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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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豹窥

1

 

灰褐色霉斑呈左右对称的形状,像一株羸弱的树,紧贴着惨白的墙面。金慧兰端着咖啡从厨房出来时,余光瞥到了那处,不由得大皱眉头。她想,装修不过才结束刚两个月,霉菌就迫不及待地破开了新涂层,实在叫人愕然。一整个屋子大约是早已腐朽到了芯子里。在这之上,一切装模作样的打理都是枉费工夫。

 

她也不怕这霉菌,仍旧是赤脚,在餐桌旁坐下,吃力地来回刮擦起吐司片焦黑的表层,用一把锋利的水果刀。絮絮叨叨的刺啦声在空旷的住所里逐渐膨胀,最后盖过了阳台外这座城市恒久、沉重的呼吸,成为了她耳中唯一的活物。如此反复的动作与声音使她感到厌烦,但对胃癌、食道癌与其余一切癌细胞的恐惧压倒了个人喜恶。她很清楚,于此近乎没有尽头的乏味瞬间中,再如何仔细地思考或自省,也不可能生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因此,她索性放任自己陷入至精神的白日梦里,对在自己手上缓慢开始冷却的早餐无动于衷。

 

对于金慧兰而言,这是一个太大、太冷漠的住处,如同一座内外颠倒、对居住者紧闭大门的堡垒。它前身是挤满了放数佬的群租房,盛过太多形迹可疑的肉体,如今乍一放空,竟反而有些容不下孤身一人的金慧兰。饶是如此,她仍签了两年的租约,当天便付钱请楼下的看更人将那几张上下双层铁架床搬走。到头来金钱窝便仅剩下刻满喃喃低语的残破墙纸,和几盆枯死的仙人掌。

 

她那日上门看房时已是傍晚。暮色将至,街对面赌场深沉的香槟色光芒笼罩了客厅。她踮脚进去,匆忙走了个过场,全程缄默不语,可临了又似是改了主意,在玄关站定,一边听外头楼道的动静,一边与房东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

 

“这层楼,”她的食指左右晃荡一下,将门外一整条空白的走廊囊括在内,“怎么没有住户呢?”

 

“有人住,有人住,”房东叠声答道。他打开门,抬手指向与这H座隔了一扇门的J座。那对着电梯的寓所,其门口右侧斜下方的墙壁上按照习俗安了土地神神位。可惜香火萧瑟,香炉里堆满了烟头——大约烟丝是比香灰更值当的贡品。

 

正是此时,电梯井传来细微的嗡嗡声。轿厢顺着大厦长长的喉管上升、停顿,最后咚一声钝响,声音拉得极长,门扉粗暴地滑入一旁的缝隙。两人一时陷入静默,皆伸长脖子去张望来人。

 

一个男人,个头不大,穿了件淡红花衬衫,一头乱发像鸡窝,打着哈欠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丁零当啷的,他也懒得仔细分辨,一把把捏起来轮流去戳那锁眼,折腾好半天,终于艰难弄开了房门,人却不进去,而是微微侧身,与伫立在走廊尽头一声不吭的两人对望片刻。

 

奇特的是,污垢中也能生出美艳的花儿——他长了一张宛如爱神般俊朗的脸:皮肤白皙,下巴稍短,因着黑眼圈的缘故,双目显得大而幽深。隔着一整道长廊的寂寥,在白炽灯管临近末日的余晖下,那张脸看上去是有些朦胧的。然而,这不过短短一瞬的注视,竟使金慧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血液沸腾着往脑袋里涌,鼓起了左右两侧的太阳穴。

 

还未等那阵恍惚消散,J座的主人便已经进了屋。铁门哐当一下砸在了身后。

 

