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八佰坑

(编辑过)

一 变鼠记

国民革命军一等兵,十九岁的郝英武发觉:不知咋搞的,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鼠!尖尖的嘴,几根小胡子,四脚张开,划来划去,不知是在脑后还是在背上,感觉还拖着条长长的玩意儿,应该就是尾巴。

不止他一个人,放眼望去,周围几十几百个战友全变成了老鼠,一大群正在渡江的水老鼠。

天空阴云密布,硝烟弥漫,身后尽是突突突的机关枪声和轰隆隆的炮响。风急浪大,江水又冷,透心刺骨。

英武有点撑不下去了。

“奶奶的,留点神!跟紧了!”幸得一位同类及时伸出长尾巴让他搭了把手,哦不,是搭了把前爪。

那是一只歪戴着军帽的老鼠,上了点年纪,有几根胡须已经发灰,不过体格却十分壮实,常年练出了一身腱子肉,带两三只小老鼠不在话下。不用瞧也认得,那是老栾叔,排里的头号老兵油子,活了三十七岁,其中廿一年是在当兵。经过这大半辈子十来支部队的锤炼,老栾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是全排乃至全团不少新兵的师傅。不止是排长,就算连长营长也要给他几分面子。眼看有这位爷叔在身旁,英武平添了几分胆气,卖力地划起水来。

鼠群的目标是江对岸。

游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一只头戴钢盔,背着德国冲锋枪的灰老鼠。

那是英武的上司,警卫排的杨排长。钢盔戴得太严实,几乎看不到他眼睛,只见他绷紧尖嘴,紧咬牙关,冒着风浪和流弹一路猛冲。这股子坚决执行命令,不成功则成仁的革命军人气势,哦不,是军鼠气势感染了英武:排长都豁出命去了,这当口还认怂,我他妈还算个人,哦不,还他妈算只老鼠吗?!想到这里,年轻的军鼠奋力抡开四只又短又细的脚爪,水划得更欢了。

“当心!借过——”却不意一只长相奇特的硕鼠从左边超过了他。

这只老鼠嘴巴格外地尖,肚皮比其他老鼠大上一圈,身上挂了三串长长的子弹带,还背着一口大得夸张的黑铁锅,汆在江水里活像一只大甲鱼。这不是团部炊事班的班长楚万金吗?身为伙头军,这位老兄连条长枪都没有,带那么多条子弹带干啥?只有相熟的老鼠,比如英武才晓得,这些子弹带其实大有名堂,里头装的并不是子弹,而是香烟、自来火、针线盒、万金油、脚气药水,还有英武也报不上名号的杂七杂八的物事,简直百宝袋。原来除了厨子,万金还是团里有名的兼职货郎,靠买菜揩油起家,几年来着实捞了不少。

英武正奇怪这精明家伙怎么一反常态,破天荒打起冲锋来了,突闻背后传来一通惊呼:

“不好!猪婆龙追上来啦!!”

一回头,果不其然。好几条绿色的猪婆龙正乘着浪涛张牙舞爪,扭动着全副武装的身躯,向鼠群逼了过来。

“快划!!”

“抓紧!!”

英武吓得灵魂出窍,慌忙拿出十二分力道,和众鼠一道没命地划水。

终于,赶在被猪婆龙追上之前,鼠群登上了江的彼岸,他们最憧憬的陆地。

总算捡回一条小命。望着不远处的小山丘,英武刚刚松了第一口气,下一口气就卡在了喉咙口——

轰隆隆!!

一排震耳欲聋的炮响之后,从小山丘背后竟一下子爬出了一大群猪婆龙!漫山遍野,数也数不清,条条眼露凶光,戴着大白口罩,从嘴角露出尖刀般的獠牙。操妈蛋,这哪是什么江对岸,整个就是个猪婆龙岛!

完了,彻底完了。

众鼠一片大乱,不是跪地求饶,便是抱头鼠窜。

趁猪婆龙还没盯上他,英武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闭,索性装起了死。

半晌,见还没被吃掉,他偷偷睁开一只眼。

短暂的朦胧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男人的睡脸,三十七岁,灰色胡茬。对方在地铺上睡得正香,还打着呼噜。不是老栾叔还是哪个?他咋又变回人了?

英武从被铺里伸出爪子一瞧,一、二、三、四、五,一点不差 ,五根手指头,敢情自己也褪去鼠皮,变回人身了?

不止老栾叔和自己,四下一望,杨排长、楚万金,警卫排的几十个弟兄都还幸存人间。大伙正露天睡在一片泥地上,除铺盖以外没半点遮挡,在半夜的江风中蜷成一团团。

望着不远处和江风一样冰冷的大排铁丝网,英武彻底回归了现实:

这里不是猪婆龙岛,是长江江心的一个集中营,他和他的战友们——国民革命军F师S团的八百多号人,已经统统被东洋兵活捉,关在这里三天两夜了。

而且,白吃白住的日子到今夜为止,从明天一早起,他们就要开始挖坑了。

二 出南京记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也就是1937年12月13日讲起。

那天一早,紧接着蒋委员长坐飞机去武汉的谣言被坐实,唐司令乘军舰转移的消息也传到了英武所在的S团。消息是F师师部打电报发过来的。师部前一天还命令S团“誓与首都共存亡,最大限度消耗敌寇有生力量,做好坚守三个月之准备”,而这天的命令却变成了短短四个字:“各自突围。”下完命令之后,师部就失去了音信,大概是跟着委员长和唐司令一道战略转移了吧?

与团附、参谋和三个营长商量了一阵,听到南京城东传来了日军的重炮声,团长当机立断——全团就近从挹江门突围。

挹江门离下关码头最近,一出门就能搞到轮船,去江北还是往上游,到时再看情况。

然而赶到挹江门附近时,一团人才发现,这算盘打得虽好,实际上却不大行得通。

不用说城门口早已是人山人海,塞满了其他团其他师的弟兄,也不用说三个大门洞早就被工兵封死了两个,就说仅剩下的一个门洞吧,也远远称不上畅通无阻。就算你身强力壮,身手了得,没被千军万马挤伤踩死,侥幸挤出了门洞,你也没好命到达一里之外的码头。城门和码头之间正驻着督战的36师,这帮孙子早架好了轻重机关枪,等着你送上门去。

其中一个孙子用喇叭喊着话,一口南方腔活像乌鸦叫,比东洋话还难懂,没人晓得他说的是啥。反正一见人出城,这帮孙子就不分青红皂白,拿机枪一通猛打,奶奶的,那场面,真叫鬼哭狼嚎。团长最先派出的一个连队好不容易挤出了城门,结果一大波扫射过来,撂倒了几十号弟兄。剩下的兄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全杵在了城门口,结果被后面急着出城的队伍推倒在地,硬生生又给踩死了几十个。眼睛一眨的功夫,报销了整整一个连。惨,实在太惨了!

“中国人杀中国人!畜生不如!”团长怒发冲冠,抢过一把德国冲锋枪,正准备亲自带队冲门,却被张参谋拦住。张参谋刚从陆军大学毕业没几年,到底年纪轻脑筋活络,他向附近的独立装甲营借来了一部坦克车,献计用坦克掩护冲门。

团长同意了。他一马当先,跳上坦克车,大喝一声:

“是好汉的跟我上!!”

杨排长立马带着警卫排跟了上去。

借着移动堡垒的掩护,踩着好几层人肉,英武他们总算勉强出了挹江门。

36师的机关枪还在打个不停,火力比刚才还猛。离坦克稍远的弟兄又倒了十来个。

“给老子还击!!开炮——”团长怒吼道。

“轰”一声巨响,坦克的大炮开火了,整部坦克剧烈一震。炮弹正中36师机枪阵地,炸得血肉横飞,一下子干掉了一台重机枪和两三台轻机枪。

英武头一回见人被坦克炮干死,待他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却发现坦克车上团长不见了,而车还在继续往前开。

“哎呀!不好!”

“团长跌下去了!”

“停车!快刹车!!”

身边早已呼嚎声一片。

坦克手总算是听见了,慢吞吞停了车。

英武被人群裹到了坦克车前。只见车头履带下露出了团长……的下半身,一动不动,灰呢军裤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浆和肉酱,裤裆处还隐约渗出了一团土黄色……

就这样,在率全团突围成功之前,团长先壮烈成仁了。

“同志们!不能让团长白白牺牲!”团附跳了出来,之前一直没怎么见到他冒头。这位宪兵队出身的中校大手一挥,用比团长中气更足的嗓门高呼道:“全团冲锋!给我拿下下关码头!!”

