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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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尋找解決當代重大議題如假消息、資訊爆炸等等的解決方案為己志,深受漢納鄂蘭、Rationalism和我的愛人 Lucy 的影響。 目前正獨自撰寫內容管理與分享系統 TotusLink The Builder's life 連載中

早餐一顆水煮蛋(3.5):早餐店裡世界賽等級的守門員

會來早餐店上班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應徵這個工作之前,腦裡時不時會有這個問題就像打開玻璃瓶裝啤酒發出的啵的一聲,突然冒出來。想到這個問題時就會非常想吃台灣西式早餐店裡常見的東西:花生厚片不撒巧克力粒、總匯土司沙拉醬少一點、原味蛋餅(不加蛋,有人會這樣點嗎)。沿著這些記憶的節點,找到適當的繩索,爬上去查看那些正在早餐店中勤奮工作的人們時,啞然發現自己對他們的長相沒有任何印象。

一方面因為他們總是低著頭工作,時常很忙的樣子。另一個可能則是早餐店的員工的特色就是這樣。或許進入了早餐店工作,久而久之就會具備了這種的特色。打翻了一筒隱形漆在自己身上似的,太陽照下來也不會有影子。

我和小宥同樣是他人即使來吃好幾次,也會馬上遺忘的早餐店員工吧。即使我們花上比一般員工還要多的時間笑鬧著。那歡快的聲響大概也救不了我們。馬上褪了色。連著漢堡的包裝紙、紙杯、吸管、幾張用過折的小小的衛生紙,裝在外帶塑膠袋裡一起丟入垃圾桶。啪他。垃圾桶蓋掉了下來。

小宥大學剛畢業,一頭亂糟糟的頭髮,老學究似的厚黑框眼鏡。一件黑色T-shirt上面印有鮮豔顏色的鼓、吉他和音符組合在一起的圖案,看起來就像是某個地下樂團的標誌,充滿了金屬意味。問他有沒有玩樂團時,小宥乾乾地笑了,「怎麼會啊。」彷彿那是怎麼想都不可能的事情。那件T-shirt的底部有著被漂白水潑過的痕跡,連到另一件深藍色的牛仔褲上,他說是上班的第一天被舊店長潑上去的。「為什麼呢?」

他說,「舊店長收店的時候拿著一桶漂白水,很認真地潑上去。」

「很認真地?」

「莫名其妙,」小宥乾乾地笑了,那種笑法就像是鴨子的聲帶被移植到了人類身上,短促且充滿尷尬的意味。「然後他說歡迎來到這裡,之後這就是你的工作服了。」小宥說完又鴨子似地笑了幾聲。客人點了幾份炸物,小宥快步走回煎台,把該炸的東西丟進去炸鍋,按下計時器後又走回我面前,他看著我,似乎等著我對這套衣服表達一些同仇敵愾的情緒,我們那個時候應該聯合起來責備舊店長才對,那時的空氣中飄著這樣的意味。不然就是拿這個事情當作天大的玩笑好好地笑一番,不管是笑店長還是笑他。或許這樣才是正常的表現吧。我看著他穿的那套衣服,漂白水的痕跡長久印在那裡。並不是說有什麼想說卻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形式表達出來。而僅僅是對此,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符合他的期待。不久,計時器響了。

小宥每隔一天就會穿這套衣服上班。漂白水痕跡旁邊增加了一些蛋液黏在上面乾掉後的髒黃色。吉他上多了幾片焦黑色的色塊。

他每天看起來都很疲倦,比一般人還大的瞳孔加深了這個印象。從身體的核心慢慢從中間滲透出來的疲倦淤積在那裡。他知道這件事情,卻似乎無能為力。這種無力感搭配著疲倦讓他看起來色彩比常人黯淡許多。

