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中国“的”人

(编辑过)

对薛中校,志国如今可谓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半个月前,他还以为此君不过是个说书先生。

最初相识是在政工特训班上。作为忠义救国军总司令部特地从西南大后方请来的政工督导员,薛中校不远千里,穿越火线和重重封锁来到了东海之滨,为忠救军浦东游击支队的二十多名政工人员讲了三堂课。身为第四大队的文书,志国自然也在学员之列。

薛中校给人的第一印象挺新鲜。与印象中一身中山装的扑克面孔训导员不同,这位三十出头的长官颇有些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味道:白衬衫配背带西裤,领口敞开,面容虽是军人的微黑色,头发却用发蜡梳成了反包式。尤其是那一口略带吴音的国语,刚柔相济,气韵生动,在同为吴地子弟的志国听来不无亲和感。

金玉其外的同时,薛中校肚子里也颇有些货色。他的课讲得很好,绘声绘色,旁征博引,时不时会来段雅俗共赏的插科打诨。包括志国在内的众学员听得津津有味。尽管身边一干马屁精鼓掌不已,叫好连连,但志国的头脑始终保持着清醒。

“就算你舌灿莲花,也不过是个高级一点的说书先生罢了。”他对台上人默念道。

“三民主义”、“抗战建国”、“强国保种”、“反共”外加“限共防共溶共”,对于薛中校的讲课内容,志国其实早就耳朵听出了老茧:在国立中学和大学时听训育教师讲了不下十遍,参加军统培训班后又被教官每天早晚两次训话,每次三刻钟,一连训了三个足月。不同之处仅在于,以前的老师们是在念经,而今天的薛老师是在说书。不管念经还是说书,无非换汤不换药,一样不能当真,一样地书生之见。一旦当真,硬邦邦、冷冰冰的现实必定马上给你苦头吃。

这是志国本人的经验之谈。

一切经验都从三年前开始。淞沪地区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战不仅毁掉了志国就读的大学,还将他家的全部产业夷为平地。志国不得不中途辍学。迫于生计考虑,同时也为了身为中国人的些许尊严,他加入了号称正规军编制的军统游击队——忠义救国军,开始了吃饷扛枪的生涯,从大上海一路转战到了黄浦江对过的乡村地带。

平心而论,浦东的游击生活不算太难过。相比一江之隔的大都会,日本人根本就看不上在这片方圆百里的乡下头,总共只在此地留了半个大队的皇军。四五百号鬼子兵全都驻守在几个县城和码头,三五个月也难得出来一趟,根本没兴趣进剿被他们称为土匪的游击队。

游击队的主要压力来自同胞。除忠救军之外,浦东颇有势力的中国武装尚有三种。

其一是和平军也就是伪军的一个团,其二是共党游击队三四百号人。这两帮人都还算好打交道,同忠救军一样,他们大多也是战后才来的浦东。来的都是客,只要大家划清地头,就能井水不犯河水。一旦不当心起了纠纷,也闹不出什么大事,只要寻两个调解人,吃上一顿讲茶,一般都能和平解决。大家都不是什么忠臣烈士,都只不过是钻到日本人牙缝里混口饭吃,所以不难体谅彼此。

真正难对付的是第三种势力——浦东本地的民团。这些土豪劣绅财大势大,有人有枪,连日本人都要给他们三分面子,用各种伪职进行拉拢,靠他们提供粮食棉花,还跟他们合作大搞鸦片,由他们种植,日本人负责加工和销路。不跟民团搞好关系,游击队根本无法在本地立足。然而与伪军和共党不同,这帮土鳖地头蛇压根没受过正规教育,完全不懂政治,偏偏还个个夜郎自大,跟他们打交道简直是对牛弹琴。

就拿第四大队的活动区Q乡来讲,乡里的民团团长,大地主兼鸦片大种植园主黄老爷,他就没少让志国吃苦头。

为了补贴军饷,扩充势力,Q乡的三支军队都向黄老爷批发私烟,再转手倒卖到异地。姓黄的胃口大良心黑,批给中国人的价钱至少是批给日本人的两倍,而且每隔一段时间还要涨价。姓黄的号称是忠孝传家,祖上有过不少功名,本人也据说是饱读诗书、文武双全。志国因为学历高,所以被大队长派去和黄谈判,能说得对方为党国效忠自然最好,最低限度么,总也要搞个折扣价回来。

按照政工课上所学,志国一见黄老爷就晓以民族大义,大讲中山先生反帝救国的大道理。

不意对方却道:“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黄某一介布衣,岂敢与帝王之家为敌?承蒙各位乡亲抬爱,推为民团团长,只求苟全于乱世,保一方平安,不敢存非分之想。”

见一计不成,志国又生一计道:“黄老爷此言差矣。民族兴亡,匹夫有责。我们都是炎黄子孙,有五千年光辉灿烂的文明。倭寇是岛国土著,生性野蛮残暴,是专程来灭绝我中华民族的。黄老爷你不怕亡国,难道连亡种都不怕吗?”

