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河
李小河

博士生,已戒酒。现居澳门。

父后九年

那年我十五,瘦弱不堪,还总是佝偻着腰,在凉水的火化场领他骨灰,带着口罩的工作人员把热腾腾的布包递给我,看着我欲言又止,而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

高中的时候住校,有一次周末回家,母亲说,前天院子里盘着一条花长虫,我走过去的时候它一动也不动,看了我一会,然后爬走了,你晓得吧,我怀疑是你爸变的。

姐姐在南阳工作,我住学校,一家三口难得聚齐。不知道我们不在家的那些时间,母亲都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父亲的遗像自葬礼结束后一直是挂在堂屋,看着都有点不习惯,母亲就用黑布包了放在抽屉里。他是兄弟几个中长得最排场的,照片是查出肿瘤后需要办手续时在县医院旁边照的,脖子上已经有了一个癌细胞扩散的小疙瘩,红得像桃子尖儿,衬衣的领子往上提了提,勉强盖住。眼窝很深,脸瘦得快脱了人形。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又把照片取了出来,摆在她卧室的床头柜上。大舅家的表哥看到后问她,放在床边看着不害怕吗,她说,有啥怕的,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还拿着他照片左右看看,还想让他跟我说说话哩。

他们俩的关系并不好,要么是冷战,要么是无休止的争吵。他做完手术后脾气很暴躁,对母亲的态度却大转弯。给他端药,他说,真是麻烦你了哇。母亲噗嗤一笑,哎,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父子的关系也很微妙,我很少开口叫他爸爸,他年轻的时候做过文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和毛笔字,后来半路出家转行去搞装潢,搞得也不怎么好。他对我的期望应是很高,但是很少言语。中学时代我一直是他的骄傲和他酒后的谈资。他也常在酒后说起他读了很多书,但是少有人懂。他不让我和那些不学无术的人交朋友,自己却是一堆酒肉朋友,常在家里吆五喝六,母亲苦不堪言。

他的葬礼上,那些人一个也没出现。

姐姐初中毕业没有考到好高中,想去艺校学舞蹈,父亲不同意,她就去了隔壁的县城做了纺织女工,后来自学电脑,去了很多地方,换了很多工作。后来在电视上看那些跳舞的,总觉得如果姐姐去跳会比她们好看得多。但是没听过姐姐对父亲有过怨言。

我到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父亲是二婚,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过年去姑妈家拜年姑妈跟我说的,大概觉得我可以知道这些了。小时候特别傻,看电视剧,觉得里面那些人的生活都那么丰富,为啥我就没有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没有在台湾或者美国的亲戚。那时候觉得自己的生活有点像电视剧了,那时候他已经离开六七年了。

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刚查出病的那会,从医院往家走的那段路,每遇到一个认识的人就告诉对方,我得癌症啦,马上要死啦。都以为他喝醉了酒胡言乱语,因为那是他的常态。我想到现在,我可能还不是特别了解他,也许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慢慢梳理出他过往生活的一些细节和轮廓。也许要到足够老,老到可以放开一切地谈谈往事,才能明白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中学的时候作文写父亲,语文老师征得我同意后在课堂上讲评我的作文,好几个女生哭得稀里哗啦,我在各种复杂情绪中,居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那年我十五,瘦弱不堪,还总是佝偻着腰,在凉水的火化场领他骨灰,带着口罩的工作人员把热腾腾的布包递给我,看着我欲言又止,而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

父亲却很少出现在我的梦中,在生活的大部分时刻,我很少想起他。

走出鄂西北的小镇,我和姐姐都去了很多地方,在一些重要的时刻,会不经意想起他。姐姐往往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她的一些想法和感受,她说她觉得妈老得好快,或者某一个特定的时刻特别想念爸爸,我不太会安慰人,通常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可是,当被问到家里几口人时,当别人问我的名字是谁起的时,当我抽上人生的第一根烟时,我会想起他。想着为什么没有机会跟他一块喝杯酒,想着腊月三十上坟的时候要给他带一瓶襄江特曲。又想着,以后如果有机会著书立说,要把扉页留给他:给父亲(1961-2008)。


写于父亲九周年 (2017)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