弟兄们群情激愤,同仇敌忾,机关枪冲锋枪朝天一通乱射。趁36师的气焰被压了下去,大伙一股脑冲过封锁线,抵达了目的地。

出人意料,下关码头的船并不多,根本见不着轮船的踪影,只泊了几十艘不大的木头船。

眼看大队友军快赶上来了,妈蛋,顾不上那么多了!

S团官兵纷纷跳上船,用刺刀砍断缆绳,七手八脚地升帆、摇橹、划桨,把几十艘木船一抢而光。

在友军震耳欲聋的哀求声、咒骂声、痛哭声中,船队千帆竞发,头也不回地驶离了码头。

奶奶的,总算是逃,哦不,是撤,还是不对,到底怎么说来着?哦,总算是“转移”出南京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了轮船,团里也没有开木船的行家,要想逆流而上直接去武汉是不现实了。看来也只有先渡过长江,到江北再说了。

在异常宽阔的江面上氽了大半个钟头,透过浩渺烟波,总算是叫船上的勇士们望见了一大片陆地。

团附下令:全团都有,靠岸登陆。

当时全团人只当是到了江北,哪晓得那不过是长江江心的一个孤岛?

人人都在庆幸逃出生天,有谁料得到岛上埋伏了整整一个中队的东洋兵?

为了减轻重量,大伙上船前就弃掉了团里所有的重武器和弹药箱,就连汉阳造也扔掉了一半。除非是诸葛亮再世,否则又怎么算得出,东洋人老早就架好了一长排小钢炮候着他们呢?

当然不晓得,没人算得出。

所以,理所当然地,在一排炮弹精准地落在他们身后,摧毁了所有渡船之后,S团的八百渡江勇士刚一上岸就被包围缴械,全体作了俘虏。

三 卫生丸记

东洋人倒没怎么为难俘虏,只是砍树拉铁丝网建了个简单的集中营,把八百弟兄圈在了里头,每天管两顿稀饭。

为首的一个东洋中尉年纪轻轻,脸刮得干干净净,中国话讲得不赖,自称是上海的一个啥同文大学出来的。头一天晚上他就把团附带去嘀嘀咕咕谈了一趟。英武离得远,具体没怎么听清,依稀只听见“投诚”“收编”什么的。谈完后团附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回了营地。

第二天,江心洲来了一艘炮艇,从上面下来两个东洋大官。一个是将军,五十出头,山羊胡,看上去挺和气的一个小老头。一个是大佐,四十岁上下,八字胡,脸色冰冷,眼光好像出鞘的东洋刀。跟着他们一道来的是一个班的东洋兵,人人都戴着大大的白口罩,邪门得很。

煞有介事视察了一番集中营之后,两个大官向中尉嘱咐了一阵,就带着口罩兵上了船。开船前将军还特地抚着花白胡子,冲着铁丝网后面的八百弟兄微微一笑,那架势活像《草船借箭》里的诸葛亮。英武屁股一紧,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稀饭不是白吃的,集中营不是白住的。果不其然,第三天一早,东洋人就出了花样。

先是来了两艘运输船,把岛上一个中队的东洋兵撤走了一半。留下的八十来个兵统统戴上了跟前一天口罩兵一样的大白口罩,口罩就是那两艘运输船新运来的。一起运来的还有大批工兵工具和几口像是装着药丸的木箱子,不晓得整啥名堂。

重新武装完毕之后,东洋兵们抄起三八大盖,把全体俘虏集合起来,立正稍息,由东洋中尉进行训话:

“……接到最新情报,南京城爆发了大瘟疫,从13日到今天,已经病死了几万人!这个瘟疫非常的厉害,是从城西北的安全区里传出来的,传染非常的快,最早是老鼠传人,后来是人传人。为了大日本皇军的安全,也为了你们支那人的安全,皇军有实施紧急防疫的必要。佐佐木旅团长和天步宪兵队长命令我们,把挹江门一带病死的人和畜生运到这个岛上,统统的烧掉,埋掉。现在要你们挖一个大坑,越大越好,越深越好,好让皇军处置病死的尸体。你们早一天办好,皇军就早一天让你们离开这个岛,送你们去上海参加和平军……”

大瘟疫?死几万人?老鼠传给人的?还要挖大坑?!

全团一时间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肃静!!”中尉拔出王八盒子朝天来了一发。

“大日本皇军是仁义之师、文明之师,从来不强迫良民,”趁台下鸦雀无声,中尉收起枪继续道,“坑挖与不挖,全听你们自愿。不过么……”

不过啥?

英武和战友们不禁伸长了脖子。

中尉得意洋洋地从衣兜里摸出一瓶药丸:

“这是皇军特别研制的预防卫生药丸。每天一粒,包准你不怕病菌,百毒不侵,什么瘟疫统统的染不上。卫生丸是大日本帝国科学的结晶,皇军只愿意和真正的朋友分享。够不够朋友,要看你们的诚意。你们自己好好的考虑。”

中尉拧开瓶盖,倒出一颗围棋子一样的白色小药丸,一把扔进嘴里。

随后,他带上了和手下一样的白口罩,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挥:

“全体解散——”

琢磨了小一阵,英武大体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敢情是要他们八百号人挖坑换药吃。照这么讲,南京城还真闹瘟疫了?这两天夜里天气好的时候,隐约看得到江南岸有大团大团的火光……这么说来,东洋兵不是在放火烧城,他们其实是在挖大坑,集中火化病死的人跟畜生了?

不止是初小学历的英武,就连师范学堂出来的团附也犯了嘀咕。东洋中尉走后不久,他就把几个营连长和张参谋叫到自己身边,一伙人压低嗓门开起了小会。

士兵们也没闲着,成群结伙,议论纷纷。

警卫排的几十个弟兄当然是聚到了老栾身边,全排就数他最见多识广。

“栾叔,你给讲讲,这世上真有那么邪乎的瘟疫吗?”

“真能耗子传人?”

“东洋人没糊弄咱们吧?”

老栾两腿一盘,往被铺上一坐,慢悠悠点上一支香烟,好像老和尚登坛说法。

“俺问你们,”老法师眯着眼,吐出一口烟道,“你们听没听过廿几年前东省的大瘟疫?”

一干小兵面面相觑,就连杨排长也摸不着头脑。毕竟大伙大都没读过几天书,大字识不得几个。

亏得英武念过两年初小,依稀记得学校里老师好像是讲过这事……

“老栾叔,”他怯怯问道,“是不是……东三省鼠疫?”

“对头,可不就是东三省鼠疫!”老栾双眼一亮,顿时打开了话匣子,“那会儿大清朝还没完蛋哩,俺老栾刚刚十岁,还蹲在东省老家。你去问问老东省,有哪个不晓得,这瘟疫全是苏俄人整出来的。老毛子皇帝把几千几万只老鼠赶过了黑龙江,全赶到了东省。这帮毛子老鼠只只带毒,全都有瘟病,不要说你吃了它们啃过的粮食,喝了它们碰过的水,只要是吸进了这帮畜生哈出来的气,立马就叫你中毒,撑不过三天就翘辫子。奶奶的,老子当年可是亲眼看着乡里乡亲一家接一家,一村接一村倒下去。杀千刀的,天晓得病死了多少万人!唉……”

“老毛子真不是东西!”

“那么后来呢?”

“这事到底是咋平的?”

“唉……到头来还不得靠官府?”老栾又哈出了一大团烟雾,“人死得太多,惊动了上头,下来了一大班戴白口罩的老爷,带着兵把一个个村子全封锁了起来,不准人随便走动。又到处收集死人、死老鼠、死牲口,统统挖大坑烧掉埋掉。整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把瘟疫平了下去。”

这么说来,就跟廿几年前一模一样,才不过两三天功夫,南京城也爆发大鼠疫了?照这么看,戴口罩的东洋兵还真是在正儿八经地搞防疫?

“栾哥我问你,那时官府有发给你们啥药丸么?”之前默默听了半天的楚万金凑过尖脑袋,捧着小肚皮发了话。至于背上那口大铁锅,早被东洋人征去煮稀饭了。如今的他活像一只脱了壳的大甲鱼。

“这个嘛……倒真没咋见到,”老栾仰着脑袋想了想,“不过,他们给病重的打针,也治好过不少人,救了好些条命。”

捻了捻肩上的子弹带,万金继续问道:“那依你看,东洋人这卫生丸到底管不管用?”

