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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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中朝边境之旅(10)尾声:山林乡野中流离迷醉的北人歌

我都在探求一种“城市中的山林乡野”感觉,一部分人本能地在抗拒成为塑胶电池,抗拒被城市原子化,去追求肉体的知觉体验,来确认自己依然是生命个体而非机器或数据。

到了这里,我的10篇中朝边境之旅文章也就连载结束了,在本文结尾有全部链接。这些文章并非富有乐趣的游记,应该说是有点枯燥的旅行学习笔记,大部分内容并非在当地的所见所闻,而是对建筑遗迹和人文景象的观察了解,引发的历史与社会的浅层学习思考。

于我而言,旅行是一种学习的方式,如果不接触实地,我可能不会主动了解当地的历史地理民族文化,这种旅行更像是个人游学,是令人兴奋但也疲惫的,我无数次幻想未来的爱人能送我一份最美妙的礼物,就是一次全程不需要我阅读一个字连房间号和酒水单都不要看的纯玩旅行。

老派游记会着重于旅行过程,作者陈述大量与当地人的对话,或者旅行中的细节,哪怕只是餐馆菜单或者路人交谈的小故事,因为老派游记面向的大部分是没去过当地的读者,但我没有在文章中记录太多这部分内容,比如在长途大巴上听了4个小时某个村子里集体婚外恋的八卦,或者邻座机关单位下基层人士对贸易民生问题的高谈阔论,或者不同餐馆免费辣白菜的味道差异。

旅行学习笔记与当下流行的写作是背道而驰的,因为这种记录优先服务于自己,而流行的方式是主动服务于用户的,比较像分镜头,不需要太多文字,人们首先需要画面,文字是对画面的解读引导,甚至一些人看不到图片就会有心理压力,但我个人偏好画面只是辅助文字或者气氛渲染,如果不是欠缺手绘能力我连一张封面图都不想放。

有一个词叫“想象中的远方”,指的是文艺爱好者主观塑造出“诗与远方”的幻觉,将地理上的远方赋予诗的美学想象,实际上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远方,也很难在真正的远方生活。

与之对应的是“想象中的故乡”,这也是我前后3次回到东北做历史文化探访的感受,当人们远离故乡又面临个人生活和社会整体的困境,就会修改自己的记忆,对故乡进行幻想重塑,以及故意迎合外邦人的期待而主动选择性美化(包括明贬暗褒的粗犷式美化和苦难式美化),“东北”在这一点上格外明显。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开始留意分辨他人的表达,看看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想象的。这很有趣,想象影响现实是一个非常快速的过程,当我疑惑于某一种大众传媒中的所谓传统习俗或文化景观好像以前并不存在时,这种现象或景观已经被熟练地制造出来满足人们的想象,想象就变成了真实,甚至修改了人们的记忆。人们不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玩意儿以前就没有”,只能充满困惑地说“这个好像也挺久了吧,我小时候确实也是这样的”。

在从延边回北京的火车上,窗外闪过一片片秋收后的田野,我每到一地都喜欢观察询问当地人的生活状况,这一路大部分地区今年粮食都是丰收,然而物价普遍上涨又让民众忧心忡忡。疫情发生两年了,对国际贸易和旅游业的影响在一些地区产生了难以挽回的滑坡,一些人到了要改变生计方式的地步,即使对政治不敏感的人也感受到了战争临近的氛围,生活在中朝边境的居民对朝鲜开放逐渐失去盼头,只期待口岸贸易能够尽快恢复,又是一个难熬的冬天。

在火车上我想播放一首应景的歌《阿里郎》,结果选到了一个很悲凉的版本,阿里郎的起源据说是汉帝国在朝鲜半岛北部设立四郡,当地民众向南逃难翻越慈悲岭,这首凄苦流离的殇歌从半岛北部传到南部,阿里郎这个名字指的就是汉帝国设立的乐浪郡。到了高丽王朝时期,这首曲子填词变成了思念远方爱人的爱情歌曲,在日本殖民时期朝鲜义军以这首歌为号,成为了朝鲜民族独立精神的象征。

 东北亚地区的歌曲都弥漫着一种类似的气息,关于失散、忧愁和苦难中的温情,这是一种频繁战乱与迁徙的集体创伤记忆,只要稍微开启那个旋律就会自然联想到各自苦难的岁月。

但《阿里郎》同样有非常欢快的版本,一个地区群体悲伤时有多么哀恸凄凉,狂欢就能有多么放浪形骸,情绪浓烈的张力来自自然的欲望。在古典时代人们追求精神世界是一种文明的体现,把人和动物区分开,但到了当代,人类面临自身成为塑胶电动制品的可能,就要重新思考人与动物的相关性,此时回归自然的食欲与性欲才是文明的体现,人们走回靠近动物一边,才能避免成为无生命的电池。

