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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甘肃河西走廊之旅㈡ 兰州:黄河、羊肉与三炮台,内地边疆古典丰饶的起点

中国文人有一个传统,如果在内地无法施展抱负,就会去边疆开展社会活动,兴办文化学术,但他们不会去真正国界意义上的边疆,往往选择汉人基本盘边缘文化意义上的“内地边疆”,兰州就是内地边疆的起点。

我又一次独自踏上了旅途,这次的主题是甘肃河西走廊,途径兰州、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我整理完成了旅行笔记,接下来会陆续发布系列文章,欢迎阅读。(本文10523字)

写在前面:

狭义的河西走廊之旅并不包含兰州,只有乌鞘岭以西汉帝国击退匈奴之后修建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座城,称为河西四郡,但河西走廊的旅途却要从兰州走起,这座城更符合历史上河西地区多文明融合的图景。

中国古典文人有一个传统,如果在内地无法施展抱负,他们就会去边疆开展社会活动,兴办文化学术,但又不会去真正国界意义上的边疆,往往选择汉人基本盘边缘文化意义上的“内地边疆”,兰州就是内地边疆的起点。

当代的旅行者不得不面对三个事实:移动互联网流量经济的猎奇嗅觉让隐蔽角落无处遁形;中央集权通过现代技术把国家直接与个体相连,地理上的“边疆”已经并不真实存在;娱乐同质化不断打破不同地域的文化多元性,美学上的跨界融合变成一致的单调乏味。

这也意味着,我在旅途中所探寻的历史层面上的兰州,一定程度上来自牵强附会的想象,我期待这座城会是某个样子,恰恰是因为这种样子在我日常的环境里已经几乎不存在。

这种对“陌生远方”的期待甚至是故意制造在古代并不罕见,作者们不刻意区分真实记录与虚构传闻,对地理与时间的记载也充满混淆,因为这些不是人们想要表达的重点,所有对陌生远方的记录与想象都是为了表达人们在自己现实生活中的情绪,记录者会毫无顾虑地把严谨考证的论述和荒诞不经的传说放在一起。

“你所记录的东西,来自你所抗拒的东西的反面。你觉得自己由内而发的感受,来自与你互斥的环境从外部勾勒出的边界”。

旅途开始:

这并非我第一次到兰州,6年前我曾经短暂路过这座城,那时候我和几位朋友在做一个关于穆斯林民族文化的项目读一斋,我们到临夏拜访合作伙伴,在兰州只停留了一天。

那次在临夏的旅途倒是充满了愉悦的记忆,我们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当地穆斯林朝觐团从麦加归来,我们参加了几场非常丰盛热闹的迎接哈吉宴会,很幸运地品尝到了一些当地的宴席菜肴。中国境内少有那样宗教意识浓郁的较大城市,我们去的那一年氛围也还算是相对自由,所有人们愿意投入于精神世界的地方,哪怕只是形式上投入,都令我心灵舒适。在临夏我们拜访了一些门宦老人家的拱北,也就是当地伊斯兰教团领袖们的陵墓,里面的砖雕艺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令我难忘的返程前最后一顿早餐,我吃到了冻手抓,冷冻了一夜的手抓羊肉带着冰碴,配上热汤面片一起吃。在我故乡的习惯里除了羊头肉和内脏会制作成凉菜之外,羊肉并不适合冷吃,因为油脂凝固会比较腻,但在临夏吃的冻手抓非常惊艳,冷冻让肉质更加紧实,有一点吃风干肉的口感,入口的冰凉刺激被热面片酸辣的汤汁包裹,只适合牙齿比较强壮的人。我很意外明明我的故乡以寒冷著称,却没有发明出这种迷人的吃法,之后6年里我再也没吃到过。

兰州有点像我之前去过的西宁,都是非民族自治地区中少数民族比较多的大城市,曾经兰州比西宁要发达得多,但工业化让兰州的城市环境和空气质量变得糟糕,而西宁近些年越来越依托大藏区的清洁自然环境与独特人文景观成为旅游度假重要地点,包括First电影节、青海大环线自驾游以及一批网红景点的开发等等,西宁超越兰州成为西北最受瞩目的城市。