“管用啊!咋不管用?大伙不全看到了吗,那中尉自个儿不也吃了吗?”老栾道。

“吃了是不假,可他吃完不也照样要戴口罩么?你们记不记得,昨天那两个东洋大官有哪个戴了口罩?”万金道。

咦?倒也是。莫非,这病菌专门祸害平头百姓,官大的人福大命大,所以不怎么怕它?

“这个嘛,就是万金你不懂了,”稍假思索,老栾笑着撇撇嘴,“当大官的哪用得着吃药,直接打针不就完了?药你从上头吃进去,到底还是要从下头拉出来的,哪比得上用针直接打进血管里?咱们师长不也听说天天打针吗?什么预防针补血针吗啡针,当大官的动不动就给自家来上一针,别说是血,就连骨头髓里都是补药,精壮得不要不要的,哪还会怕啥瘟疫?这小小的卫生丸么,终归是留给俺们这种跑不了路的小兵吃的……”

“好了!”杨排长脸一沉,打断了话头,“弟兄们不用多议论。接下来该怎么着,全听上峰命令!”

众人悻悻噤了声。

傍晚时分,上峰们的小会终于开出了结果。借着落日的余辉,团附当众宣布——

暂时接受日军的条件,但绝不是向日军投降。考虑到病菌是人类共同的敌人,本着先总理民族主义和民生主义的精神,S团全员在保持国民革命军番号的大前提下,姑且配合日军展开抗疫自救运动,也就是挖坑。

四 开坑记

英武本来是不愿挖坑的,不止是他,警卫排的兄弟们大都不情愿。在S团,警卫排到底是大娘养的,是团长的亲兵,哪能被人当工兵苦力来使唤?现在团长人是没了,但面子总还得留几分吧?

无奈团附坚持要全团上下不分官兵,人人动手。他本人就亲手拿起铲子,带头挖了第一铲。

团附这人说是宪兵出身,但好像对工兵活计特别感兴趣。大约十天前,全团还在南京城里的时候,他就亲自带了两个连队的人,把山西路马路两旁的白杨树砍了个精光,做成铁丝刺网路障,把附近一带的街区全都封了起来,不让里面的老百姓出南京城,也不准他们穿过山西路,逃进洋人新建的安全区。

“中国人要有民族气节!求洋人保护像什么话!?”在山西路路口,他对着逃难的老百姓慷慨陈词道,“值此危急关头,你们应该团结一心,和国军守望相助,誓与国都共存亡!记住,你们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面对铁丝刺网和路障后面架起的机关枪,几百几千个老百姓哭闹下跪磕头全没毛用,最后只能纷纷退了回去。也不晓得这些人现在咋样了,有没有绕道溜进安全区。照东洋人的讲法,后来安全区不是发鼠疫了吗?就算真溜进去了,只怕还是凶多吉少吧?唉,真可怜……

大哥不说二哥,与其操南京老百姓的闲心,不如担心担心眼门前自家吧。

眼看其他排都动手开挖了,只有警卫排迟迟不动,团附怒气冲冲地派亲兵传来命令:排长以身作则,给大家带头!

杨排长只能是举起了锄头,谁都晓得,自打入伍起他就是服从命令的模范。

见排长一锄头接着一锄头干开了,弟兄们全不好意思了。先是四个班长跟了上去,然后是十来个老兵,最后是大群新兵,全排人一道磨起了洋工,慢吞吞地锄地、铲土、装土、挑土倒土……

英武被分到铲土,虽说是冬天,可几铲子干下来就浑身冒汗,胸口闷得慌,好像粘了片啥东西。稍一寻思……不就是那玩意儿吗?咋连它都给忘了?

那是离开家谋生那年爹娘找人给自己打的一枚银锁片,两面共刻了八个字,正面“长命百岁”,反面“逢凶化吉”,这三年来天天挂在胸口,早就被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今天咋又开始觉着这玩意儿了呢?还真有点邪门。

不止是银锁片,更邪门的是眼皮。从昨天下半夜到现在,英武的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左边跳完了跳右边,右边跳完了跳左边,搞不懂到底是凶是吉。弄不好,只是因为昨天夜里没睡好?是被噩梦害的?那个变老鼠的噩梦……

正回想间,身边冒出了个领子上一杠三星的家伙,吓英武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张参谋。怪了,他来干啥?

英武正要立正敬礼,却被对方一个眼色止住:

“没事,接着干——”

话音未落,张参谋早挥起铲子,装模作样捣起土来。这家伙这几天应该是没刮胡子,一张脸有些邋里邋遢,不大像廿几岁的人,一双眼珠转来转去,嘴角还硬挤出一丝笑,总之,怎么瞅怎么怪。

话说,姓张的平日里就有点神经兮兮的。他之所以能进到S团团部,不止是靠陆大出生,更重要是靠他跟团长是同乡。印象中,团长一直都挺器重他的,靠他出过不少点子。不过,团附和他一直处不大来。拿近的说,对团附封锁街区这件事,张参谋就有意见,背地里向团长打过不止一次小报告。还有,早在突围前三天,他就在团部小会上提议,让全团官兵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化整为零,分散突围”,愿意继续干的在南京城外汇合,不愿意干的也好撤进安全区。团长和三个营长都不吭声,没同意也没反对。唯独团附跳出来骂山门,指着张参谋鼻子问:你是不是和外国势力有勾结,想扰乱S团的军心,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张参谋懒得作答,只是冷笑。反正,这两位不对付已经老久了……

并排挖了两分钟土之后,张参谋又开了口:

“嘿,我说小兄弟,你这铲子还算好使吧?”

“啊?哦,好使,还算好使,没啥毛病。”英武被问得莫名其妙。铲子是早上东洋兵统一派发的,其实柄有点短,使起来腰格外费劲。也难怪,东洋矮子嘛。

“好使就好,呵呵,”盯着英武的铲子,张参谋干笑了两声,“我跟你们讲,发下来的工具一定要爱护,要尽早用顺手,到时候说不定能派大用场。”

大用场?什么用场?

英武正困惑间,张参谋神秘兮兮冲他使了个眼色,之后便扔下他,去找下一个士兵了。挖土、闲聊、干笑、叮嘱,只见他又把刚才的路数耍了一遍。接着是第三、第四个兵……英武看厌了,也就懒得理他了。

磨完一天洋工,全团挖出了一个足球场大小,平均小半个人深的坑。

“太浅,至少要三米。像现在这样子,埋了也没用,病菌还是会钻出来的。”东洋中尉皱着眉头道。

不过他还算守信用,为全团发了卫生丸,排队领,一人一颗。

英武舔了舔白色的小药丸,甜丝丝的。放进嘴里,糖衣化了开来,芯子冰冰凉,有一股子草药味。一吞下去,喉咙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东洋药果然是高档货,效力不凡,比啥六神丸牛黄丸强多了。

傍晚喝完稀饭后,像往常一样,警卫排几十号人围在一块打发时间,哼哼小曲,侃侃大山,骂骂老娘。却不意一位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不用敬礼,杨排长你坐下来,大家都坐着,没别的事情,就想跟兄弟们随便聊聊。”带着比白天更加僵硬的微笑,张参谋自顾自坐到了平地上。

这家伙到底犯了哪门子邪?他一个大学生,团里最有文化的人,平日里哪有兴致陪大老粗玩?哪肯跟小兵平起平坐?英武完全摸不着头脑。今天真活见鬼了!

见一时间冷了场,张参谋眼睛眨巴个不停,还搓起了手。最后还是由他本人打破了沉默:

“……要不然,我来给大家讲个小故事吧。大家想不想听?欢不欢迎?”

“啊?好,欢迎……”愣了小半天的杨排长回过神来,赶忙带头鼓掌,“欢迎长官给大伙讲故事!”