她舔了下嘴唇,定一定神,哑着嗓子问:“今天可以签么?”房东挑高眉毛,思索几秒后点点头,“晚上把合同送来——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仅是刷漆、修窗、布线与改管道,就花去了近三个月的时间。等着散味的时候,金慧兰选了必要的几样家具。它们多是淘宝上的便宜货,包括乳胶床垫(她后来很快便买了床架,在澳门,潮气会从地板向上爬,渗入针织布与海绵中,把风湿带给无知的沉睡者)、一张北欧风圆形胡桃色餐桌(薄而轻,喷漆表层坑坑洼洼,送来没几天就开始往下掉细屑)、一把带滑轮的浅灰办公椅(她吃饭、玩手机都是在这张椅子上)、一个比她稍矮一头的冰箱(寂静的夜里,它发出阵阵咆哮),和一台用来煮泡面与火锅的电磁炉。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若是都摆在客厅里,定会焕发出那类单身公寓特有的安逸氛围。可这样一来,剩余的几间空房显然就会被浪费了。然而,一旦将它们按照功能区分开——大厅、厨房、卧室与书房——一切又会显得太过潦草、冷淡,如同监狱或是讲究卫生的疗养院,光秃秃的四壁催生出自我放逐的惩戒气息。

 

金慧兰选择了后者。

 

在九点,她觉着早餐已消化了大半,于是合上笔记本电脑,进浴室梳洗一番。这是间没有窗户的“黑厕”。白光从顶上跃下,弹跳于湿漉漉的白瓷砖间,照得卫生间异常亮堂。由此,镜面反射出人满是瑕疵的面容。她垂下眼帘,不愿将所剩无几的小时与分秒断送在惆怅和哀愁上。快到点了,她提醒自己。洗脸、刷牙、梳头、化妆,穿一条紧身铅笔裙,箍得喘不上气。高跟鞋?黑色那双,前些天给脚踝后头磨出两个口子,漆皮边缘也染上了血。她扶着鞋柜,将鞋往脚上套,嘴里倒抽冷气,一滴汗从额角往下跌落。

 

楼道里照例是空无一人的。她行过走廊,鞋跟打在地板上,哒、哒、哒,胸膛中提着一口气,像是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提至半空中。停驻于电梯门前,她等待,浑身绷紧,心中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J座铁门被利落地推开又关上。她连忙按了电梯下楼键。那男人,应当是穿着凉拖鞋,拖泥带水地,慢慢向她走来,嘴里哼着听不出调子的小曲儿。

 

她朝对方扭过头去,笑了。

 

为了能付清房租且不至于饿死,现如今除了照旧在家接私活外,金慧兰每天还会去保险公司上半天班。那栋大楼位于“新八佰伴”百货商场旁边,一进大门就是狭长的电动扶梯。黑白两色的职员们徐徐涌入,其中不乏精于此道者。此类人极好辨认:大多衣着光鲜、脸上带着略显造作的冷漠神色。于扶梯孜孜不倦的运转下,他们驶离了五月满是暑气的大地,汗水凝固在额角与衬衫领上,身体滑向不同楼层内同样肃穆的大理石棋盘之中——然而气度依旧不凡。那是一种月入万元以上、开私家车、每年能去欧洲或美国旅行一次的气度。年轻的中产阶级的气度。

 

中央空调庇佑一切。

 

她是在为一个明星销售当助理:录入数据、处理文件、写写社交媒体上常见的广告文章。到了月初,就将茶水间外那张密密麻麻的绩效排行榜重新排列一番。几百万几百万的数字被粉笔写上复又被擦去。与她无关的人名与头像照被她的手指钳住,提溜着向上,或是沉甸甸朝下。于是她偶尔会生出错觉,仿佛是她在决定着这些人的命运——工资、奖金,喜怒哀乐。

 

眼下,金慧兰所属的这一整层楼,依然堆砌着隔壁商场橱窗里热卖的包、鞋、衣服,从容不迫的谈吐,和一双双握紧咖啡纸杯的白皙的手。她的座位是由隔板划分而来的方寸之间。她朝后仰躺在办公椅上,闭起眼睛。狭小过道内,同事们已经挥去了早餐后睡意的迷雾,满是笑意地相互打着招呼,对这崭新的一天跃跃欲试。被这等人潮席卷,她忍不住再次推敲起刚刚在电梯厢里的对话:

 

“又这么巧?”那人说,笑嘻嘻晃着嘴里的烟。

 

她点点头。

 

“去上班啊?”他把烟挪走,凑过来一步,降低嗓音,仿佛是在倾吐一个秘密。古龙水刺鼻的香气直涌向她的眼睛。

 

“对呀。”她回答。右侧,对方看不见的角落,金慧兰的手捏成了拳头。

 

“穿那么靓,”他眼角纹可爱地皱起来,狡黠的眼珠子滴溜溜往她身上扫,“做你同事一定开心啦。”

 

她拢了拢丝巾,不肯再说话,但脸红了。

 

办公室里,冷风无声地往头上吹。衣物被汗水浸湿,贴在裸露的皮肤上,一阵恶寒。她睁开双眼,口中仍喃喃重复着“做你同事一定开心”,双手开始拆解缠绕在脖子上的织物。那活结越发结实,死死扣在她的喉咙口,卡住她的呼吸,折腾许久后才被撕扯开——在手上,它轻飘飘、皱巴巴、暗沉沉的,简直是一团污秽。她垂眼看了,心头一痛,连忙将东西塞进抽屉深处。

 

“好似老奶奶才会买的古董哦。”金慧兰记得自己曾这样评价过这条丝巾。

 

“你个老土冒当然不懂啦,”好友当时爽朗地答道,“送你,戴上!这是复古,现下正流行……”

 

 

2

 

与金慧兰低迷、无趣的个人风格不同,丝巾的原主人何沁是一个热衷于打扮、喜爱往手袋里装上各式各样小玩意儿的时髦女人。读书那会儿,两人当了一学期的同桌,再往后便形影不离:体育课一定选对方当搭档、小组作业总凑一起,连课间上厕所也要手拉着手。幸运的是,在终觉厌烦前,两人已经分别考上了本地与北方的两所大学。这段友谊从而得以保存、延续,于过冷的寒假与过长的暑假间时不时碰撞一番,擦出零星几点苟延残喘的火花。

 

“谈恋爱没有啊!”

 

“师范大学,没有男生啦!”

 

“哎,真是急死人,”何沁这时候就神气了,“你呀,太迟钝了,明明交通大学就在你学校对面……”

 

她抱怨几句,接着急忙忙细数起自己的几任男友,时而嘲笑他们过于愚笨的头脑,时而哀叹着情感的不如意,絮絮叨叨的。光是诉说她的爱情,就能耗掉一壶果茶、一碟甜点与一下午的空闲。金慧兰初时觉得好笑,再后来有些不耐烦,最终是谦卑地聆听。从这独一个少年时的伙伴身上,她看到了世间一切爱恋的皮影戏。走马灯在咖啡厅与小餐馆内回旋,听者的面孔被二手情爱的光照褪了色。她吹去咖啡杯上悬浮的热气,一边点头附和:是啊,爱情当真是不简单!

 

毕业后,金慧兰回了澳门,何沁则是为了陪伴父母而留在了珠海。两人约好了——哪天谁要是结婚,另一个人就得去做伴娘。可说这话时,金慧兰仍是单身,何沁则前脚刚踏进一段不安稳的男女关系里,离寿终正寝还有很长的距离。

 

那新男朋友是澳门人,名叫蒋秋。其来历,在金慧兰听来,实在可疑。何沁一开始介绍说他是开公司的商人,可当被问到具体是做什么生意时,她又支支吾吾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她改了口,解释男友实际仅是个机灵的打工仔,得老板看重,还算能挣钱,因此平日里有些风光。无论如何,金慧兰都应当为她觉着高兴,因为“他好爱我,我也好爱他啊”。

 