我这次旅途的开端和6年前几乎一样,从北京坐飞机到兰州,经过一段中国最漫长的机场巴士路程之后到达兰州大学附近,好在这次兰州有了地铁。

6年前我来兰州也是到兰大旁边的机场巴士站,当地朋友带我们最先去的两个地方是附近的凤栖梧书店与东川大拱北,知识与信仰的结合,平常时候勤于学习思考,时间到了要敢于牺牲。这6年里发生了很多变化,知识与信仰都变得越来越艰难,我们当时热衷探讨的很多议题在当下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在流行趋势中被自然淘汰,这个过程中,流量资本的作用甚至比当局的直接管控更加强势,这让我此次重返故地多了一层忧郁的阴影。

我在雨中来到东川大拱北,里面没有人,我独自进去回忆关于宗教领袖与这座城的故事。

240年前的阴历三月二十七,哲合忍耶创始领袖道祖太爷马明心在兰州殉难,东川大拱北就是他的陵墓。当时马明心的撒拉族门徒苏四十三反对大清国政府的民族宗教政策而号召起义,哲合忍耶教团占领临夏后围攻兰州,守城清军将马明心带上兰州西城门,强迫他劝苏四十三投降,马明心拒绝后被清军处决。

马明心殉难时,苏四十三义军的故乡循化已经被清军占领,他们无法返回故乡,只能在兰州城外与清军寻求无望的决战。义军分成两支,一支由马明心的义女赛丽麦带领在金城关依托黄河战斗,另一支由苏四十三带领进入兰州城郊的华林山,两支义军最后全部战死。

多年前我受一位哲合忍耶追随者的推荐读了张承志的《心灵史》,里面讲述的就是哲合忍耶的悲情故事。乾隆皇帝时期被压制住的矛盾并没有彻底解决,到了同治皇帝时期西北发生了更大规模的武装冲突,曾经让满洲人顺利控制帝国各部的多族群互相牵制政策,开始显现出副作用的裂痕,伴随着当时太平天国与捻军武装的活动,大清国的统治还剩下最后50年。

苏四十三起义对乾隆皇帝统治时期全盛的大清国来说只是一次镇压反政府武装的寻常事件,却因此牵连出一件大事,就是震动大清朝廷的第一贪污案:甘肃冒赈案。

在兰州的军事行动中,有两件事情让乾隆皇帝对甘肃官员们产生了怀疑。一件是清军围攻华林山的时候,连着下了一周的雨阻碍军队进攻,但是之前本地官员的报告中说连年干旱要求朝廷提供赈灾援助;另一件是清军动员初期筹集军费不顺利,甘肃布政使王廷赞个人捐出四万两白银用作军费,他以为可以讨好皇帝,反而让皇帝怀疑他为什么能拿出这么多钱。

乾隆皇帝开始调查甘肃官员的集体贪污问题,最终结果是包括陕甘总督勒尔谨、前甘肃布政使王亶望、现甘肃布政使王廷赞在内的47名官员被处决,82人入狱,预计贪污总数大概超过一千万两白银,相当于大清国当时每年财政收入的八分之一,主要贪污来自伪造自然灾害骗取朝廷赈灾援助,以及大规模贩卖地方官职。

乾隆皇帝震怒的并不是贪污数额巨大,而是甘肃全省各级官员集体蒙骗中央政府,如果不是军事情报反映出真实的天气状况和王廷赞自作聪明巨额捐款,朝廷一直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何况这仅仅是甘肃这样一个相对贫穷的地区,而那些更富有的地区会是什么样呢。 

