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
寂然

寂然,在澳門生活的文字工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有發生過》、《月黑風高》、《撫摸》、《救命》,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閱讀,無以名狀》等。

天之所廢,不可支也

當然我現在已經不只在看一則又一則零散的故事了,我會綜合一些主要人物的命運參差對照,例如稽康、阮籍,郭泰的情況就很值得現在的文人好好記住。


劉義慶的《世說新語》是歷久常新,隨時可以翻閱的絕妙小說。

記得少年時語文教科書上有幾則選段,讀過的人誰忘得了謝道蘊詠絮之才,還有過江諸人新亭對泣之憂?

我除了背書也喜歡探索這些文人的事跡,即使老師沒有要求,也自發去書店買了這本完全以文言文寫成的大書,細讀每個故事,懵懂之中吸收了一些初中生不一定需要的知識與想法。

大學年代讀到魯迅的長文< 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世說新語》的很多人物都有被提及,於是又產生了再讀一次的興趣,稍為明白在那種亂世之中文人為何要追求退隱的生活,吃藥飲酒放縱自己的姿態其實都是一種消極的抵抗,類似現在流行的躺平,而且他們是唯恐別人不清楚其心意所以高調地躺平,但那時候我覺得兵荒馬亂的時世離我們很遠,也不太明白當時的文人一個接一個的表現消極究竟對社會有何好處?

人到中年,偶爾回首前塵,深深慶幸自己讀過一點魏晉文學,很早就了解到高壓政權與文人之間的心理攻防是怎樣一回事,在《世說新語》的結構中,三十六門分類依次為: 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方正、雅量、識鑒、賞譽、品藻、規箴、捷悟、夙慧、豪爽、容止、自新、企羨、傷逝、棲逸、賢媛、術解、巧藝、寵禮、任誕、簡傲、排調、輕詆、假譎、黜免、儉嗇、汰侈、忿狷、讒險、尤悔、紕漏、惑溺、仇隙。細心的讀者自會發現順序讀下去是越來越負面的故事,我最近又再重溫,驚嘆於劉義慶編制目錄時對人性的透徹了解,他用一套看人的原則紀錄了一個時代的人情世故,讓讀者自行判斷當中的得失錯對,那真是了不起的大手筆。

當然我現在已經不只在看一則又一則零散的故事了,我會綜合一些主要人物的命運參差對照,例如稽康、阮籍,郭泰的情況就很值得現在的文人好好記住。

稽康是當時的文壇領袖,既英俊又有才華,但他看不起奪權當政胡作非為的司馬氏,雖然早已看到危機而退隱山林,可是最終也因為性格過於高傲而得罪小人,又以坦率直白的文筆寫出令當權者難堪的好文章(<與山巨源絕交書>、<與呂長悌絕交書>),最終令司馬昭忍無可忍,以他〝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有敗於俗〞作為罪名,公開處決了他。他臨死前彈一曲《廣陵散》而成千古絕唱,三千太學生為他求情亦無法改寫悲劇。魯迅對稽康的詩文與風骨都非常欣賞,經常在文章中提及這位古人,又曾花多年時間編成《稽康集》,展現了這種文人作風的一脈相承。閱讀稽康的故事,結合當前的時事,總令我想到世世代代的知識人都在容忍當權者,但當權者很少會容忍知識人,這是對歷史事實與眼前局勢的最基本認識,無論別人的甜言蜜語多麼動聽,其實都不必有任何幻想,他們最終只是想逼你忍氣吞聲,這是幾千年來都不會改變的世情。


在《世說新語》中看透這種世情的人是阮籍,他完全了解暴政之下有頭腦的人不是啞子就是騙子,少數騙子統治多數啞子更是千百年來的常態。所以他選擇放浪的生活,而且堅持〝口不論人過〞,又製造經常醉酒的形象來作政治上的擋箭牌,樂於做些幫閑的小官以便遠離是非,但即使如此,當權者還是不肯放過他,因為他名氣的確夠大,所以司馬昭在殺了稽康之後就派人來請阮籍寫一篇<勸進文>,性質類似今天一些官員定時以情感澎湃的文筆書寫堅決擁護某位偉大領導人的政治宣傳大文章,面對這次勢必會令其〝失節〞的要求,阮籍不慌不忙,一氣呵成就寫出洋洋灑灑的歌頌之作。後世有些文人會批評阮籍此舉是為極權抬轎,如果換作是稽康,一定寧死不屈,反抗到底。不過在我看來,稽康的慘死正是促使阮籍寧可失節也要保命的最大動力。靠著各種委曲求全的辦法,最終他得以壽終,在亂世之中不致死於非命。他的故事說明即使聰明蓋世如阮籍,以為可以玩假、幫閑、打擦邊球,但當權者最終還是會逼你就範,要你全面配合他們的暴政,知識人憑一己之力是無法跟他們對抗的。

除了歸順與隱逸,《世說新語》早在開篇已介紹了一位傑出人物的另一種活法,他在書中不算突出,但卻是那個時代最吃得開的人物,他是漢末的意見領袖郭泰。此君最厲害之處,是比《儒林外史》開篇的王冕更早看到當官的限制,當他的媽媽鼓勵他去做官時,他說:〝大丈夫焉能處斗筲之役乎?〞意思是我堂堂大丈夫怎能做這種沒出色的小事。後來有朋友勸他當官,他竟然說: 〝我夜觀天象,晝察人事,天之所廢,不可支也。〞毫不含糊地表示看到朝廷氣數已盡,不必再為了所謂仕途而浪費生命。但不做官又不跟朝廷對抗,也不代表會無所作為,郭泰的志向是教書育人,而且他與人為善,對認識的所有人都展現熱心協助與親切態度,因為遠離權力鬥爭又有大量好友子弟傳頌他的親和,令他享有崇高的威望,又不致招人妒忌。不過他之所以得以成為典範,更重要的原因是英年早逝,雖然名重一時,但只活了四十二歲,卻因此不必遭受後來各種針對文人的迫害,在亂世之中保住了一生的清譽。

少年時代就喜歡的故事,在新時代新形勢之下再細細閱讀,別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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