稀稀拉拉一阵掌声后,张参谋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节目:

“话说春秋战国的时候,有一年秦国派兵侵略赵国。两国几十万大军在山西的长平拉开阵势。论人数是赵国的多,但是论武器装备秦国要先进一大截。赵军一开始就吃了亏,打了几个败仗。赵国的大将叫廉颇,是一员老将。眼看硬碰硬不行,他决心采取消耗战术,下令修起工事壁垒,全军守在里边,任凭秦军怎么叫骂,都坚决不出来。一时半会,秦军倒真拿他们没办法。秦国的大将叫白起,也是一员名将,心狠手辣,足智多谋。苦思了几天,白起想出了一条诡计。他派间谍潜入赵国首都,散布谣言说,廉颇已经老了,秦国人并不怕他。过去秦国人最害怕的是赵国第一名将赵奢,不过赵奢已经生病死了,所以现在最怕赵奢的公子赵括。只要小赵将军出马,秦国大军非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不可。

“消息传到王宫里。赵国国王是个大昏君,马上中了计。他下了一道圣旨,命令前线的廉颇交出帅印,派赵括接替了他的位子。满以为打败秦军指日可待,没想到赵括其实是个蠢材,号称读遍了家传的万卷兵书,其实一点不懂实战,只会装腔作势地给士兵训训话,讲演讲演,全是花架子,只能骗骗外行人,一上战场跟饭桶没什么两样。

“赵括一到长平,得了帅印,屁股还没坐热,他就下令打开营门,全军出击,和秦军决战。这招正中白起下怀。白起命令秦军诈败撤退,引诱赵军深入。赵括果然上当,亲自率主力部队追击,一直追到秦军的大营门口,没想到一连攻了几天也攻不进去,还折损了不少人马。趁赵括一心攻营,白起暗地里派出两支精兵,一支抄了赵军后路,另一支更狠,截断了赵军的补给线。赵军一下子断了粮,又退不回大营,士气大损,没多久就撑不住了。眼看是败了,赵括还异想天开,亲自出阵想要和秦军谈判,结果当场被秦军一阵乱箭,射成了刺猬。

“大将一阵亡,赵军溃不成军,只能是四十万人全体投降了秦军。白起一口气捉了四十万俘虏,比自家全部人马还要多。你们猜猜看,接下来他预备拿这些俘虏……”

正讲到要紧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起开起开!”

“新团长来了!”

一小队士兵强行分开警卫排的人群,把S团如今的大将迎了进来。

“张XX,你是什么意思?!”团附兼代团长矫首昂视,一脸怒容,“本团早有命令,团部任何成员未经本团批准,不得擅自接触下级官兵。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抗命,到底是何居心?!”

“抗命?笑话!”张参谋冷笑着站了起来,“怎么?跟弟兄们聊两句天也犯法了吗?弟兄们都想想看,S团到底是我们大伙的,还是谁的私人财产?”

“放肆!目无长官!这种混账话都讲得出来,你还是革命军人吗?!”一时间团附面色红如猪肝,青筋暴凸,“我告诉你,正因为S团是我们全体革命军人的家,我们才要尽全力保护它!现在正是抗疫的紧要关头,形势严峻复杂,全团同志只有紧密团结在团部的周围,统一思想,统一指挥,才有希望尽早度过难关。谁擅作主张,谁擅自行动,谁就是在破坏抗疫大计,就是把全团八百号兄弟往火坑里推!”

“哼,抗疫?还大计?呵呵呵……”张参谋怒极而笑,“谢长官,恕我失敬,听人说你当年是师范肄业,基本的科学常识总该有点吧?日本人发的药丸,你真没吃出来是啥玩意?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为了戴稳你那顶捡来的团长帽子?!”

“你你……反动分子!放肆!混账!!”团附暴跳如雷,下意识去腰间拔手枪,然而四天前就被日本人没收了。

“八嘎亚路!!”这阵热闹早惊动了东洋人,七八个口罩兵已冲到了眼门前。

为首的两个亮出了三八大盖上明晃晃的刺刀:

“你们的,吵闹的不要!造反的,死啦死啦的!!”

警卫排一众人吓傻了,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滩头被缴械的光景。

还是团附的一个亲兵反应快,抖抖豁豁指向了张参谋:

“东、东洋先生,是他,是他在吵闹,是他要造反。”

“对对,这个人不愿防疫的干活,叫我们挖坑的不要。”另一个亲兵紧接道。

东洋兵闻言大怒,四人上前,齐齐架住了张参谋:

“你的良心大大的坏!走路的干活——”

张参谋到底是文职,哪是四个壮汉的对手,尽管奋力挣扎,还是被拖了出去。

“蠢材!饭桶!”他扭头大骂团附道,“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他又朝英武一众人喊道:“不听我话,团长就白死了!你们真忍心吗!?”

英武分明是瞧见,他眼中涌出了泪花。

终于,张参谋脑袋吃了三八大盖一枪托。一声闷哼后,他失去了意识,被东洋兵加速拖出营区,消失在了暮色中。

五 被锄奸记

张参谋到底是怎么了?吃错药了吗?

照他这意思,东洋人的预防药难不成是大兴货?

“切,你们听他跑火车,”万金第一个跳出来为卫生丸辩护,“还是栾哥有见识,这两天我算是瞧清楚了,哪个东洋兵不吃这药?远的不讲,就讲铁丝网对面那个班长,你们晓不晓得,这小鬼子今天一共吃了多少粒?我是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早上两粒,下午三粒,光是在咱们眼门前,他就吃了整整五粒!这还能有假么?”

奇怪,英武分明是记得,昨天白天万金好像还对卫生丸不太信,咋才过了一天功夫,这家伙就来了个180度大掉头?

“呵呵,大学生嘛,哪能跟俺们大老粗一般见识?”见万金捧他,老栾大嘴一咧,露出一口烟熏牙,“洋墨水吃多了,这心气肯定不是一般的高。人家是奔着当团长当师长去的,哪瞧得上这小小的卫生丸,再怎么着,总也得弄针预防针大补针打打吧?哈哈……”

这话是不是有点过了?英武觉得,张参谋心气高是不假,可人家也是有点真学问的。再怎么讲,几天前全团人也是靠着他的计谋才从南京城突围出来的,要不然直到今天还被堵在挹江门里呢!

“不管怎么着,当兵吃饷,不服从命令总是不对的,”杨排长一张扑克脸上露出了三分悲愤,“再说,要不是他出的那点子,咱团长不一定走得那么早,那么惨。”

一闻是言,英武心口一沉,坦克车下的半具遗体再度映入了眼帘……

警卫排的其他人也纷纷垂下头,陷入了沉默。

关于张参谋是非的议论暂告一段落。

其实,除了卫生丸的真实药效以外,英武还有个不大不小的疑问:张参谋讲的那个故事,《长平之战》的结局是啥?做了秦军俘虏的那四十万赵军,他们最后都咋样了?

睡前他实在好奇不过,就悄悄问了老栾。

“哦,你是问长平呀,这个长平嘛,长……”老栾眯着眼睛,朝着大又白的月亮瞅了一小阵,突然双眼放光,“嗨!俺想起来了,长平、长城,整了老半天不是一码事吗!这不明摆着吗?那年头秦始皇不正要修长城吗?这四十万俘虏送上门来,正好全拉去做苦力。锄地的锄地,挖土的挖土,砌砖头的砌砖头,一万里的长城就是这么给整出来的。俺听老一辈人讲,这事还有后半出。传说长城快修成的时候,不知咋的塌了一大段,咋修都修不好。秦始皇叫风水先生徐福一算,说是要拿一万个人填在城墙里,镇它一镇,才能真正修好。叫人一问这四十万苦力,哪成想莫说一万个,就连一个人也不愿意填城。后来还是徐福有办法,手指头一掐,又算到苦力里边有个叫万喜良的,他一个人的命就能顶一万条。苦力们不好再不同意,就把万喜良交出来充了数,让秦始皇的兵把他埋在了城墙底下。说来也怪,经这么一整,新砌的城墙再也没塌过一回,长城就这么给修好了,整整一万里长!唉,只可怜万喜良还有个结发原配孟姜女,年纪轻轻一个小媳妇,就这么当了寡妇,罪过啊……”

说着,老光棍再度眯起眼睛,荡荡悠悠哼出一首小调,是他拿手的《孟姜女十二月歌》。

在耳熟能详的歌声中,英武放下了思虑的包袱,不多久便沉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一早,张参谋被放了回来。出人意料,东洋兵并没把他往死里整,除了昨晚上那一枪托外,好像也没多揍他,只是剥了他的上尉领章。

张参谋的铺本来和团部的几个通讯官、文书挨在一块。也许是接到了上峰的命令,一晚上过后,几个同僚不愿意再收他了。张参谋只得搬到了集中营西南一个空着的小角落,紧邻着铁丝网安了铺。一夜间,他的胡子又长了几分,眼圈明显发黑,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墙倒众人推,新的一天当中,关于落难者的闲言碎语就没停过。

一马当先的当然是团附,借着开工前训话的功夫,他向全团宣告:

“……本团早已经讲过,坑是为我们大家挖的,只要无特殊情况,人人都应该努力参加。当然,先总理有遗训,革命全凭自觉自愿。要是实在有困难,你也可以选择不挖,但有两条,第一,别怪没卫生丸吃。这是本团和日军达成的协议,卫生丸按人工发放,每有一个人出工发一颗。第二,你自己不挖可以,但不准妨碍广大同志!谁要是敢再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就不是没药吃那么简单的了。遵照国民革命军军纪,对这种害群之马,本团有权做出最严厉的处分,剥夺其党内军内一切职务,直至彻底开除党籍军籍!不管你是什么军衔,不管你资历有多深,只要胆敢以身试法,就莫怪本团铁腕无情!”