在地铁上回忆了这段兰州的黑历史之后我来到旅馆,每到一座城我总喜欢找便宜又嘎的旅馆,这次我选择了一家艺术酒店,在西关闹市街旁巷子里一座办公楼内,这栋楼的6楼是派出所,楼上楼下都是律师事务所,顶楼就是酒店,电梯里律师们在教当事人如何跟警察对话。酒店走廊摆放着各种摄像机之类的电影设备,墙上还挂着一些本地艺术家的绘画摄影作品,从布置来看这家酒店的老板有可能是前电影工作者。

从我房间的窗子能够看到下面的西关清真寺,清真寺在路中间将道路分成两边,像河流中的一座小岛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从张掖路步行街路口向西到西关清真寺的路已经修了很多年,至少我6年前来的时候就是这幅街景,现在一点都没变,当地人说这段路已经修了十几二十年,政府希望把清真寺迁走,让道路彻底顺畅,但是一直没能实现。

每到一座城先去博物馆是我的旅行习惯,把行李放在酒店我去了甘肃省博物馆。兰州和西宁的城市布局有点相似,新城区商圈都在带状城市的西边,兰州中心的对面就是甘肃省博物馆。

相比于甘肃历史的丰富复杂,甘肃省博物馆又小展品又少,可能是分散到其他各市博物馆了,因为甘肃省内的历史文物大城非常多。博物馆的策展布置也比较糟糕,使用了一种半透明塑料卡片制作文物名签,在灯光直射下很多文字看不清,介绍也很简单,有一些名签缺少照明甚至被遮挡。我很期待的铜奔马是个复制品,我询问了工作人员,告诉我真品确实存放在这座博物馆里,但是没有摆出来。

说到博物馆,兰州和我的故乡有一点联系,原本收藏在沈阳的《四库全书》半个世纪前因为担心苏联入侵被送到了兰州,现在苏联解体30年了,这套书还没还回来。乾隆皇帝时期修订了7套《四库全书》,分别存放于北京故宫文渊阁、沈阳故宫文溯阁、北京圆明园文源阁、承德避暑山庄文津阁、扬州大观堂文汇阁、镇江金山寺文宗阁、杭州圣因寺文澜阁。后来文源阁本、文宗阁本、文汇阁本被毁,文澜阁本残缺不全,完整保存的只有在台北的文渊阁本、在北京的文津阁本和在沈阳的文溯阁本。

上世纪60年代,中国与苏联关系恶化,为了应对苏联随时可能对东北进行核打击,文溯阁本《四库全书》被转移到甘肃保存,同行的还有5020册清朝雍正时期的铜活字本《古今图书集成》。1966年10月藏书被送往兰州永登县连城鲁土司衙门里保存,直到1971年在兰州附近建成一座防空洞用作文溯阁本《四库全书》仓库。

从博物馆返回老城区途中,我意外地喝到了兰州当地两种有趣的饮料,一种是甜醅子奶茶,我这种不喜欢喝奶茶的人原本并不抱有期待,但超过我的意料,甜醅子天然谷物发酵的清爽口感抵消了台式奶茶令人生厌的工业甜腻,这恐怕是台式奶茶中唯一我能咽下去的。据说是兰州的一家店放哈咖啡首先发明了这种搭配,现在甘肃各地都有了模仿的店铺,其实工艺非常简单,令我惊讶的是当地人竟然直到现在才发明出来。

另一款更加惊艳的饮料是杏皮茶,有一点现煮的酸梅汤的味道,仔细品尝里面的杏肉隐约有广式糖水的复杂层次感,刚入口给人甜的错觉,但喝下去又没有那么甜,泛出来一层酸甜味。这种杏皮茶后来伴随了我整趟旅行,当地人告诉我煮杏皮茶要选用敦煌产的李广杏,将晒干的杏皮煮水加入冰糖,这种饮料在河西走廊历史非常久远,千年前修建河西四郡的劳工和开凿石窟绘制壁画的匠人们夏天都饮用这种杏皮茶解渴。