這種疲憊感使他不管做什麼,以多大的努力去做都會讓人覺得有股懶散沾黏在他的身邊。放大的瞳孔看著你,在那之中你會懷疑自己什麼也沒有看到,那無力感推著你相信這件事。

那無力感到底是從哪裡來的,真的可以確切說那是完全從小宥身上冒出來的嗎?還是有一部分,那其實是源於我們自己的無力感,小宥只是非常有技巧性地把它導引出來而已?我忍不住這樣想。或許可以說小宥具有某些特質,彷彿在他身邊,我們可以毫無顧忌地把自己的無力感宣洩出來。並不是投射在他身上,而是就讓它如污水一般緩流入海似的擺盪在環境之中。而身處在其中的我們卻不會因此感到些微悲哀,而只是充滿抒發後的輕鬆感。什麼也不用做,什麼也不用完成似的。


「小宥是早餐店裡世足賽等級的守門員。」

「哦?」

「通常早餐店很容易為了接一兩位客人而拖到員工的下班時間。如果有老闆在的話更是如此。這個時候為了守護大家的下班時間,就必須有人扮演守門員的角色。」

「守門員?」

「像是最專業的守門員那樣,把每顆由客人踢出來的球,飛越,啪的一聲拍出去。毫不留情。」

「是把客人趕走嗎?」

「不行,那件事情要做的話必須要有藉口。小宥的工作就是要提供這樣的藉口。你看,他是站煎台的。只要在閉店時間到的前一刻準備好一桶拌有洗碗精和除油靈的熱水。閉店時間一到,直接嘩啦嘩啦啦啦啦地把水倒下去。結束。就算敵人有世紀最強的射手也成功阻止對方的進攻,漂亮地守住這回合。」

「這件事情他做得很好?」我忍不住問?

「好極了。所以才說是世足賽等級的守門員啊。」

「所以那就是他的球衣囉?有漂白水色塊的那一套衣服?」

「你是說我不小心潑到的那一件嗎。」

「可是小宥提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的說法是『你很認真地把漂白水潑到他身上。莫名其妙地』。」

他驚訝地問,「是嗎?」他的神情在短時間以不同的方式扭曲了好幾遍,「原來他是這樣認為的。」他不是對著我說這句話,也不是對著小宥。他似乎對這件事情耿耿於懷,即使已經賠償小宥財務上的損失,甚至可能為此特地找小宥談過。但是最後從我這個旁人得知的訊息中他才真正知道小宥的看法。對此他可能感到受傷也說不定吧。如果是我的話,我倒是會覺得無所謂。這件事情已經發生了,發生得既徹底又平凡。我忽然想把那根釘子釘得更深一些,試試看。

「然後你說,『歡迎來到這裡,這就是你之後的工作服了。』」

「我已經徹底忘記這件事了。」他說。「應該說,我記得小宥那件被我潑到漂白水的衣服的事,但是我記得我不是說這些話。我應該是很著急地想把那漂白水留下的痕跡擦掉,卻怎麼也擦不乾淨,最後沒有辦法了,才直接遞給他一千塊,請他自己去買一套新的衣服,這一套就當作工作服吧。我記得我是這樣說的」

「你真的是這樣認為?」我問。「但是我比較相信小宥的說法。」

「不,你是對的。你應該要相信小宥的說法。」他嘆了一口氣,「這都已經是老毛病了。」

我沈默,不清楚他想不想談這個問題。他閉起眼睛,走入了自己的身體裡面確認什麼似的流露出一種停機般的寂靜。我不想打擾他踏著樓梯在漆黑中摸索下去的步伐。每個人都有一條往自己身體深處走去的樓梯,我的樓梯被籠罩在徹底的黑暗之下,或許他的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盞好不容易搭建上去的燈泡也說不定。因為電力供應不佳而時時閃爍,有時甚至會發出一聲哀鳴徹底失去光芒,只剩下一眼黑暗包裹著燈泡裡發紅的鎢絲,那帶來一種淒冷的感覺。