一时间,至少几百道视线聚到了张参谋身上。只见他席地而坐,斜靠着叠起的被铺,以没受伤的半边脸示人,正望着不远小山丘上的一台东洋重机枪发呆。照架势看,他大概是不会参加今天的劳动了。

趁着集体劳动的间歇,谣言继续传播着、发酵着。

先是有人讲,张参谋在陆大有个教官是德国人,头发跟中国人一样是黑的,但皮肤白得瘆人,手脚又长,活像个老僵尸鬼。张参谋很受这位教官器重,私底下早就偷偷认洋老头子做了干爹。

又有人提醒道:南京安全区不也是德国人办的吗?领头的不是一个叫拉贝的德国佬么?部队在山西路拉铁丝网的时候,这白鬼子还不乐意,跳出来大吵大嚷,翻译出来是说,你们这么搞“不人道”,“反自油”。什么自油猪油,咸吃萝卜淡操心,中国人自家的事管他一个外人屁事!

第三个人一拍脑袋:陆大教官是德国人,拉贝也是德国人。张参谋都认德国教官做干爹了,早就是半个德国人了,很难讲暗地里跟那个拉贝没交情。难怪他鼓动已故的团长,叫弟兄们进那鸡巴安全区,不用说,准是收了德国鬼子的好处。

“操!要不是他出了那鬼点子,搞来那蹩脚的德国坦克,咱团长能殉国?这狗汉奸,是他害死了团长!”杨排长咬牙切齿道。

“栾哥,前两天听你讲,东省鼠疫是老毛子弄出来的。”万金眼中渐渐生出惊惧,“你们想,这老毛子跟德国人不一样是白人么?跟咱中国人肯定不是一路的。老毛子当年能弄出个大瘟疫,我琢磨着,这回德国人会不会也……?他们在安全区里不是有好几家医院么?听说全不收钱,免费帮你看病。切,天底下真有这种好事?白鬼子能这么好心?”

“对头!俺早该想到了!”老栾一拍大腿道,“这里头肯定有名堂。俺问你们,外国药凭啥那么管用?俺听说,全是靠在老鼠身上试药,不晓得试死了几千几万只老鼠。是药三分毒,活下来的老鼠还不全成了毒老鼠?只只五毒俱全,这一跑出来,哪能不到处传毒?他奶奶的!难怪东洋人讲,这次大瘟疫是从南京安全区里传出来的。”

“呸,什么鬼安全区!”

“白鬼子全是畜生!”

“二鬼子畜生不如!!”

大伙说的在理。英武万万没想到,张参谋竟然是个汉奸二鬼子,非但害死了团长,还想帮着白鬼子坑害全团人,祸害全南京城的中国人,亏得团长这么器重他,亏得弟兄们和他搅了几年马勺。他奶奶的,真叫人心隔肚皮,有的人真比畜生还坏!

张参谋在团里的地位急转直下,这天他非但没吃到卫生丸,连晚饭都泡了汤。东洋兵是给他打了半碗稀饭,可在端回自己窝的路上,不晓得被谁绊了一踉跄,稀饭洒了一地。面对四周一片哄笑声,张参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拿着空空的搪瓷碗回了窝。

大概是实在饿得慌,夜里英武望见,姓张的大口大口喝起了水,不止是喝水,整张脸都埋进了大搪瓷碗里,那吃相真比猫狗还难看。这坏家伙还真吃错了药,那句话咋说来着?对,“丧心病狂”。

接下来的一天大伙还是老样子,挖坑、喝粥、吃药。姓张的依旧是一副死相,窝在小角落里,不是打盹就是狗洗脸,东洋人索性连稀饭都给他断了。

三天干下来,大坑勉强达到了一个人的深度。

眼看成功了一半,却不意出了个大岔子。

这天半夜,英武睡得正熟,忽闻一声枪响,是三八大盖!

一惊而起,顺着探照灯望去,只见西南边的铁丝网外冒出了个人影,灰呢军装,左大腿上淌着血,正一瘸一拐向江边逃去。

没等他跑出十步远,小山丘上的东洋重机枪就响了起来。灰呢军装背上爆出朵朵血花。一声绝叫后,他倒在了烂泥滩上。

那背影、那嗓音都挺熟的,奶奶的!难道是……

东洋兵尖锐的哨声响了起来——

“起来!!”

“全体集合!!”

几分钟后,东洋兵把尸体拖了回来,当着全团人的面摆成了十字型,高高挂在铁丝网上。

不错,正是张参谋!

除了腿上和躯干上的枪伤以外,他一双手上也有血迹,饶是事先缠了布条,还是被铁丝网顶上的尖刺扎了几个口子。

英武大体看明白了:这家伙一定是想趁黑逃出集中营,早在翻越铁丝网的时候,腿上就中了东洋哨兵一枪……

“不是皇军残忍,是这个人必须死!”东洋中尉出来训话,一身军装笔挺,黑暗中双目炯炯有神,“他不和皇军合作,两天没有吃卫生丸,导致感染了瘟疫,病情非常的严重。病菌从口腔和鼻腔侵入,破坏了他的大脑,导致他精神错乱,理智完全丧失,变成一条疯狗!他已经无药可救。现在放任他离开,他逃到哪里就会把瘟疫传到哪里,会害死千千万万的人。为了皇军的安全,也为了你们支那人的安全,我们不得不对他实施无害化处理,连人带病菌一起的消杀掉!你们明白?!”

八百弟兄没一个敢吱声,许多人的腿脚开始发抖,包括英武。

奶奶的,姓张这家伙疯了不成?望着对方耶稣般的遗容,英武暗忖道:铁丝网顶上的刺那么尖他还敢爬,这人真不怕疼吗?就算真逃出去了又能咋样?滩上一艘船都没,难不成他还能游过长江?只怕是还没游出多远就要挨枪子,重机枪的射程少说也有半里远,除非你有本事不冒头。这些姓张的难道会不晓得?这不明摆着去送死吗?整个就是作死!看来那东洋中尉没讲错,姓张的还真是脑子坏了。难道,还真是被瘟疫害的?奶奶的,这病菌也太吓人了!

英武背上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还好,自己老老实实配合挖了三天坑,卫生丸是一天也没落下。

不过,一天一粒真的保险吗?那些东洋兵有哪个不是一天吃好几粒?

可怕,细细想来,实在是太可怕!

六 减加速记

被示众一夜之后,张参谋最终被葬在了集中营外他被打死的那片河滩上。填土前,东洋兵还往尸体上浇了不少汽油,点上了一把火……

他的死大大削弱了S团官兵挖坑的能动性。

这天,军官们懒得指挥监工,士兵们的动手速度慢得像蜗牛,干一刻钟停半个钟头。不少弟兄索性把铲子锄头一插,直接躺在坑里打起了盹。

倒不是同情姓张的,实在是因为弟兄们全被疫情吓坏了。

你想,这瘟疫不是通过口鼻传人的吗?挖坑是个重体力活,挖得越起劲,嘴巴和鼻子吸进哈出的气就越多,不就越容易中毒染病么?姓张的天天像狗舔汤似的洗脸,还是洗不掉病菌,没两天就染了重病。团里有谁像他那么讲究?就算是一天有一颗卫生丸吃,谁又有信心保证不步他的后尘?