丝绸之路沿线夏季气候干热,人们对清凉饮料的研发制作非常用心,我和饭搭子鹤之前在伊犁喝过一种惊为天人的薄荷茶,回到北京复制了很久都无法完全还原味道,古典商路地带人们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过了一千年还是那么高级。

我喝杏皮茶的这家店在张掖路步行街,这条街原本是兰州旧城里最主要的街道,步行街街北的城隍庙现在里面都是文玩店铺,更广泛的文玩市场一直到街南巷子里的古玩城,中间部分之前是鼓楼和甘肃布政使司署,城隍庙旁边原来的庄严寺1996年被迁移到了五泉山上的动物园里,这座寺院曾经可是西秦霸王薛举的宫殿。

回到老城区已经是傍晚,我来到小西湖吃晚餐,在兰州城里我最喜欢这片街区,美味的食物和风韵的女人非常多,街道上弥漫的香料味与羊膻味让空气都更好闻了。

我认识的一些兰州本地人对小西湖街区颇有微词,本地汉族认为这片街区穆斯林太多,而本地回族则认为这片街区居住的穆斯林很多来自临夏广河和东乡自治县,比起兰州这座更世俗的城市,那些来自宗教氛围浓郁地区的穆斯林过于抱团,一些声音认为他们让兰州本地人在这片街区里反而显得像外乡人。

但在我这个真正的外来人感觉,恰恰是有了小西湖,兰州保留了河西地区历史上多族群混居的传统。河西地区在五凉时期就是胡汉混居,唐朝时大量西域商人通过河西走廊来往长安贸易,蒙古西征把更多中亚民族带到河西地区,其中很多是穆斯林,全面战争平息后他们在这里定居从事农业和手工业。

明朝时从河西到陇南各地都有穆斯林聚居的村落,城市里也有大量穆斯林商人经营着河西、藏地和内地之间的畜牧业产品生意。清朝同治时期,陕甘地区回民与满洲统治者的矛盾激化,地方骚乱演变成蔓延到整个大清国西北长达12年的大规模武装冲突,这场局部内战让甘肃乃至西北回民的分布发生重大变化。

清政府制定了强制迁徙政策,命令居住在城里的回民搬到城外,把和汉民混居在富饶地带的回民迁到贫瘠山区,很多回民前往河州、平凉和张家川避难,这三地后来成为甘肃回族主要聚居区。

小西湖过去并不是穆斯林聚居区,1908年芬兰探险家马达汉来到兰州,在他的记录里只有东关和南关有比较多的回民居住,改革开放后很多回族和东乡族聚集在小西湖附近做生意,逐渐形成穆斯林聚居街区。

小西湖这片兰州标志性的池塘在元朝时叫莲荡池,明朝肃王搬到兰州后仿照江南风格重修了莲荡池。小西湖和杭州西湖确实有点关系,事情的源头是清朝晚期著名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原本只是一起很小的刑事案件,却把半个大清国官场拖了进来,矛盾焦点是以江浙官员为代表的地方士绅阶层和以两湖官员为代表的湘军集团之间的党争,在朝廷中江浙派的领袖人物是同治、光绪两朝帝师翁同龢,他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浙江巡抚杨昌浚。

杨昌浚是两湖派在江浙的核心官僚,他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立了不少功,和左宗棠关系很好。杨昌浚因为这个案件被革职,四年后被左宗棠保荐前往甘肃,一直做到陕甘总督。杨昌浚在杭州的政绩之一就是修缮西湖,在兰州期间也许是怀念曾经任职过的杭州,所以他在兰州主持整修扩建了莲荡池,命名为小西湖,不过现在这座小西湖公园是1982年之后才有的。

我走出小西湖地铁站穿过柏树巷,这条巷子里过去有一座墓园,柏树就种植在墓园里。墓主人是兰州出过的最高级别官员,明朝正德时期的兵部尚书彭泽,不过现在墓园已经迁走了。

我在兰州的几天晚餐都去小西湖的东乡餐馆吃手抓羊肉,最让我着迷的不是手抓羊肉本身,而是餐馆里的服务,让我感受到古典丝绸之路时代的文明高度。在我之前去过的青海和新疆很多店都是如此,只是这次一路的东乡手抓餐馆比较突出。