自己身體裡的樓梯。

這麼說來是從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應該是從找到門開始的吧,對,要找到樓梯第一件要做的是找到門。只要找得到門,就可以順利一些了。第二件要做的事是敲門。叩叩。清脆簡明的兩聲。「請問針對這件事情你有什麼想要分享的嗎?」拿著麥克風像個記者似的往那黑暗投下問句。

「從那次事件之後就常常這樣,」他睜開眼睛,喃喃了一句。我從他的眼神中確定他不想提起這件事情,因此我問:「要去吃飯嗎?」

他點點頭。

這似乎已經成為每個工作天結束後表訂的事項,兩點收店完後,回家好好睡一頓沒有人可以驚擾我的補眠。電話切成勿擾模式,電腦緊緊地關起來。大門鎖上,窗戶只留下通風的空隙。所有一切都過得好好的,沒有東西會突然跳出來大吼一聲「要發生什麼事了!」沒有,這些可能性雖然存在於我無法控管的範圍,但是至少我可以把我的周遭,處理成即使這樣的事件發生了,我也繼續睡下去的狀態。燈熄人驅。對於各種可能性關上門來,「抱歉,這裡結束營業了噢。」就像是花錢把小宥請來似的,請他在每個來打擾的人確切打擾到我之前,嘩啦嘩啦啦啦啦地把水倒下去。他可是世足賽等級的守門員吶。

四點一到,準時起來。就跟早晨四點起來的迅疾一樣。挑稍微好看一點的衣服迅速穿好,回到早餐店。早餐店的大門早已闔上,但是旁邊小門的鐵門會拉起來,露出彎腰可以過去的窄口,走上早餐店的二樓,敲敲他的房門。

「我們這次走遠一點。」我說。

「你想吃什麼。」走到傍晚的涼風中,他的表情回暖了一些。

「這附近有好吃的義大利麵嗎?」

「義大利麵噢。」他想了一下,「關於義大利麵,假如餐廳不是用手工的麵的話,大多是自己煮的比較好吃噢。」

「我同意。但是現在突然想吃。很突然地。」

「如果真的不得不吃的話,我倒是知道一家。」說完他走到了一個小巷,在城市的巷弄間穿梭,往低處走,往行人越來越少的地方走去。不久走到了一間咖啡店前。只不過那之所以能被稱為咖啡店,也只是因為上面掛上了一塊咖啡店的招牌,招牌下掛著另外一個木牌「噢咿呦咿」,除此之外跟一般雙併透天住家沒有差別。

「這真的是一間咖啡店,只不過與其說是咖啡店,不如說是專賣義大利麵的咖啡店比較適當。」他看到我疑惑的神情,忍住笑意地補充道。

走進門時,門上綁著的金色鈴鐺組互相敲擊出清脆的聲響。

「噢咿呦咿。」後面傳來了接近招呼聲,卻又別有意味的聲音。

棧木地板、折疊方木桌,桌上放著一片配色簡單卻也嗅不出品味的布織品和裝了半瓶滿的ikea玻璃水瓶、不知道為什麼而在室內撐起來的大型遮陽布傘,布面全新、冬日放在戶外的瓦斯暖爐,瓦斯管沒裝上去。整個空間就像是戶外用餐區域的樣品似的被擺在一樓。廚房嵌在一樓後面。兩個空間以棧木的窄面面向大門等距排列成的帷幕隔開,站在大門口依稀可以看到帷幕後面有個男人在埋首處理東西。

他是一個留著灰黑落腮鬍的中年男人,大概四十歲上下,準備到一半的時候,從廚房走出來,拿起廚師服的下擺擦手。他的眼睛深邃地彷彿會把人吸進去似的,那是放下許多陳設在心中的障礙接觸這個世界後才能得到的眼睛,光是看一眼我就這樣的印象。到底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印象,我這樣想,後來在記憶中找到許多有著那樣眼睛的無名男人拍攝的手錶廣告,背景故事都是以冒險為主題。