没信心,找万金。

英武万万没想到,几乎是在一天之间,万金摇身一变,成了全团的大红人。从身上的三大串子弹带里,他变戏法似地摸出了一粒又一粒的卫生丸,白得跟雪花似的,如假包换。上到军官,下到新兵,全团人眼光都直了。哪个不做梦也想着多搞几粒卫生丸吃?于是乎,一根根香烟、一块块银元、乃至手表金戒指一件接着一件落到了万金手里。

原来,这人精早料到了行情。前几天,趁两军合作挖坑的机会,他偷偷跟几个东洋兵交上了朋友。见东洋兵大多缺烟抽,他就用子弹带里囤的香烟换他们手里的卫生丸。东洋兵不缺卫生丸,一根烟怕是能换到不止一粒。真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买卖!

万金真了不得。前两年就听这老兄讲,他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早早攒足钱,退伍回老家县城盘下一爿店,下半辈子当个大掌柜。眼睛一眨,他的念想就要成真了?

歆羡叹服之余,英武又想起了自己胸前挂着的银锁片。本还指望这玩意儿真能保自己平安,这不照样被俘了吗?自打挖坑以来,这玩意儿就一天比一天别扭,贴在肉上越来越难受。说啥银器能避邪,啥长命百岁逢凶化吉,其实全是封建迷信。倒不如学学其他弟兄,去换点真正能保命的玩意儿。

他心一横,扯下了双亲的赠物,趁着晚饭后的空档找到了万金。

照着薄薄的银锁片吹了口气,放到耳朵边听了一阵,万金皱了皱眉头,慢慢把尖脑袋伸了过来:

“兄弟,想换多少?”

英武想起了对方前两天说起的那个东洋班长,于是,他怯怯伸出了一小只巴掌。

“不行不行……”对方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压低嗓门道,“……你晓不晓得,下午团附派人送过来一只金表,正牌洋货,18K的,我也就给了他这个数——”

只见他打了个“六”的手势。

“你这锁片子最多一两,”万金继续道,“老实讲,成色又不咋地,怕是还抵不上两块洋。看在同排弟兄的份上,这么着,我给你个优惠,这个数——”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才两粒!?”英武差点大叫起来。

“你嚷啥嚷?这么金贵的保命药,一块大洋钱我还不一定肯给他一颗!”万金一脸忿忿然。从八卦阵似的子弹带里摸了一阵,叫他摸出半根断了的香烟,鬼瞧得出是啥牌子。

“这么着,可怜你年纪小,再多让你一支烟,就这么定了!”对方摸出两粒卫生丸,和烟一道塞到了英武手里。

“眼下这光景还能有口烟抽,你小子就偷着乐吧!”对方缩起脖子笑道。

一时间英武哭笑不得,他根本就不会抽烟。

得了,先收着吧。等明天瞅准了机会,学万金去找个东洋兵,再换他点卫生丸。

按规矩,新入手的两粒药丸英武孝敬了老栾叔一粒,剩下一粒自家受了用。

两粒定心丸下肚,英武浑身说不出的舒爽,睡得踏实极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开工前,团附又把全团集合起来训话:

“……同志们、兄弟们,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清楚,这坑不是为别人挖的,全是为我们自己挖的。早一天挖完,早一天战胜疫情,全团兄弟就能早一天摆脱困境,离开这个岛,重获自由……”

团附脸色不大好看。也难怪,因为昨天挖坑成绩太差,他又被东洋中尉叫去谈了一次话,比前几次谈得都要久,隐约间还从营帐里传出了一声“八嘎亚鹿”。但不管咋说,东洋人还算讲道义,照旧给八百号弟兄发了卫生丸。两顿稀饭也没拉下,只是变得更稀了点。凭良心讲,英武觉得,这也不能全怪人家,自家也是有点责任的。

“……身为革命军人,在抗疫的紧要关头,同志们最需要的不是其他,是革命的觉悟!”团附接着慷慨激昂,“先总理教导我们,要靠先觉启发后觉,靠自觉带动不自觉。所以团部决定,从今天起,全团分成两个防疫大队,每队四百人,一队负责一边,展开挖坑劳动竞赛。本团已经和日军达成了新协议,哪一队成绩更好,全队每个人额外奖励一粒卫生丸。都听清楚了,输家吃一粒,赢家吃两粒!本团令出必行,绝不食言!”

全团一片哗然。惊愕过后,不少弟兄脸上现出了欢欣鼓舞的神色。毕竟万金手头的卫生丸数量有限,买得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那成想天上掉下这么个好机会?

啥也不用说了,就一个字——干!!

八百号人迅速站好了队。团部直属人马和一营组成第一队,二营三营组成第二队。由东洋兵拉起一条带三角红旗的长绳子,把整个工地分成了相等面积的两块。不等长官下令,两边的士兵们就甩开膀子,一齐大干了起来。

看着热火朝天的场面,负责监工的团附难得露出了笑容。

隔着铁丝网,东洋中尉口罩后面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来是被八百弟兄的革命热情给吓着了。

挥动铲子的同时,英武心中感慨万千:就说嘛,四万万中国人只要精诚团结,有啥困难克服不了?有啥事办不成?万里长城是假的吗?堂堂中华民族,到底是五千年来最伟大的民族,你不服不行。

九个钟头一晃而过,大坑的平均深度从前一天的一米六变成了两米五,下坑的弟兄要靠坑边弟兄搭把手才爬得出来。这一天的成绩比过去两天加起来还强!

面对坑东坑西新堆出来的两座小土山,团附请东洋中尉来做裁判。中尉反倒客气了起来,推辞了一阵,最后和团附一道宣布了结果:第一队以微弱优势获胜!

“万岁!”英武欢呼道。

不止是他,还有老栾、万金、杨排长,包括整个警卫排在内,新编防疫第一大队的四百位弟兄差不多全欢腾了起来。

就连给他们发卫生丸的一班东洋兵也不禁眉开眼笑,向他们竖起了大拇哥:

“你们,良民大大的!干活快快的!”

在这破岛上呆了那么多天,看来东洋人也都不耐烦了,巴不得早点完事,早点走人。

照今天这速度,明天铁定能完工。

快了,就要解放了。

吞下双份劳动果实,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半饱的肚子,英武再度进了黑甜乡。

七 出坑记

12月22日,距离从南京城逃出来已经九天了。虽说是冬至,可这天的天空却格外晴朗,万里无云。

英武年纪轻视力好,早上开工前,叫他发现了一幕奇景:岛南面的江上远远冒出了不少小灰点,也许前两天开始就有了,但远及不上今天多。小灰点零零星星浮在水面上,慢慢悠悠随波逐流,少说也有几百个,看不清是啥东西,反正个头应该不小。

一问老栾。

“哦,不就是江猪嘛!”对方看也懒得看,“这畜生长江里有的是。你忘啦?渡江那天不也见着好些只吗?”

倒真是的,英武记起来了,那天江里还真有不少灰江猪,这帮圆头圆脑的家伙不但跟渡船并着排游,有两只还朝人喷水玩,耍得可起劲了。到底是畜生,枪林弹雨下还能有这闲心,是该说它们蠢好了呢,还是该羡慕他们?毕竟人家有自由,没被铁丝网圈起来。

快了,最后一天了,再努把力,就能和它们一样了。今天过后,最不济也能离开这个破岛,这鸟不拉屎的集中营。

英武再度铆足劲道,随大队人马一道跃下了坑。

第二防疫大队昨天输了一阵,看来很不甘心,今天挖得格外卖力,铲子锄头抡得老高。

为了今天的第二粒卫生丸,也为了团部的面子,第一防疫大队同样骁勇异常,人人奋力争先,一个个都像小推土机似的。

“抓紧了!”

“加把劲!”

“甭输给对面!!”

弟兄们不断相互打着气。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坑一寸寸深入地下。

偶一抬头,英武发觉,不知从几时起,一天前还看得到顶的铁丝网墙已经看不见了。坐坑观天,除了青天白日之外,所能望见的风景只剩下了三座山。一座是架着东洋重机枪的小山丘,岛上天然的制高点。另外两座就是两个大队这两天比赛挖坑堆出来的小土山,一东一西,和小山丘刚好连成一个品字形。

成了!英武心道,准是到三米了!

午休时,东洋中尉由团附陪着视察了全工地。尽管带着大白口罩,他依旧掩不住一脸的兴奋。

“哟西,可以,非常的好!”他两眼放光,连连点头,“离完工只差最后一步了!”

也许是为了表示奖励,中午的稀饭差不多变厚了一倍。

一连这么多天,总算能吃上顿饱饭了!