每次我进门坐下,店家都会先敬茶,拿来一个四格托盘,里面两格茶叶两格冰糖让顾客自己放,也有一些店在桌边放一个大茶叶罐,也是让顾客自己放茶叶。这样的服务对于高级饭店来说是很基础的,但我去的都是很普通的街头餐馆,在北京同等条件的餐馆,店铺根本不舍得让顾客自助放茶。

重点是东乡手抓餐馆里敬茶的礼数,哪怕再小的餐馆,都是喝一口茶店家就添一次水倒满。在中国这样的传统饮茶国家,及时添水不让客人饮凉茶是基本的礼节,但并不是所有地区的礼仪都一样。有些地区讲究浅茶满酒,倒酒要倒满杯但倒茶不能倒满,大概是因为热茶倒满不方便端会给客人带来麻烦。但是西北这边的习惯好像是茶碗添水一定要倒满,有时候我并没有喝,服务员也要时不时过来小心翼翼添上一点,这似乎是某种仪式性质的礼节,也就是让客人感受到主人在时刻关注招待自己。

我询问过当地人关于添水礼节的问题,大概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和本地穆斯林民族的习俗有关。在请阿訇到家中举行宗教活动的时候,会有一个人专门负责给客人的茶碗添水,一定要非常及时,喝一口就加水,所以本地穆斯林民族的孩子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礼仪习惯,也就把这种习惯带入了清真餐馆中形成普遍的礼仪。

另一种观点认为是商路传统。在古典时代,商业情报全靠商人们口口相传,远方而来的商人们带来的不只是商品,更重要的是信息,所以游牧民族和商旅民族传统上都很好客,因为他们很依赖客人带来的信息,相反农耕民族对外来人会更有戒心。在待客礼节上,如果能让客人停留时间更久,就能得到更多信息,所以会奉献最丰盛的食品,不断添茶这个礼节也是为了让客人停留时间更久。

我比较倾向于商路传统是主要因素。在中国本土商业中也有先喝茶再谈生意的习惯,这一点在潮汕地区保留比较好,或者是像古玩等一些传统行业。如果说和西北穆斯林民族有更深的契合,可能是穆斯林民族的传统宗教生活方式天然重视仪式感,比较抗拒快节奏现代生活下的礼节缺失,在凝聚性比较强的自发社会组织中,传统习惯能够更好地保存下来,甚至可以扩散。效率让人变得越来越没礼貌,现代商业礼仪充满了冰箱味儿,就是那种你闻到之后只想拍照不想吃的气味。

一个地区的整体文明程度不在于花很多钱能得到的最好待遇,而在于不花钱或者花很少的钱得到的底线待遇。城市的文明取决于那些廉价和免费的东西,比如市民公共空间、夜市自发经济、街头艺术、宗教祭祀活动、车让人的交通礼仪等等,城市应该被视为能够自然生长的母体,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体内的居住者获得更舒适的生活、更平等自由的发展空间、更具创造性的机会。

我看着手抓店里的服务员和伙计打情骂俏,很羡慕他们的年轻,人和自己的乡亲们在一起是很开心的事情。很多人不喜欢饭店里服务员聊天,但我可能日常冷清,反而喜欢热热闹闹有生命力的馆子,也是这边服务员素质高,一边打情骂俏一边盯着我的盖碗及时添水。

吃完晚餐我沿着黄河边走回西关,黄河南岸是兰州的市民公共娱乐空间,黄河大铁桥现在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旅游象征,很多游客到这里打卡拍照,我确实说不上来这座桥究竟有什么可看的,年代也就一百多年,外观也并没有多么雄伟奇特,桥上也没夜市摊贩可以闲逛,就只是一座桥而已。

