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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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点小说

见鬼

我是一只鬼。

不,我不是在等你问出“你是什么鬼”,然后好回答“穷鬼”来逗你一乐,不是那种。我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鬼,或者叫亡魂,或者叫幽灵,你可以用任何你愿意的方式称呼我。这的确难以置信,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变成鬼时,反应跟你差不多。在殡仪馆里醒来时,我正好目睹自己的遗体被人送进电炉,思忖着我怎会做这样一个怪梦?直到烧炉工把我当成送别的亲属,语气强硬地把我赶出火化间,才觉知自己并非在梦境中。我来到礼堂,那里没有哀思的人群,没有冗繁的悼词,也没有循环的哀乐,只有一个清洁工在打扫卫生,她给我指示了洗手间的位置。我进去洗了把脸,镜子里就是如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老实说那时候我真的很崩溃,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提前告知我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另一张脸。我掏了掏身上的口袋,衣服倒还是自己原来的那套,钱包、手机、钥匙、打火机、半盒利群,该在的都在。

我把自己锁在厕所隔间里,点了一支烟,仔细检查身上带着的物件,钱包里只有一点钱,没有银行卡也没有身份证,手机打不开——不知道是没电还是坏了,一点头绪也没有。如果我死了,他妈的现在我是谁?如果我没死,我看到的那个人又是谁?思来想去,实在摸不着头脑——

等一下,我打断他的话,我猜猜,是不是最后发现是精神分裂?电影里都这么拍。他不但没有如我所想的恼怒,反而露出高兴的表情,对,咱们想到一块儿了,当时我也是这么猜的。我把他面前的杯子满上,又点了一份坚果拼盘,饮下面前的半杯酒,说,你慢慢喝,我去趟洗手间,失陪。

一连几个月,我躲在朋友开的酒吧“阁楼”里,寻找适合的时间与状态,消耗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上。设计与施工同步展开,日有所进但进度缓滞,脑中的蓝图不断翻折、修补,最终变成一块如人物宿命般永不消散的阴影。虚构的角色在虚构中东突西撞,我只能竭尽全力,拉住缰绳。在漫长的角力中,我看不到希望,深感疲倦,又无法停下。

这天晚上,大概十点多钟,酒吧里没有客人。我走到门外抽烟,天上飘着小雪,路面上积了薄薄一层。一只微信电话进来,我的上司焦灼地催问剧本的修改情况,夜色浓重而他的声音嘶哑,听筒里他忽高忽低的腔调,分明在我面前打出了两张牌:耐心和愤怒。它们同时出现,往往意味着我已经没有什么周旋的余地。可是我该怎么说呢?如实交代自己什么都没做,然后又困在另一本不相干的小说里动弹不得?不,这会让他觉得我是个白痴。于是,我故作轻松地告诉他自己快干完了,还差最后一点。

他沉默几秒,声音舒缓起来,长出一口气,说,什么时候能拿出来?

我说,最快也得三四天之后,我明天约了医院复查。

什么复查?

跟腱损伤,外加再看看膝盖。

半个月前,我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夜跑时被一驾送外卖的电动车给撞了。

哦。他停顿了一会,好像在回忆什么,对不起,我当时还以为......

没什么,我能理解,催稿总是会遇到各种古怪的借口。我把烟头丢在雪地上,然后用鞋子在它上面推出一个小小的雪堆。

酒吧里只有一个员工,也就是我的朋友卷毛,既是经理,也是酒保,又是合伙人。我走到吧台前,他聚精会神地擦着一个玻璃杯。我问,那人你认识吗?他惊讶地问,你也不认识吗,我以为是你朋友。我说,我更不认识了,不知道哪来的,我还以为是你店里的老顾客。卷毛眯起眼睛看了看,又带上眼镜看了看,说,倒不像生面孔,不过不认识。

可能有点问题,我伸出食指放在太阳穴上敲了敲,你要不要打个报警电话?