讲出这番话时,两个人正躲在麦当劳里避雨。哪怕是到了临死的那一日,金慧兰也能回忆起当时她面上浮出的那个难以捉摸的微笑。雨帘隔着落地玻璃窗无休止地向下垂落。天幕、马路与行人都浸润在了靛蓝色的雾气之中,唯有这小小M记还点着橙黄的光,将何沁照得浑身透亮。她半是直视金慧兰,半是注视着虚空中莫须有的某个点,细长身体裹在缎面长裙下,石膏雕塑一般苍白、优雅,接着,她的右手食指忽地向上抬起,指向了天空的方向——似是有神谕就要随着闪电打入自己的肉身——可下一秒却恢复原状,轻飘飘地捏起已经冷却了的软薯条。

 

这动作给金慧兰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仿佛何沁是占有了一个秘密,出于窃喜与怜悯,而表现得格外高深莫测。她想,对方大概真的是明白了什么。接着,不知为何,聆听者的心底里又生出卑鄙的结论:“倘若这次还是不成,何沁或许就得搭上命去了。”

 

葬礼是在同年的十二月,圣诞节后,街上彩灯与饰物还未摘下的时候。

 

在自杀前,何沁签下了许多欠条。包括金慧兰的。她转了三万过去。对方不曾解释过借钱的用途。于是她猜测何沁是家中出事,或是迷上了赌博——她不敢问,给钱纯粹是为了避开询问与关心的重责——为的是心安。同样是为了心安理得地面对友人的死亡,金慧兰去了追悼会,在会场边缘饱受折磨地待了一晚上。当时她腰痛发作,只好时而前倾时而后仰,折叠椅在臀部下吱呀作响。从那角度看不大清楚正中央的黑白照。来人不多,只有年老的父母站在台上哀哀哭泣,时不时从眼泪与哽咽中挤出一两句话。剩下的围在一旁,面上皆是淡淡的,没什么深切的表情。“她拿了我五千块呀,”坐在金慧兰前排的一个年轻女人对同伴嘀咕道,“之前一直跟我讲要还要还——打水漂啦!”

 

打水漂啦!钱、爱、人,统统没啦!

 

结束后,她负责送两个老人回家。和十年前一样,他们住的仍是楼梯房,金慧兰便搀着两人往六楼走。过道声控灯形同虚设,只有一点黯淡的黄光,哭声便在黑暗中回旋。邻居们躲在门后顺着猫眼偷窥,发出些似有若无的叹息。

 

撕心裂肺的绝望——何沁是他们的老来子。以前在中学读书时,当女儿的总不许父母在学校里露面,约莫是惧怕同学会嘲笑她竟有这样年老的父亲母亲。在金慧兰面前,她也甚少提起家里人,最多便是抱怨他们迂腐无趣——做饭永远是两碟素一盘荤,电视常年只看戏曲频道,成日咿咿呀呀,叫她牙齿发酸、倒尽了胃口。

 

女儿死后,那儿早已不像家。更像是家的废墟、遗址、考古现场。金慧兰将妇人扶进去:她哭得声嘶力竭,身体半弯,头冲向地板,眼泪、鼻涕与汗滴滴答答朝下流淌,最后摇摇晃晃进了卧室,昏沉酣睡入梦。等折腾完已是过了午夜。曾为人父的老先生点了根烟,在白雾中叹息着说现如今世道不安,请金慧兰进好友生前的卧室对付着睡上一晚,莫要赶夜路。出于好奇,金慧兰答应了下来。临道晚安时,他又加了句解释:

 

“阿沁是在……是在浴缸里过身的,不是睡房里。你不用担心。”听完这话,金慧兰才感觉出害怕来。

 