本地朋友说这座桥更早的时候是有颜色的,战争时期为了躲避日本空军轰炸涂成黑色,桥上的钢铁拱架是1954年才有的,最初就是一座平面桥。我记得马达汉来兰州的时候,这座桥还没有建成,但之前铺设的浮桥已经拆除为建设新桥做准备,所以马达汉只能乘船渡河,在兰州他见到了承建铁桥的德国代理人德洛和美国工程师戈德曼,详细记录了在兰州外国人圈子里的社交活动。

兰州城沿着黄河边曾经有一圈高大的城墙,很可惜都已经被拆除了,过去城墙下面是码头渡口,在老照片里这座依托黄河天险修建的城沿着河岸望去颇有些伊斯坦布尔的感觉,就像诗里面写的:古戍依重险,高楼见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

黄河边夜里有一长排茶摊,我在躺椅上喝着三炮台嗑着瓜子看着黄河风景,兰州这座城适合婚恋的程度大概是北京加深圳总和的3.725倍,先饱餐羊肉,再来黄河边喝茶吹吹风谈情说爱,很有古典浪漫的气质。

兰州在当代民谣兴盛也是这个原因,一座城市的音乐来自这座城市的空气、流水和土地,丰饶闲适的城市中人们提出对生命与情感存在意义的困惑与思考,这在便是民谣的存在基础,与压抑刻薄的城市中诞生的愤怒的音乐是不同的。

 我喜欢欣赏愤怒的音乐,因为中国社会整体上就是压抑刻薄的,愤怒的音乐是自然流露的表达,但这种压抑刻薄并不是有利于生长和享受生命的正常状态,我很期待有不需要表达愤怒(当然不是不允许表达愤怒,或者人们因为过于失望已经不再愤怒)的空间,让人们可以更放松自然地过真正的人的日子。

 最终的问题还是归于时间,对于衰老消逝不可逆转的生命,时间才是真正稀缺的东西,保持灵魂高贵的秘密就是把时间用在自己热爱的人和事情上。

 第二天早上,我早起去了一家牛肉面馆,在很多外地人眼里牛肉面是兰州甚至甘肃的象征食物,一些有名的店铺只经营到午餐结束就关门了。早餐时间是牛肉面馆顾客最多的,我平时极少早上吃面条,在我童年的时候,家里的习惯是早餐要吃正式的饭菜,而豆腐脑和油条之类的快捷早餐只是周末不愿早起做饭的替代品,这可能来自大工厂时期工人们的习惯,早上要准备盒饭中午在厂里加热,所以早上也直接吃正式饭菜,直到在大学里我才知道很多地方人们的早餐都是非常简单的。

 比起面条,更吸引我的是面馆里的一些小吃,比如我前面提到的甜醅子,牛奶鸡蛋醪糟也不错,是一种我感觉像过去给哺乳期女性吃的甜品,还有一种叫酿皮的食物,和我故乡的凉皮应该是相同的制作工艺只是形态不同,兰州的牛肉面馆里面的辣椒油、小菜和牛肉比起东部地区也要味道更好一些。

 走出牛肉面馆,旁边有一座看起来很老的清真寺叫桥门清真寺,原本是清朝康熙时期修建的,但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拆掉了,清真寺对面的巷子叫木塔巷,从名字能看出以前这里应该有座木塔,但现在只有名字留了下来。

 兰州城很多古建筑都已经消失了,大部分明朝城墙在上世纪50年代被拆除,只有一小段内城南城墙遗址残存在南关十字附近的一片居民区里,南关夜市美食街北面的巷子里还有广福寺的遗骸。其他的古建筑主要毁于文革时期,还有一些毁于改革开放到90年代的城市改建,最可惜的是1952年拆除了雷坛河握桥,拆除前本来计划在五泉山重建,但是部分构件被拿去别处无法组装。