我曾在书里提到工业社会的东北与山林乡野的东北之间的区别,流行文化中人们对工业社会的东北更感兴趣,尤其感兴趣工业社会衰败之后东北与东北人“被喜剧化”的样子,包括《马大帅》为代表的悲喜剧和快手直播为代表的疯狂喜剧。

也包括一小部分人热衷于挖掘东北在进入工业社会过程中,曾经有过的超前地位,也就是过往的辉煌。诚然这是令本地人骄傲和兴奋的,但依然寄托于一个外来介入的标准。

在喜剧的命题中,幽默与可笑只有一丝之隔,这是人在追求表达的意义时难以避免的误差,因为工业社会就是在强调人创造的意义,当这种意义越来越难以获取或者感知的时候,人们应当适当放弃对抽象意义的执念,回归山林乡野寻求具体的、知觉的、自然的欲望。

表层的山林乡野是地理上的,大兴安岭、小兴安岭、长白山形成的几字形山区,原始社会自然崇拜的传统,这里的山河日月鸟兽鱼虫都有其力量与秘密。更深一层的山林乡野,则并非必须要肉体在真的深山老林里面,可以生活在城市甚至大都市当中,但不要把自己的灵魂变成一个纯粹的“城市人”、“工业社会人”和“互联网人”。

从我的第一趟旅行,东北北部的中东铁路沿线开始,到后来新疆北部、四川西部,东北南部,再到国外马来半岛、伊朗、土耳其、乌兹别克斯坦,除了实打实的历史文化遗迹之外,我都在探求一种“城市中的山林乡野”感觉,一部分人本能地在抗拒成为塑胶电池,抗拒被城市原子化,去追求肉体的知觉体验,来确认自己依然是生命个体而非机器或数据。

在我所观察到的社会范围中,人们长期处于情绪与欲望自我压制的状态,很多人所谓的追求事业与财富根本不是人自然的欲望本身,而纯粹是被社会蛊惑裹挟的,当他们拥有一定地位与财富之后,依然会过得非常压抑谨慎,他们的欲望并不由自己的舌头和生殖器决定,而来自他人的怂恿、挑唆和欺骗。

当一个人试图追求“高级精神”而摆脱“原始肉体”的时候,他可能在误入歧途,失去肉体寄托的灵魂是无比脆弱的,人们应该热爱自己的肉体,珍惜自己具体的、知觉的、自然的欲望。

坦诚和深情太稀缺了,这是最珍贵的东西,这种东西只可能越来越少,断然无希望越来越多。人们常常有一种错觉,把情感等同于精神,然而情感恰恰来自肉体,来自血液与眼泪的味道、皮肤与汗毛的触觉、体温与呼吸带来的空气波动,而精神是在试图解释我们的情感,把人肉体敏锐的感知阐述为某种关系的概念。

这是我的旅行中偏向历史文化的原因,我在意的并非真正的历史学术研究,而是在试图追溯历史的过程中,作为人类个体努力摆脱当下清晰可见的凝固趋势。如果我们把现在看做是一条激流,下游就是一潭凝固的胶水,追溯历史就是一条鱼努力逆流而上,越往上越自由轻松灵活,让自己不要被冲进下游的胶水潭中。

在上游我们是吃喝拉撒交配繁衍的动物,在下游我们就是塑料与硅胶甚至是字节数据,只有中间不断扑腾的状态才是人,曾经水流很慢我们就主动往下游走不想只知道吃喝拉撒交配繁衍,现在水流太快了,我们就要返回上游,吃喝拉撒交配繁衍就变得珍贵甚至神圣。

这是旅行的重要作用,当人们在一个固定的空间环境与告诉的生活节奏中待久了,就像牛奶被离心甩出脂肪一样,灵魂与肉体慢慢脱离,无法清晰感知自己的肉体存在。这时候需要进行移动,让肉体在空间中移动,让灵魂在时间中移动,同步摆脱当下时空的束缚,回归到山林乡野中重新贴合激发自然的欲望,来确认我们作为活着的生命依然热烈。

如果已经看到了最后,就再提一下我的两本书《铁锈与孤岛》和《盲目流动》,限量500套现在还有一点剩余可以获得。提示大家,因为《铁锈与孤岛》封面进行了整体书法艺术创作,每本书封面颜料覆盖不同,部分书页边被丙烯颜料粘连,需要收到后自己裁开。

关于我的书点击下文:

我在阴郁的夏天向往明媚的寒冬

关于我去年做的个人纪录片《琥珀里的书与我》点击下文:

我把书和自己封存在了琥珀里——“斗量之海”个人纪录片《琥珀里的书与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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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与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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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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