淋溼的石頭,暫時不要思考這些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內褲餘留的水分只滴下了十五滴水珠。我打開音響,音量也調到十五,放進了《iron and wine》的第一張專輯,從第一首開始聽。我坐進有著蝙蝠背板的沙發,身體陷進去舒舒服服地服貼沙發的幅度,音量十五,很安全,沒有其他人會聽到。

獸睜開眼睛看向我,清澈且毫無意味。深邃的瞳孔宛如尋找著漆黑海面上一閃而逝的亮光,掃過那墨黑的沈默世界,只回應了連續的嗚鳴。鞋子吸滿了海水,因此被放置在沙灘上海碰不到的地方,當赤著腳丫走在細碎的沙子上時,沙子陷進腳指頭間縫隙的聲音甚至大於拍岸的海潮聲。白天綻白的沙在夜裡蒙上了一層隨著走路時的晃動輕微起伏的藍暈,不需抬頭查看月的位置,她已經與自己的分身親暱地對望著。

沒有目的的往前走去,在前進中,所有一切隱於未知。

「到底為什麼我與vfghnb123會在那個時候毫無猶豫,而且近乎同時轉身向最近的捷運站走去?」我對著獸說,「我們對坐在早晨的第一班捷運車廂內,她背貼椅背,頭靠在玻璃窗上,手握拳放在腹部下方幾寸之處,而我則向她的方向傾身,手肘立於膝蓋,雙手於唇間交握,眼睛直視她的手。我們的樣子就像是為了借錢而剛從父母家中出來的夫妻,因失敗而沈默不語,卻也深深的吁了一口氣。」

「他們也只剩下養老的錢了。」我說。

「恩......」妻為著我們接下來該如何生活而愁苦著。

「別擔心,我們終究會找到方法的。」

「嘿,前天洗好的衣服還在洗衣機裡。」妻小小聲地說。

********

「你有想過結婚這件事嗎?」vfghnb123問。

我搖搖頭,看著捷運外那團緊跟著我們移動似的黑暗,開始想起結婚的問題,發現自己對這個未來可能迎面趕上自己的事件一無所知。我想起了我的父母,在與我們同年的他們的時代,魚貫走上公車的男男女女,有任何人能給予這個問題先見之明的答案嗎?看著玻璃窗上映著的臉龐,抱怨青春痘右從左臉頰移居右臉頰,絮叨著隔壁班的陳某某愛上了張XX,嘆息工資一日欠過一日。

將內衣倒進大水盆後,祖母拉來了矮小的木凳,坐在上面開始搓洗起來。她時不時搓揉著手上的息肉,冷冽的水浸僵了手指。那她呢?年邁的嘴角又想到了什麼?父親在三合院中庭的角落寫著書法字,那端正的坐姿垂直於雪白的宣紙上,筆桿迅速滑動過冬天的遲緩,「歲月靜好」他寫下了這幾個字。那父親呢?他又會想要說些什麼?對於他們看似柔和的婚姻,一切胎動都隱藏在孩子熟睡時的主臥室門後。

香火暈氲的寺廟,十字劃開的光芒,那同樣慌張迷惘的心靈,坐在一個又一個類似的車廂上,搖搖晃晃撞進自己的未來。

「我也只是偶爾才會想起這些事情。」vfghnb123喃喃說。

「例如一整夜遊蕩在台北後嗎?」

vfghnb123輕輕地笑了,「或許吧。」然後她又嚴肅起來,「不過.....我也已經二十六了,想起這些事情多了些責任。」然後她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其實仔細想起來,每次撞進這種問題都是在一些荒唐之後。例如一整個禮拜醒著都在實況,實況完就直接翻身躺上床,一路睡到當天的深夜。醒來時從窗簾間隙透進來的只剩下夜晚的城市微光,那個時候就會開始無可救藥地想著這些問題。親密關係、人與人之間的連結、生命的意義啊,我們說出來的話和我們做出來的事,等等等等。」vfghnb123用手梳了梳頭髮,問。「你呢?」

「恩...」我沈吟一陣,「我不常想這些問題。」

「是嗎。」

「我都想著過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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