 我今天要去寻找一些幸存下来的老建筑,这些老建筑经历过多次重建、迁移和改造,大部分在结构上已经面目全非,不过对于中国的古建筑普遍现状来说,能够保留原址和名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来到兰州市博物馆,中轴线上排列着铁柱宫、白衣寺大殿和白衣寺塔。博物馆正门建筑原本不在这里,是建于清朝乾隆时期的江西会馆铁柱宫,曾经用于祭祀晋朝道士许旌阳,1992年迁到这里作为博物馆正门。兰州曾经的会馆建筑现在只剩下这一座,上世纪70年代山陕会馆被拆除,1992年四川会馆和陕西新馆被拆除,2014年广东会馆被拆除。

我穿过大门走进白衣寺大殿,因为大殿内曾经挂着白衣大士观世音菩萨的画像而有了这个名字,但现在的这座建筑似乎并不是老建筑。我绕过去继续往后走,看到白衣寺塔屹立在院子中央,这座塔比寺院建成要晚两百多年,整座寺院也只有塔保存到现在。

 白衣寺塔塔身下部是覆钵式上部是阁楼式,共有十二层,佛塔层数一般是奇数,但白衣寺塔层数是偶数,比较少见,不知道是一开始就建成这样还是后来修复的结果。塔身南侧有佛龛,两侧镶嵌着对联“玉珠玲珑通帝座,金城保障永皇图”,横批是耸瞻震旦,落款是太华道人崇祯辛未孟夏之吉。

 明朝末代肃王朱识鋐崇尚道教,他的道号就是太华道人,这座白衣寺塔是他下令修建的。当时明帝国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离落花满天蔽月光只剩下13年了,朱识鋐想祈祷皇图永固,他是一个优柔寡断能力有限的人,寄托于宗教可能是他当时唯一能做的。塔建成没多久,李自成的下属贺锦攻克兰州,朱识鋐的两个妃子颜氏和赵氏撞碑而死,那块碑保存在工人文化宫里面,颜妃墓的“贞烈遗阡”牌坊1956年迁到城隍庙作为正门,朱识鋐本人被俘虏处决,兰州榆中有一片小十三陵,9位肃王家族的陵墓都在那里。

离开白衣寺塔我路过肃王府,这里现在是甘肃省政府,听说王府的影壁和辕门前的石狮子已经搬到了五泉山公园里,省政府对面的兰州第二中学院内保留着曾经兰州府文庙的遗存建筑,而县文庙则搬到了九州台。

我途经一条岔路,忽然闻到一股酥油混合着佛寺焚香的烟味,岔路里面可能有一座藏传佛教寺院,我拐进去发现是文殊院,工作日上午这座隐藏在居民楼群里的佛寺香火极旺,兰州佛道回耶诸教都很兴盛,说明这座城市气脉很好。

文殊院修建于明朝末年,原本是一座汉传佛寺,到了清朝光绪时期,洛桑慈成喇嘛学经归来担任住持,寺院改为藏传佛寺。文殊院过去叫左营庙,很多文章提到两种解释,一种认为左宗棠到兰州的时候,发现寺院破旧就出资修缮,人们以他的姓氏称为左营庙,另一种解释认为过去兰州城东南西北各有一座庙宇,东西就以左右称呼。

这两种解释都不可靠,佛教场所称为“寺”,本土民间信仰场所称为“庙”,左营庙很可能从前并不是佛寺,而是供奉关老爷、火神、马神之类的民间祭祀场所。左营的全称是“督标左营”,督标是大清国地方总督直接管辖的军队,分成左中右三营,古代一些民间信仰祭祀场所是军队出资建设的,供奉的也是和鼓舞士气、保佑兵器战马粮草相关的神,所以左营庙过去很可能就是陕甘总督直属军队的庙。

文殊院目前是甘肃省佛教协会驻地,甘肃省佛教协会会长同时也是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是嘉木样·洛桑久美·图丹却吉尼玛,嘉木样活佛是文殊菩萨的化身,所以左营庙在上世纪80年代修复后改名叫文殊院。