全团人挤在大坑边上埋头猛吃之际,英武又记起了大清早看到的江猪。

他一个人捧着饭碗走到铁丝网边,正准备拿西洋景当小菜,却不意——

不知从几时起,也许就是趁刚刚打饭的空档,铁丝网外不远早已集合了两个班的东洋兵。由东洋中尉亲自带头,廿几号人背对着铁丝网,全副武装,一字排开。

中尉拔出王八盒子,用东洋话发出一声命令。

全体东洋兵抄起三八大盖,齐齐传来了拉枪栓的声响。

中尉紧接着一声令下,一排兵齐刷刷向后转。

未等英武反应过来,中尉早已身先士卒,冲到了队伍最前方。在最靠近铁丝网的地方,他的眼神亢奋无比,仿佛嗜血的猛兽。

他用英武听得懂的话下了最后的命令:

“射击——”

话音落下同时,王八盒子冒了火,大口径子弹呼啸着钻过铁丝网,越过人丛,正中一团人中众星捧月,坐得最高的团附,把他脑袋爆了稀巴烂。

不等英武惊呼,一阵巨响,一排步枪弹接踵而至,撂倒了十几二十个正在吃饭的弟兄。

面对个个口罩蒙面,宛如恶鬼现世的杀手,毫无防备的全团人吓得屁滚尿流,惨叫呼号声一片。本能反应下,包括英武在内,八百号人慌不择路,争先恐后跳进了最近的掩体——他们自己刚挖出的大坑。

接下来招呼他们的,是日军唯一的一台重机枪——它早在山丘上架了整整九天了。

杨排长冲得最靠前,他头一个胸口开花,下去找长官报了到。

无差别的扫射之下,人群中迅速绽开一朵朵血花。

还有命的好像一大群无头苍蝇,四下逃散。然而面对他们亲手挖成的,超过三米高的坑壁,六神无主的他们一时半会哪爬得上去?

“走两边!!”枪声和惨叫声中响起了老栾的声音。

不错!大坑的东西两边各留了一条坡道,为了上上下下运土方便,坡度并不大。

紧跟警卫排众人,英武拼命朝坑东斜坡冲去。

眼看最前面的几个弟兄已经登上了坡道,冷不防从旁边小土山背后冒出一班鬼子兵,架起三挺歪把子,劈头就是一通猛扫。转眼又打死了一排接一排的兄弟。

掉头逃跑之际,只见西面的斜坡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式一样,也是三挺轻机枪,坡道上早堆满了原“第二防疫大队”弟兄的尸体。

这一来一回间,万金不幸步了杨排长的后尘。

本来鬼子的机枪未必奈何得了他。靠着香烟卫生丸的汇市,万金这几天利市百倍,身上三大条子弹带里早塞满了银元、手表、金戒指,对了,还有英武的银锁片。有这几十斤贵金属穿在身上,等于是套了件厚实的防弹衣。所以机枪弹打过来的时候,万金身上金光灿烂、火星四溅,至多也就打坏了几块大洋几只表吧?反正是没见溅出血来。然而,真正害万金丢命的不是别的,同样是这件龟壳防弹衣。几十斤的额外负担严重拖累了他的速度,导致他掉头不及,被东坡上退下来大群弟兄冲倒在地,连人带家当,就这么给活活踩扁了。唉,财源如水源,果真是既能载龟,又能覆龟。

趁着S团残部被品字形火力压制,进退失据,被迫全员聚拢之际,手榴弹从四面八方被投进了坑里,一波接一波,好像下雨。看来剩下的鬼子兵们也没闲着。

爆炸、扫射、血花、断肢……

阿鼻地狱般的一分钟后,全坑一片死寂。

偷眼望去,硝烟弥漫间,满坑满谷尽是横尸,缺手断脚,血肉模糊,在有的角落还叠起了好几层。不知是看的人眼花,还是新死不久的缘故,有个别尸体还微微抽动了两下……

没错,我们的主角英武还没死,甚至也没中弹。早在投弹前,他就吓得腿脚发软,靠倒在坑壁边上。稍后,借着炸飞过来的大半具尸体作掩护,他顺势躺平装起了死。

可鬼子不想放过他,非要彻底清零不可。

大坑边上,鬼子中尉白手套一挥,两个班的口罩兵下到了坑里。一班人提着油箱,往一具具尸体上浇起了汽油,另一班人提着三八大盖在一旁警戒。

奶奶的,连躺平的都不放过!英武猛然记起了前些天从江南岸传过来的大片火光。啥鸡巴防疫?这不明摆着是在南京城里杀人放火吗?!

求生本能重启,英武浑身一激灵,差点跳将起来。

然而有人比他起得更快。眨眼间,一个歪戴着军帽的身影早在不远处飞起,扑倒了一个警戒的鬼子兵,一把夺下三八大盖,反手一刺刀捅进了鬼子胸膛。

人影扭过头来,满脸的烟灰和血痕,但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老栾叔!

拔出刺刀,老栾一声怒吼,震天动地:

“——快跑!!!”

英武一把推开掩体(掩护的尸体),弹簧般一跃而起。和他同时起来的还有五、六个人,再装下去就他妈蛋成真了!一时间坑底大乱,一片狼奔豕突。

也许是怕伤着自己人,坑里坑外的鬼子没一个敢开枪。

趁着双方肉搏成一团,英武瞅准间隙,一个冲刺跑,以坑壁边上的一堆尸体做台阶,一举爬出了大坑。

万幸眼前没几个鬼子兵,英武冲到铁丝网墙边,未加思索手脚并用翻了过去,哪还顾得上被铁刺扎得鲜血淋漓!

狂奔五十多米,直到他冲到江滩上时,鬼子才反应过来。从背后传来连环巨响,一颗颗大口径卫生丸从英武耳畔呼啸而过。

英武哪敢回头?他猛吸一大口气,一头扎进了江里。

凭着不赖的水性,他在水底游了好几十米远,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露了头。

重见天日之际,重机枪的枪响已经消失了,不止是枪响,先前震天响的呼嚎声咒骂声也全都听不见了。回首望去,江心洲已经恢复了死寂。大坑那边硝烟越来越浓,还新冒出了熊熊火光……

完了,这回真的全完了。

眼泪滑落的同时,英武记起了张参谋。

难怪最后两天他老把脸埋在大海碗里,这压根就不是为了洗啥病菌,而是在练憋气,是为了潜水躲那台重机枪。这么说来,张参谋根本就没疯?今天的事他早就全料到了?

“……不听我话,团长就白死了!”

“……蠢材!饭桶!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先觉者的遗言锤击着他的耳膜。

英武不禁痛哭流涕。

宛如一只孤零零的水老鼠,他只能继续在江心挣扎。

尽管是晴天,冬至的江面依然寒风阵阵,江水更是冰冷刺骨。长时间浸泡下,双手被铁刺扎破的几处伤口越来越疼,疼得直钻心。

纵然使出全力,英武离南岸还是有大一半距离。

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终于游近了一早望见的那一大片小灰点,终于是看清了它们的真面目。

操他奶奶的!这哪是啥江猪?根本就是上千具,弄不好是上万具人的尸体!除了穿军装的,还有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一具具全涨饱了气,手掌上的皮正一块块地脱下来,脸面更是被水泡得面目全非,比腐烂的猪头还要骇人!

这片尸海早已成了腐食者们的乐园。一条条猪婆龙正摇头摆尾穿来穿去,四处挑肥拣瘦地啃人肉,把一个个整人撕得七零八落。在离这些江大王稍远的地方,英武还真见着了几只江猪,这队缺乏撕咬能力的和平军正在捡食被猪婆龙吃剩下来的残肢和内脏,每只都乐得笑弯了嘴,还眯起了一双双小眼睛。其中有两只发现了英武,于是扬起卫生丸形状的脑袋,发出了两声长叫,像猪又像羊,同时还朝英武喷了两大股口水。

叫声惊动了最近的猪婆龙,眼看新鲜活肉送上门,它们真忍心无动于衷?

“妈呀!!”英武一声惨叫。被好几条江大王撵着,他使出吃奶的力道,没命地划起水来。

没游出十几米他就耗尽了最后的体力,两条腿先后抽了筋。

眼看不远处驶来一艘炮艇,艇上高挂着膏药旗。

“救……!”

