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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中朝边境之旅(5)通化、长白:边境一片安宁

走过的这几个口岸地区都风平浪静,边界江边就是步行公园,除了简单的铁丝网之外并无限制。

离开集安前往通化,不得不说集安的防疫很认真,因为北京行程码带星号,所以对我特别注意,登记拍照证件给领导确认,但他们让我在发热隔离区等待,这是不专业同时有交叉感染可能的,上级制定的复杂且模糊的制度在资源不充足的基层执行中就会导致混乱和风险。

到达通化之后,我能理解这座城市曾经因为疫情封城带来的恐惧记忆,同样由于北京行程码带星号的缘故,酒店前台耽误了我一会儿,通化博物馆也没有允许我进入,这是此次旅途中由于防疫政策带来的最大的麻烦。上级的分类项目越多,下级就会越混乱,一些专业防疫要求本身是书面语,很多基层人员根本无法判断含义,只能一刀切。

不过我来到通化这座城市也只是为了转车顺路到访,1903年修建的老清真寺因为疫情关系不开放,旁边的新清真寺大楼以前的金色拱顶也在近些年的去阿化运动中换成了中式古典屋顶,之前在丹东看到的清真寺还保留着金色拱顶,当时我还想也许我的东北故乡文明程度更高一些,不会跟风这种荒唐的运动,没想到是一样的,也许丹东只是没钱拆而已,所以旅行一定要趁早,也许稍微晚一点景观就不同了。

传说中的佟江书院我也去探寻了一下,是一座被包括在棚户区中的两层民国风格青砖建筑,但窗子是现代的,关于这座建筑的历史难以辨别,我看到过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佟江书院始建于清末民初,民族英雄杨靖宇将军英勇殉国后曾被残暴的日军在这里悬首示众,这是一段流传于互联网上比较官方的介绍。1921年这座建筑作为通化县商会事务所,文革期间改建为住宅楼。但反对者认为所谓的佟江书院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在通化县志和市志中这座建筑就是1921年修建的通化商务会旧址,通化只在日本统治时期有过一所殖民奴化教育的王道书院,显然和佟江书院不是一回事。

如果按照我个人的判断,这座房屋从样式上来看作为商会建筑要比作为学校的可能性更大,如果关于一座建筑能看到的互联网信息几乎都来自同一条介绍,说明信源非常单一,可靠性不高,除了关于这座建筑的保护新闻之外,我没有查到佟江书院的其他信息。

通化市里有一座东边道铁路遗址,是日本在东北规划的铁路网的一部分,从丹东到图们的东边道纵贯铁路工程计划。这条沿着中朝边境修建的铁路将长白山的资源通过铁路运输到丹东进行海运,同时另有集安连接到朝鲜的路线,日本从1937年修到1943年财力耗尽也没修完,随着战事不利只好搁置,留下大量的废弃设施。

十年前中国政府为了振兴东北又修了几年,最终连接了大连经丹东、通化、白山、延边最后到牡丹江的路线,但大概是考虑到客流需求不足,客运路线还没有全线通车。东边道遗址往北的老浑江大桥附近有一个地名叫新站,指的是1943年的新通化站,“新”相对的是建于1937年的老通化站,这座车站原本是通向丹东的始发站,也是东边道最重要的枢纽站,但只建起了一座规模不大的简易站房,很长一段时间只有货运列车,现在已经拆除了,但新站客运站还保留着。

从通化前往到长白,江对面是两个以人名命名的朝鲜城市:金亨稷与金正淑,他们是朝鲜前领导人金日成的父亲和妻子,除了领导人家属的身份外,他们本身也是朝鲜反日革命者,金日成的母亲叫康盘石,吉林市下辖倒是有一个磐石市。

从临江到长白的中朝边境,部分河段浅到踩着礁石滩涂能直接走过来,中国这边是畅通的公路,朝鲜那边是一个个小村子居民点,靠近江边的地方偶尔闪过简陋的哨所,江两边都只有简单一道铁丝网,要说下决心逃过来也没有很难,国家制度层面的管束远超过物理边界。

大巴上司机和车长讨论着吉林越狱朝鲜囚犯的新闻,我留意到他们对朝鲜族的简称是鲜族,事实上这个称呼是不太合适的,鲜族是日本殖民时期对朝鲜人的蔑称,认为他们不配使用带有太阳含义的朝字,并且把这个蔑称带到了满洲。我小时候大家都是叫鲜族,后来才有人纠正我,想来也是很多地方习惯了之后不觉得有贬义。

即将到达长白县,对岸的朝鲜惠山市也越来越清楚,比起之前在集安看到的对面朝鲜满浦市,惠山是很大的城市,工业也相对发达一些,这里有亚洲最大的铜矿之一,目前由中朝合作开采。我从大巴车上看到江对面山上有一面耀眼的红旗雕塑,那是朝鲜的普天堡大捷纪念碑,在朝鲜革命历史中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故事。