天光越亮,这家庭的破败越是不讲情面地败露在人的眼前。照片、硬币与烟灰缸徒劳地遮盖着电视柜上四四方方的白色留痕,同样自相矛盾的情形在四处上演:电器、古董摆设与红木家具都进了当铺和二手商店。屋子被搬空一半,可腾出的空档却被脏碗筷、皱衣物、烂水果等琐碎杂物占据,于是出现了一种既虚又实、既空又满的状态。正如人死后,其遗留在人间的位置也会为骨灰罐、香炉供果和日渐衰微的悼念所吞没。但眼下,那人形的空位尚未得到填补:死者的床褥残留着寡淡的体味,其长裙仍挂在床头。金慧兰不敢伸手将它取下,因此一夜未眠,第二日早早告辞。避开两双眼睛红肿疲惫的祈求,她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清晨八点钟的太阳照进楼梯间,照亮白墙上刻下的“欠债还钱”四个血红大字。她匆匆瞟过去,双手直打哆嗦,差点搂不住昨晚从衣柜深处翻找出来的那本日记。

 

 

3

 

“他答应不再赌了。”纸上,混乱的字迹在金慧兰耳边窃窃私语:“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出门借钱,一想到刚订的喜糖就哭了。”

 

下一页贴了四张糖纸,旁边注明了口味、数量和价格。金慧兰低头使劲吸了吸鼻子,只能闻到微弱的椰子味。再往后翻就是二人的合影:男的穿了西装,女的套了旗袍,都不大合身,颜色也显得廉价。人物动作僵硬,后期电脑修饰过度,脸皆有些失真。这大概是结婚照的预演,金慧兰悄悄想,透着股虚假的气息,像是影楼柜台玻璃板下贴着的样板相片。

 

个人的记叙兼有深不可测与含糊不清两种特性。于是阅读使她与何沁之间的距离愈发地遥远。到头来,这本日记还是将她脑海中友人的形象击碎成了阴郁的粉末——反而是那罪魁祸首的影子变得越发清晰。然而直到与他作成了邻居,她才意识到:比起照相馆镜头下的蒋秋,他在现实中长相更为俊美。尤其是一双厚嘴唇,能让人联想到热带正当季的果子,熟透了,薄薄的果皮下汹涌着甜蜜的血肉。早上这几次打照面后,连她也有些吃不消。情欲与暑气蒸腾、烧灼着她的身体,叫她喉咙口肿痛起来。

 

她开始跟踪蒋秋。这其中也存在着冒险的乐趣:她戴口罩、换发型、改变走路姿势、穿大一号的衣服鞋子。她的眼线密集而绵长。门口与走廊贴着她从淘宝上买来的摄像头,信箱轻易便被她撬开,深夜暗哑的垃圾房任由她翻个底朝天。她试图——或许也有所成功——解剖对方的日常生活:归纳他的起居规律,摸清他的喜好,猜测他的情欲之所在。

 

五月五日,金慧兰第一次尝试对他下手,未果。

 

那是在澳门大会堂电影院。晚上七点半的场,他选了一部港产电影。排队买票时,金慧兰身上藏了把水果刀。她与被跟踪的人中间隔了对年轻情侣,不得不从嘈杂的甜言蜜语中仔细分辨他油滑的嗓音。“有什么好片啊?”她听到他这样问道,“枪战?好哇——”她踮脚偷窥,在大大的纸板选座表上看到了电影名,和落在上面的指头。斜前方的女孩子以为她想插队,警觉地把手臂放在了栏杆上,一边挑高眉毛上下打量金慧兰的深灰防风冲锋衣和那顶运动帽。

 

汗珠子从她的鼻尖、眉间与脖颈上滚落。队伍缓慢向前递减。售票窗口里戴着老花镜的阿姨低头看向她。她凭借记忆,选了个与蒋秋差不太远的座位。递钱进去后,她不安分的眼睛到处扫射:高高隆起的假发、只剩下一条细线的眉毛,和老姬背后墙壁上的红色对联,上联“真理传普世”,下联“主爱满人间”,中间贴了张菱形的“福”字。她觉得有趣,当下就想把它们背诵在心里。售票员叫了几次她才回神,伸手接过一张蓝底蓝字的电影票。