对方冷笑一声:“不敢当,阁下未免太高抬黄某了。某虽不敏,然良知未泯,又岂敢冒认上古帝王世胄?行此狂悖大逆之事,岂非亡身亡种之道乎?”

一通“之乎者也”后,志国不禁失去了耐心,他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黄家庄园,竟板起面孔来威胁道:“黄老爷你要是再冥顽不灵,一条道走到黑,我军恐怕只能认定你有汉奸嫌……”

话音未落,志国就被五六支枪顶住了脑袋,有长有短 ,有洋枪有土炮,吓得他差点尿了。

后来还是由大队长亲自道歉,请两位当地耆老出面,赔了三大桌酒席,席上罚志国本人当众磕头赔罪,这才把他从黄家庄园赎了回来。不用讲,鸦片批发价还是照旧,一文不减。

吃过这记大苦头后,志国再也不相信什么“唤醒民族”、“抗战建国”之类的屁话了。这帮支那土豪劣绅,还有他们领导的四亿乡巴佬,这群人组成了一头昏聩透顶、深度休克的狮子,一头到死也唤不醒的永睡之狮。

所以薛中校讲得再动听他也不信,打死也不信。

仿佛是嫌书说得不过瘾,第三堂课快结束的时候,薛中校又耍了个新把戏。

小开政工教官摸出了一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变戏法似地在手里转起了圈子。

“各位同志,我有一道题目留给大家回去思考。只要解出了这道题,就算是领悟到了中国政治工作的精髓。”说着,他停下了打火机,让台下人看清了金属外壳上的图案。

原来,那是一幅海棠叶形状的地图,一半在上盖,一半在下壳,合起来刚好拼成一幅中华民国全图。

“请问各位,嗯哼——”薛中校清了清嗓子,“——中国人中国的人有什么区别?”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廿多名学员个个大眼瞪小眼。

见没一人答得上来,薛中校诡异一笑,摸出一包白金龙,点燃了一支,悠闲地抽了起来。

“中国人”、“中国的人”……不就是差了一个助词“的”吗?错愕过后,志国生起了一种受骗感:中国人要不就是“中国的人”的话,难不成还能是其他什么国家“的人”么?简直故弄玄虚,无事生非。

“你这家伙倒真是多才多艺,不但会说书,还会参参野狐禅,”望着烟雾缭绕的台上人,志国心道,“可惜全是纸上谈兵,有本事到黄家庄园去讲,看看主人家怎么招待你——”

特训班一结束,志国便将所谓的思考题从课后抛到了脑后。他没参禅的闲工夫,眼门前早就来了新麻烦:黄老爷的私烟又要涨价了,具体涨多少有待当面细谈。

似乎从三年前头一次见面起,黄老爷就铆上了志国,每次都点名要他做谈判代表,否则情愿不做忠救军的生意。有了头一次的教训,志国每次上门都少不了低头赔礼,低眉顺眼,低三下四,简直成了黄家的灰孙子。老棺材自然是趁机颐指气使,大抬烟价,明摆着是睚眦必报,独坑忠救军一家。

在同对方打交道的过程中,志国慢慢知晓了黄氏的家学渊源。虽号称官宦世家,黄家祖上其实也只出过两位朝廷命官。近的一位是黄老爷的曾祖父,咸丰朝时在湖北当知县,抵抗太平天国时战败拒降,被太平军砍了脑袋。远的一位是黄老爷的七世祖,官至雍正朝翰林,没少替鞑子皇帝罗织文字狱。呸,什么忠孝传家,简直汉奸世家。以黄老爷今日的作为,真不愧是老黄家的孝子贤孙,有种出种。这个现行汉奸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已经把第四大队赶到了悬崖边上。

“操他奶奶的!姓黄的还叫不叫咱们活?!”一脸络腮胡的大队长拔出左轮手枪,一把掼在桌子上,“志国,事情是你小子惹出来的,我不管你用啥法子,这趟绝不能再叫他涨一分钱,哪怕你再给姓黄的磕十八个响头……”

志国不敢回话,他也是一筹莫展。第四大队今年新收编了一个中队,军饷日益吃紧,下头已经闹开了,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

“……奶奶的!姓黄这狗杂种!软的硬的全都不吃,欺人太甚……”一通骂骂咧咧后,大队长一把抄起左轮枪,瞪大血红的牛眼道,“娘个逼,要真把咱们兄弟逼急了,老子就硬干他奶奶的!来个出其不意,血溅聚义厅!!”