1937年以前朝鲜义军在中国境内进行抗日斗争,东北抗日联军第二军有一个朝鲜师,师长就是金日成。1937年初第三师要求打回朝鲜境内,决定首先攻打惠山市东北边的普天堡。1937年6月,金日成率领90名士兵越过鸭绿江进入普天堡,袭击了日本警察局等目标。

这场战斗规模很小,但政治影响很大,在朝鲜的革命叙事中宣传为日本占领朝鲜之后朝鲜人第一次从境外反攻,称这场战斗是伟大的朝鲜革命斗争,是朝鲜实现祖国光复中起决定性作用的转折点之一,而金日成将军无疑是指挥这个革命转折点无可置疑的领袖。之后随着日军加大在东北地区的围剿力度,东北抗联很多军官牺牲,1940年冬天金日成率部队转入苏联境内,随行的人后来成为朝鲜新国家的开国元勋。

我来长白县专门为了看一座塔,这是东北曾经存在的渤海国唯一的地面建筑遗留,渤海国崇尚唐帝国的文化,建筑样式也仿照唐朝,但是被契丹灭国摧毁了一切,只留下一些建筑遗址和小件文物,剩下三座佛塔有两座在民国时期毁坏,白山县塔山上这座塔是保存至今唯一的一座。

我乘车来到县城北面的塔山上,中途路过一座佛寺中也有一座塔,不过那不是老的灵光寺而是后建的,灵光塔并没有附属的寺院建筑,甚至这座塔的真实名字也不叫灵光塔。清朝官员张凤台考察这座塔的时候用“灵光”二字命名,来自“鲁殿灵光”的典故,汉景帝的儿子鲁恭王刘馀在鲁国修建了一座灵光殿,汉朝中后期频繁战乱,其他地方著名的宫殿都毁坏了,只有灵光殿依然完好,后世便把世间仅存的事物称为“鲁殿灵光”。

我走到灵光塔下,这是一座密檐仿楼阁式的青灰色四边砖塔,坐北朝南迎面是鸭绿江,塔身有五层,第五层上面是近代修补的,台基也是后来增加的。一层南面有一扇门,内部应该是空心的,我面向灵光塔,发现这座塔向东南方倾斜,不知道原本就是如此还是地基出现了问题。

在我之前探访过的旅顺,原本也有一件和渤海国有关的文物,唐朝时期的鸿胪井刻石。这块石头有9吨重,公元713年唐玄宗派鸿胪卿崔忻前往辽东册封靺鞨首领大祚荣为渤海郡王,714年崔忻返回长安经过旅顺,为纪念这次外交活动凿了两口鸿胪井,刻石一块。1905年日俄战争中日军占领旅顺,鸿胪井刻石被日本士兵发现,日军决定将石头作为战利品运回日本,之后一直没有归还。

我从塔山上下来,走在靠近江边的步行道上发现手机没有信号,在长途客运站里也是如此,只能通过客运站的WiFi上网。知情者说在对面朝鲜惠山的一座山顶上有信号屏蔽塔,会屏蔽中国这边的手机信号,中国境内靠近边境线的地方也会被影响到,但前面几个边境城市都没这种情况,大概因为长白县的江边比较窄,对面又是人口较多的大城市,防范会更严格一些。

走过的这几个口岸地区都风平浪静,边界江边就是步行公园,除了简单的铁丝网之外并无限制。我沿着江边公园走,五六个警察遇到一个可疑的人,这个人完全不理会警察也不回答问话,大概率只是精神障碍患者走丢了,警察们聊起要是抓到最近越狱的朝鲜犯人会不会有嘉奖,总之边境一片平静。

走过的几个地方中丹东已经是较大的城市,集安是世界遗产旅行名城,长白可能更期待朝鲜开放,以一个县城的体量对接号称是朝鲜第三大城市和工业重镇,密集的以边界为宣传语的江景房楼盘,在我看来一代人时间里基本无望的憧憬。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长白前往延边,中途一位乡村妇女搭车,到要下车的时候司机问她哪里停,她说不清楚,原来是她一开始说错了地方坐错了车。她的口音很重司机都听不太懂,就让她给老公打电话,司机问清楚地址,把车费退给她,帮她联系其他大巴司机接力把她送到要去的村子。到了休息站小饭馆,车长大叔一直在打电话讨论怎么个时间路线能把她送到家,怕她着急给她拿水喝,临走还让饭馆老板娘照看好她交给下一个来接的司机。一个很粗犷大声抱怨的大叔,做的却都是细腻贴心的事情,多么善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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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与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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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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