 

出乎她的意料,回头一看——蒋秋仍在门口。他靠着立柱吸烟,侧脸轮廓被晚霞的光清晰勾勒在傍晚的幕布下,显然是在享用着眼下这悠长的一分钟。金慧兰不敢从他面前走过,只好假装对张贴在墙上的海报起了兴趣。她手背在身后,煞有其事地研究一番,对着“即日上映”四个红字着了迷,过一会儿又凑近到公告栏前,摇头晃脑——她什么字都读不进去。

 

等待开场的空隙里,她钻进水坑尾的檀香山咖啡馆点了份下午茶。里头没什么人。柜台旁一张小餐桌上摆了一串稀疏的葡萄,和一片月牙形状的哈密瓜,不知是前头食客吃剩下的,还是有别的什么用处。她盯着那两碟东西看了几眼,像是在观赏一幅静物画,喉间的干渴从而得到了暂时的平复。她挑了个最里面的位置坐下,又探身抄起隔壁桌上那叠无人问津的日报。无甚大事。头版头条“青茂口岸竣工验收”,这也是她从前未曾听说过的,可惜依旧激不起兴趣。南方大热的暑天,仅只是几张晴空下伟岸建筑的照片,便足以让人想象出阳光灼烧皮肤时的刺痛感。她调整一下椅子位置,使空调冷风能够凶猛地浇灌她的身体。

 

“餐蛋治和奶茶。”她冲服务生如是说道,对着想象中软趴趴、热乎乎的三明治垂涎不已。“餐蛋治用麦皮还是白面包?”对方问。她想了想,回忆起蒋秋包裹在垃圾袋里的面包褐色的边缘,于是耸耸肩,要了前者。

 

电影开场过了二十来分钟后,金慧兰才慢吞吞回到了电影院。她的力气、她的一腔热血早已在餐桌上和报纸间耗费殆尽。恐惧,也可能是忧愁,使她踌躇着不敢迈步。若是口袋里刚巧有一盒烟,她应当会在门口一根根将它们点完。不管怎么说,在她把票递给工作人员时,那刀仍旧是安稳地缩在她的外套口袋里。空气是安静的,即电影院放映厅外过道走廊里特有的静谧,如同尘埃在空中的舞蹈,一种无人叨扰时物的怡然自得。于此无声之中,她不被人注视地攀爬上陡峭的楼梯,右手按在口袋里,牢牢抓住了刀柄。咸津津的汗渗进她的眼皮、腐蚀了视网膜。她抬手抹几下,擦不干净,眼珠子酸痛不已。

 

站在放映厅门口,她等了等。无言的追问。万物以沉默作答。

 

最后,她知道是避无可避了,于是推开门,带着一时冲上脑袋的愤怒。力度太大、动静太响,观众席里有几个人恼怒地回头看了一眼。好在她戴着口罩,金慧兰想,不然自己的脸就要被这么多双眼睛记在心里了。她低头,缩着身体,作出一副因为迟到而倍感羞愧的模样(她是觉得羞愧,但全然不是为了这个缘由),笨拙地挤过许多条大腿,差点踩上他们的脚、碰倒他们的饮料。之前她曾担心(或者说暗地里希望)会有人眼红这正中央座位的便利,将它偷去。到头来还是她自己牢靠地坐了上去。

 

为了防疫,左右都是空座。她便将手脚摊开,等待心跳与血压恢复正常。

 

前排男子不算高,发顶堪堪挡住字幕的边缘。她摘下口罩俯身靠近,深呼吸,鼻翼张大,几乎要昏厥在他身上熟悉的香味与藏不住的汗臭里。她警觉地朝四周看看,银幕上的情节正巧演到节奏和缓的中场,光线暗了下去,底下观影者谁也瞧不见谁。于是她将左手压在了蒋秋的椅背上,牢牢握住边缘,为的是稳住自己的身体,也像是在掐他的喉咙;右手以同样的力度攥住刀柄,恶狠狠地。