他走過來,說「菜單在廚房前的櫃檯,但是也只有四道菜可以選。青醬義大利麵、香腸番茄義大利麵、蛤蠣白酒義大利麵,主廚精選和每日湯。直接跟我點就可以了。」

我點了香腸番茄義大利麵佐新鮮的帕瑪森乾酪。店長吃蛤蠣白酒義大利麵。男人點點頭,又看了我們一眼,「嘿,我最近在想,為什麼每個人來到這裡都不是一個人,都是複數的人數,都一個拉著一個人來。其實這家店最初的主題可是『一個人』這回事呢。」

我又環視了一下整個空間,揣著「一個人」的主題對照上去,深覺這位大叔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不過,這樣很好。」他下了一個結論。

義大利麵無疑是好吃的,可能是目前為止我吃過最好吃的義大利麵。香腸番茄義大利麵佐新鮮的帕瑪森乾酪。店長吃蛤蠣白酒義大利麵。

「這裡的青醬很厲害噢。」快要吃完時店長才說。「下次來可以吃吃看。」

「一個人來嗎?」

店長笑了,「這樣的話他會很開心的。」

「徹底的怪人啊。」

「我會說有自己的特色和想法噢,而且願意為那些東西付出代價地活下去。」店長頓了一下,「這家店有粉絲專頁噢,不過與其說有在經營,不如說是老闆個人行蹤的告示欄而已。他常常會什麼也不說地消失去某個地方,國內國外都不一定,沒有一定的偏好。只是心血來潮就把前陣子賺到的錢全部領出來出去了。最初還會在粉絲專頁上說明自己將會出去和回來的時間,後來好像覺得這樣太綁手綁腳,就決定從此以後只說自己回來了。」

「可是義大利麵卻做得超級好吃。」

「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好吃噢。」店長說,我們兩個人一起笑了。

吃完之後,老闆拿了三罐啤酒來,我們三個人開始漫無天際的聊天。

在要離開之前,我又回頭看了整個餐廳的設計一眼,臉上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這裡到底是以什麼樣的想法堆疊起來的,像是早餐店,那是以便捷、快速、無所謂的意念堆疊起來的餐廳,「只要快點把東西給我就好。」每個人都這樣嚷著。雖然這家店看起來會比某些早餐店還要簡陋,缺乏了普遍可以吸引行人眼光的東西。但是這裡不一樣,這裡的外表盡可能簡單的背後,目的很清楚。

「為什麼這家店會是這樣子呢?」走回去早餐店的路上我問店長。

「如果可以直接解釋成『因為那個老闆跟一般人不一樣』的話,我會這樣跟你說。」一個老人在遠處點起了火,燒了金紙,晚上九點,店長看著那突起的火焰,失神了一陣後說,「但是你一定不會滿意這種解釋對吧。我一直感到意外的是,這個世界會因此而滿足的人可不少。」

就跟走樓梯這件事情一樣。找到樓梯是大多數人都能做到的事,但是走樓梯這件事情卻只有少數人做得下去。我與店長是其中之一。

「與其是因為這樣做的優點而去執行,不如說是因為這樣做的缺點而去執行吧。從這樣的想法再往下走一點的話,就會恍然大悟,對啊,選擇這樣的裝潢、這樣的營業方式和內容,即使你好久沒有開店,沒有整理,它還是會跟你有整理的時候感覺差不多。」

「跟早餐店不一樣。」

走回早餐店的路上,我開始想像起了這麼一家由咖啡店老闆開起來的早餐店。那些無所謂的人們突然想吃某個東西而來到這家早餐店時,卻發現鐵門靜謐地站立在那裡,他們臉上如青焰似竄起的憤怒和那過沒多久又替代了它的無所謂。我不禁為那樣的景象露出微笑,彷彿它為自己復了仇似的。

「我回來了。」咖啡店的老闆在粉絲專頁上興奮地宣布。

「你怎麼還沒倒啊。」某個地方傳來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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