卷毛愣了愣,说,不至于吧?

我说,我回去再探一探,你最好做好准备。

坐回卡座的旧皮沙发上,他对我微微一笑。我把笔记本电脑推到一边,接上数据线给手机充电,然后掏出烟盒,问,抽一支?他摇摇头,指了指墙上一张斑驳的禁烟标识。我说,老板是我朋友,没外人,可以抽。他又摇摇头,我把烟和火机收起来,又问,你住哪?远吗?

他说,新时代广场。

公寓?

车库。地下三层。

我打量着他,揶揄着说,我以为鬼都住墓地里。

他笑了起来,实际上,除了不用吃饭、不用睡觉、没法办身份证之外,我跟活人没有什么区别。不会飞来飞去,不会穿墙遁地,也不会吸魂夺舍,我也没见过什么阎王和地藏,没有地狱,没有天堂,自然也没有投胎转世。什么都没有。

我继续逗他,可能你还没来得及真正变成鬼,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唔,也有可能,那算什么呢?

活死人。

离开殡仪馆后,我花了两块钱坐公交车,回到住处。我掏钥匙开门,结果打不开,门里有个女孩的声音问我干嘛的,我仔细一瞧,门锁是新换的,才知道房东已经转租。

我在麻将馆的牌桌上找到房东。一副筒清快要成型,他摸上那张八万时告诉我,东西都已寄回我的老家。也就是说,我双手空空地复活,正如七年前我双手空空地来到城市。

从麻将馆出来,我在街心公园的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三天。我不会饥渴,不知冷热,也感觉不到疲劳、疼痛、难过和愉悦,一切都是如其自然而然。时间从未如此友善,活着时,每天睁眼醒来,就等于已经花出去了两百块钱,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任何花销。办证中心的大厅里,有自助补办身份证的机器,我对着屏幕扫脸,系统却无法识别,不断跳出手动输入信息的页面。我一筹莫展,折腾了两个钟头,索性不办了。我什么都没有,何须一张证明呢?它能证明什么呢,有形之物如何能证明空呢?如此,我开始不分昼夜地在城里四处游荡,如一只鬼的自然而然……

我一边听着,一边悄悄在桌下打开手机浏览器,开始搜索“如何安抚精神病人”,屏幕里跳出一堆链接里,有推荐心理学知识课的,有健康问答App的,还有直接推销抗抑郁药物的,乱七八糟没一条有用。他见我心不在焉,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窗外,嘟囔一句,雪真大啊。我抬头也看了看,果然外面已经下起鹅毛大雪,建筑、街景都是一片灰白。

我拿过他面前的酒杯,不再倒酒,只是放在自己面前,问,你打算怎么回去?

他看看墙上的挂钟,道了声抱歉,确实太晚了,我该走了,谢谢你。说完就要起身。

我说,你记不记得家里人的电话号码?

他说,这不重要。

我说,那我给你叫个车,这天气可能得多等一会。

打开手机,佯装叫车,在微信上让卷毛打110,卷毛回过来一个问号,然后问,报警我说啥?我说,你就说发现一个走失的精神病人。

你的剧本有眉目了吗?在吧台结账时,他神情关切地问我。

我心里突然厌恶起来,想必是他趁我之前去上厕所的时候,偷看了我的电脑。偷看已然是莫大的冒犯,堂皇地说出来更让人感觉恶心。

我反问,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鬼什么都会知道的。

坐到警车里,他还不忘微笑着朝我挥手告别,我隔着车窗对他点点头。雪小了一点,零零落落地降在我的头发和背包上。卷毛关灯、拉电闸,出来锁好大门,我们一起抽着烟向地铁站走去。一路上,我复述起今晚发生的事情,跟腱、剧本、殡仪馆、变脸、身份证、地下三层的车库、偷窥电脑和警察,这些故事对于我们来说,是乏味生活里的一种装饰,正如变成鬼,是死亡的一个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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