“命”字尚未出口,英武就沉到了水里。

腥臭的江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直往他食道和气管里钻。

气绝前一秒钟,他仿佛听到了一阵枪炮响。在一道穿透江面的太阳光当中,他失去了意识……

八 微团圆

“……天步君,听说早在大学时代,你就对古支那兵家如数家珍,不知是真是假?”

“……不敢当,阁下过誉。当时年少无知,多翻了几本闲书而已。”

“过谦了。不知对于秦国名将白起的遗言,天步君有何见解?”

“……莫非,阁下指的是《史记·白起列传》……‘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这句话?”

“天步君当真秀才!正是这句遗言。”

“……”

“秦赵长平之战,赵军降卒四十万,白起所部不过其半数,可谓敌众我寡,尾大不掉。天步君,请问白起如何尽坑四十万战俘而不激起兵变?施何巧计以诈赵人?”

“这……!”

“哈哈哈,天步君,聪明如你,其实早该悟到了!”

继听觉之后,英武渐渐恢复了视力。

他发觉,自己身上盖了条绿军毯,正躺在炮艇的甲板上,头顶是迎风飘扬的太阳旗。

在离他不远处的船舷边上,正伫立着两个日军大官,一个是五十出头的山羊胡,一个是四十上下的八字胡,很有几分面善……不错,就是几天前来江心洲视察的那两个人,旅团长佐佐木将军和宪兵队长天步大佐。没想到这两个人的中国话讲得这么溜,都跟讲着玩似的。

佐佐木将视线转过来,抚须微笑道:“他终于醒了。”

闻言天步也转过了头,目光比前几天看到的更阴狠,还平添了几分燥怒,比他双手拄着的东洋刀还要骇人。

“少年,你叫什么名字?”佐佐木问道,依旧是一派和气。

“郝……郝……”也许是运动机能还没恢复,英武的舌头打起了结。

“好?也是,活着总是好的。”佐佐木笑得更欢了,对左右道,“卫生丸两枚新交——”

一个卫兵走上前来,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粒卫生丸,喂到了英武嘴里。

英武瞅见了瓶子上的三个汉字,并不是“卫生丸”,前两个字是“薄荷”,第三个字有些生僻,左边“食”字,右边“台”字,英武念不上来。记得运到岛上的那几箱卫生丸瓶子上全是没字的。

他还发现了另一个细节:不止是将军和大佐,这条艇上的十来个鬼子兵如今没一个戴口罩,跟上次见面时大不一样。

小糖丸还是那么管用,一线天透心凉的同时,英武的血糖也恢复到了正常水平,舌头和四肢不再像刚才那般僵硬了。

“岛上发生的大部分事情,西田中尉已经用电报报告了我们,”佐佐木继续道,“支那少年,现在我们只想向你求证一件事情,请你诚实的回答——岛上那个大坑是不是你们支那人自愿挖的?”

英武悲从中来,然而他的眼泪早流干了,只能是默默点了点头。

“想清楚再说!”天步抢白道,“这么多天,皇军果真没强迫你们挖坑么?八百六十三个人,难道连一个人也没有受到强迫么!?”

英武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哈哈哈,天步君,结果已经很清楚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佐佐木抚须大笑道。

天步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拄着刀柄的一双手发起抖来。

良久,他终于低下头,朝老将鞠了个四十五度的躬。

“将军英明,属下佩服。”他板着面孔道。

“天步君客气了,同为支那通,你我只有辈份不同,如今没有外人,又何必囿于军中那些缛节?”佐佐木稍稍敛起了笑容。

天步不再言语,面孔稍稍放松了些。

盯着后浪推前浪的长江水,两人双双发起了呆。

良久,还是佐佐木先开了口:

“天步君,你来支那多少年了?”

“九年,还差四个月就满十年了。”天步道。

“我是大正元年来的支那,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待了二十五年了,可以说把大半辈子献给了帝国的对支事业……”抚着花白的胡须,佐佐木长叹道,“……起初,我们是来寻找盟友,想要一同对抗西方列强。很快我们就发现,支那人不堪大用,组织孱弱,毫无现代的国家观念,根本不配做帝国的朋友。于是我们退而求其次,想把他们培养成帝国的奴仆。可不久我们又发现,支那人不具备任何政治道德,不知权利义务为何物,漫说是国家的主人,连国家的奴隶都当不好。于是,我们只能再退一步,想把支那人当作家畜圈养起来,把支那变成大日本的海外农场,呵呵呵……”

纵然身处绝境,听到这里,英武还是忍不住生起了三分不服:就算是你讲得对,今天的中国是又穷又弱,但别忘了,我们还有五千年光辉灿烂的文明史,长江是假的吗?长城是假的吗?只要全中国人精诚团结,大伙肩并着肩一块儿奋斗,一块儿前进,中华民族总会有复兴的一天,中国人早晚会变回世界上的第一等人。从小学老师到团附,自己认识的每一位先生全是这么教的,这理儿能假得了么?

可惜对方听不到他发自肺腑的抗议。笑过一阵后,鬼子将军继续慷慨陈词:

“……不幸的是,我们中的不少人再一次失算了,比如天步君你。你们误以为,支那人虽然是豚,是畜生,但至少还保留了动物自我保存的本能。它们再愚蠢,再自私自利,也不至于自掘坟墓,尤其是不可能团结起来,主动加速种群的灭亡。而我恰恰要向你们证明,你们还是太天真了,太不了解支那人了!

“你们将支那人误判成了自私自利的独居动物,但事实上,它们是群居动物,是最低级,最劣等的畜生,连家畜都不如,只会最最机械的盲从,和昆虫、鱼群处在同一水平。在现代文明的无情冲击下,它们越是抱成一团,就越是容易毁灭。掠食者还没来得及吃它们,它们自己就一窝蜂冲进了火坑。这次的实验再次证明了我的观点。

“可叹支那曾经是东亚文明的巅峰,经过这几百年的劣变,它早已退化成了文明的敌人,只剩下了嫉贤妒能和扒窃先进文明成果的本领。它不再拥有一点创造力,甚至连模仿能力也已经丧失大半。毫不客气地说,如今的支那是比犹太低劣一百倍的种族,是人类文明的浪费者和败坏者,称它为大东亚的瘟疫也毫不为过!

“然而,在找到大批优良的奴仆之前,帝国又不得不继续忍耐,勉为其难地利用四万万支那病菌,和它们共存下去。为了更好的趋利避害,我们不仅要像前辈们一样,拿出地藏王菩萨的精神,继续深入支那这个活地狱,作广泛的调查和精细的观察,我们还要更进一步,像科学家一样主动创造环境,对支那人进行各种实验,包括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我们这次的实验就是一个典范。天步君,为了你我共同的愿景,为了帝国的明天,请记住今天的经验,把它当作一块基石,铺就通往未来成功的大道!”

“嗨!前辈用心良苦,教训得极是!天步铭感五内!”天步大佐又鞠了深深一躬,这次是真露出了心服口服的神色。

一旁英武早听呆了。劣等群居动物?越团结死得越快?!文明的瘟疫?还有实验品?!这一切的一切都大大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力,但又不妨碍他大体上听得懂。佐佐木的一番话颠覆了他虚浮的常识。他好像一只小老鼠,被抛进了惑乱的大江当中,被大风雷暴和惊涛骇浪折磨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呵呵呵,但不管怎么说,这次毕竟是你输了。”佐佐木拍了拍晚辈肩膀,脸上再现出狡黠的微笑。

再一次地,他朝英武转过半张脸:

“小子,你也许还不知道,几天前我和天步大佐打了个赌,赌你们这八百支那丘八会不会主动帮自己掘一个大坟墓,皇军不得胁迫,全凭你们自愿,就像当年长平之战结束后,白起骗四十万赵国俘虏挖坑自埋一样。如你所见,我赢了。你可知道赌注是什么?哈哈哈……”

另一边输家早已恼羞成怒,射来了杀人般的眼光,一只手紧握住了刀柄。

“输家趴下来,学狗叫三声,”山羊胡魔王笑着揭开了谜底,“就在挹江门门口,你们支那猪自相残杀的屠宰场。”

“八嘎!!!西奈——”

天步钢刀出鞘,寒光一闪间,英武灭却了一切烦恼。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那个无力拯救他性命,只会带给他烦恼和痛苦的器官落回了江中,被一条眼疾嘴快不怕死的猪婆龙一口吞了下去。

虽说离八佰公墓还有一公里远,但疫情期间没法要求太高,姑且也算是团圆了。

关令尹

二零二二年五月

于杨子江畔某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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