 

她心中预演着血腥、不真实的情节:她抓住他的头发,刀锋划开他的脖子,血在数秒内喷向幕布;她隔着椅背用力向他捅去,刀刃卡在半途,只刺破一点他的花短袖衬衫;她站起来,刀尖朝下挥动,叫他脑壳迸裂,流一地脑浆。

 

然而她僵在原处许久,动弹不得。刀柄被汗液打湿,几次滑出她的手心。热潮在她体内涌动,眼前黑茫茫一片,胸膛里燃烧着可怖的火焰,双手静脉却流淌着冰冷的胆怯。不堪忍受,她抬头望向电影,男主角坐在小轿车里说了句蹩脚的台词:“你是不是现在里外不是人。”这句话放在粤语里听上去格外的不自然。她神经质地笑出声,下一秒赶紧闭上嘴。蒋秋晃了晃脑袋,似是有所察觉,可仍没有回头。于是她醒悟了:时机已过——因为勇气已经消散。

 

散场后,蒋秋跑到马路上拦了辆计程车,潇洒离去,全然不知自己刚刚其实是躲过了一场死劫。金慧兰摘下口罩、脱去外套,微风拂过她发了高烧的额头,带去一丝转瞬即逝的清凉。她慢腾腾朝前走,左侧是加思栏花园,昏黄的路灯,树木和高草丛生长旺盛,向街道泼出深绿的湿气。她稀里糊涂地想,要不要去花园里坐一会儿?但疼痛的四肢继续前进:粉刷成粉色的陆军俱乐部,气派的葡式建筑,像一大块精致、昂贵的奶油糕点;马路对面是摩托车停车场,铁骑群将几栋老旧矮楼围得水泄不通,用霓虹灯管写成的“晶晶宾馆”在不起眼的楼道门上闪烁——从不曾被目睹过有客人往来;金色的新葡京酒店,如同一把金属剑倒插入大地深处,直达数千数万公里土层下的火狱;旧葡京,按照当地人津津乐道多年的说法,是个用黄金打成的鸟笼,其来自旧时代的华彩尚未褪却,仍能诱捕夜里游经此地的鱼群。

 

她又想,我该上赌桌试试手气——运气毕竟是相连的。赢钱的运道或许也是杀人的运道。

 

她行过窄巷、大道与地下停车场。澳门没有黑夜,当铺的招牌是地上的群星。它们为赌场而生,如同巨大天体的陨石带,那样茂密、延绵不绝,竟能够将寂静的道路一一点亮:“金丰”、“金发”、“佑发”、“顺百”,等等等等。店门口总有人坐着,在一张没有靠背的凳子上,百无聊赖,呆滞地注视着来去的人。名表、翡翠和手机流进去,铸成一打打筹码,再流向火红色的赌桌。何沁也流向了赌桌。她忽然想起了故人——这几天头一次地。她想起了她指向天空的手指、她的微笑、她的家。在高热的梦魇中,她看到了那个浴缸:盛放着死人赤裸的身体,一池血水,那双眼睛无神地——向上,仍向着天空。

 

给予我勇气吧,朋友。她小声说道,如此戏剧化,唯有醉酒或病重的人才能自如地对自己做出这样的表演。“给予我胆量吧,朋友!”金慧兰又说,手再度握上刀柄,肌肉剧烈地疼痛起来。一个坐在“独赢押”门口的女人微微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向她,大概是听到了那句拙劣的台词。她不在乎,半是哭泣、半是微笑,她盯着马路、车辆、灯柱、赌场外美丽的棕榈树、远处狭窄的海。她想要被车撞死,想要跳海,也想要回家,躺下,将冰凉的湿毛巾敷在额头上。她会杀了他的。她对自己说。或早或晚,总有一天。在那之前,她需要的只是继续去看——直到她再也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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