离开佛教寺院,我前往三座雷坛河附近的道观:白云观、太清宫和金天观。白云观和太清宫我只是被名字所吸引,因为在我居住的北京有一座白云观,在我的故乡沈阳有一座太清宫。

金天观曾经是非常恢宏的一片建筑群,现在大部分建筑被改造围在兰州工人文化宫内,作为宗教场所使用的只有很小一部分。金天观因为供奉雷祖神像也叫雷坛,是兰州最早修建的道教建筑,金天观在城内黄河支流雷坛河汇入主流的河口处,雷坛河过去水势很大,河道上曾有几十盘水磨也被称为水磨沟,后来河流逐渐干涸断流。

我绕过金天观在兰州文化宫地铁站旁边寻找九间楼,如果不是有一块路牌还保留着,我很难找到这个地方。以前的九间楼是一座用立柱支撑的半山悬楼,也许年长的兰州人会记得蒋介石和宋美龄来兰州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后来成为军统特务机关的办公地点。马家军统治甘肃时期,军统的内线很难安插到城里,只能孤守这座九间楼,戴笠本人在兰州也都不离开这里,现在九间楼建筑早已拆除,只保留了这个名字。

经过九间楼沿着雷坛河西岸向南走,我来到一个叫孙家台的地方,河东岸的房屋如同喀什高台民居一样依高地而建层层叠叠。在孙家台的一片社区集市中,我找到了几乎成为废墟的兴远寺。这座寺院建于明朝万历时期,曾经的前门楼临河悬空,但现在从临河的一边看,楼阁乱糟糟地用木条支撑着,窗子也被木条堵着,下面的砖砌墙壁还算完整,但另一边外观则如同废墟。

上世纪50年代,十世班禅大师在兴远寺内短暂居住过,这可能也是虽然几近坍塌但没有被彻底拆除的原因,当然这是我善意的揣测,也许只是政府忘记了或者嫌麻烦而已。

我从寺院临河一边侧面的小门走进院内,里面的空间很狭窄,小小的院子里有两座香炉面向北面供人跪拜祈祷,西面是一座两层的建筑,东边的屋子有一位喇嘛住在里面,一个人孤独地看管这座寺院。

晚上我跟随本地朋友来到兰州城的最高点三台阁,伴随着闪电小雨在山顶上俯视兰州的夜景,这座城依山傍河如古典山水画一样,非常具有中国传统美学气质,西北的黄河又不像东部城市内河那样柔弱充满人工设计感,反而更自然蛮荒。

我和本地朋友的交流中,一方面他们很高兴看到我对兰州历史的关注,和本地生活氛围与美食美女的兴趣,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提醒我这可能来自我对北上深生活方式的抗拒,我在内心里把兰州作为一种“想象中的现实对立面”。

在一些本地人看来,这座城市自有经济发展落后、官员保守无能、民众普遍收入不高、历史遗迹破坏严重、文化实力完全跟不上潮流等很多问题,而我赞美的食物与黄河边夜生活在他们看来也因日常而几近无聊。

我毫不否认旅途中的个人滤镜,甚至我认为在被“现代祛魅”完全覆盖包裹的状态下,旅行必须带有个人滤镜,如果完全追求所谓的客观真实,旅行只会变成无趣的脑子白白浪费钱走过一趟乏味的路而已,实体探访只是提供基础素材,旅行印象另一部分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靠想象完成的。

就像马可波罗记录的元上都仙那度一样,他很可能并没有真正去过那里,记录中充满了对世俗理想世界的文学化向往,以至于在电影《公民凯恩》里的豪宅依然以仙那度命名,兰州就是我的仙那度之一,至少我还真的来这里看了一下。

下篇预告:

甘肃是一个多文化区域融合省份,兰州以东是汉文化核心地区关中的延伸部分,临夏与青海的西宁、海东是穆斯林聚居的大河洲,甘南与青海其他地区属于大藏区,剩下兰州以西直到星星峡就是河西地区,首府就是武威。

寻觅着这条线索,我明天将前往武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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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与孤岛

马特

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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