志国头皮一阵发麻,背脊渗出了冷汗……

三天后,到了约定的谈判日期。大队长在黄家庄园外埋伏了一个冲锋枪中队,自己亲率十个身手最好、暗藏利刃的队员,带上志国,连同薛中校一并进庄谈判。原来,两天前薛中校正好来第四大队做实地巡视,在得知情况后,他竟主动要求同往!

“薛长官,这趟咱兄弟赴的可是鸿门宴,”大队长一开始就提醒道,“万一有个闪失,可别怪咱兄弟保护不周。”

“没事,兄弟早已向上峰表明心迹,此行是抱定了为国捐躯之志。何况,”说书先生笑道,“大队长有所不知,还没去大后方的辰光,兄弟在蓝衣社干过一阵子,对杀人越货还是有一点心得的。”

说完他当场表演了左轮手枪射击,出枪确实又快又准,令众人刮目相看。大队长也不好再说什么。志国不禁自惭形秽,自己号称打了三年游击,可直到今天连打靶都没合格过几趟。看来人家能做到中校确实是有真本事的,不尽然是纸上谈兵。可笑自己还自命不凡,这趟少不了又要拖大家的后腿了。且不说黄老爷民团的实力和第四大队在伯仲之间,单论一个黄家庄园,里头就有两百来号庄丁,差不多人人都有枪。本方十来个人就算人人以一当十,只怕还是……到时能指望的恐怕只有外头的冲锋枪中队,一旦他们不能如大队长所指示的那般,一收到信号就“以雷霆之势”杀进庄来,那可就……更何况姓黄的老棺材也不是吃素的,他难道会没防备么?指不准早就在庄内外设满了伏兵,到时候弄不好……

“呵呵呵,老弟你也不用太紧张,”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薛中校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是战是和,依我看,现在还没到下定论的辰光。领袖的教导你忘记了么?不到最后关头,我们决不放弃和平。”

操!都到这节骨眼上了,这家伙竟还掉书袋。唉,到底是个说书先生,他的枪到紧要关头真打得响么?志国不禁陷入了更深的悲观……

在留了一封给双亲的遗书后,志国最终还是随众人踏入了龙潭虎穴。

不出所料,一进庄园大门,对方就不失客气而又不容分说地“暂时保管”了他们的佩枪。

穿过三道关卡,在庄园深处的大厅上,一行人见到了稳坐太师椅,一身长衫马褂的黄老爷。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两大幅身穿满清官服的人像。三张面孔如出一辙,大有慢爷死鱼之相。

寒暄两句后,双方开门见山。

谈判进行得很不顺利。大队长表示最多愿意再让半成价,端午年底两次付账。而黄老爷毫不松口,执意要加价两成,并且必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场面很快僵住了。大队长端起茶盅,慢慢呷起了茶,不知是否因为水温太高,志国看到,他的额头沁出了薄薄一层汗……

十三对廿四,志国早就数清楚了,在这间大厅里对方总共布置了廿四个庄丁:十二支短枪、四支步枪、六把鸟铳,外加两柄鬼头大刀。一旦长官摔杯发出暗号,自己最好去夺哪一件?是就近大高个手里的汉阳造,还是稍远处刀疤脸腰间的快慢机?有哪一件武器是他一介书生夺得下来的?望着一具具孔武有力的身躯、一张张凶神恶煞的面孔,志国禁不住冒出了比大队长多得多的冷汗……

大队长的茶好像永远都喝不完。

而黄老爷一双毒眼已盯上了志国,也难怪,因为年轻人的腿脚早就打起了哆嗦。

“这记完了。”志国心道,他像鸵鸟一样低下头,闭目待戮。

“哈哈哈……”突然从耳畔传来了一阵笑声,惊得志国差点从座位上跳将起来。

是薛中校!这家伙今天一身灰绸长衫打扮,从坐定到现在似乎一直在玩他的金海棠打火机。

黄老爷不由转移了目标,老脸上惊、疑、怒三色交加。左右八大金刚见有人敢对主人不敬,八只手齐刷刷按在了手枪把上,第一时间开了保险。

“哈哈,方才忘了自我介绍,鄙姓薛,忠义救国军总司令部特派员,”啪嗒一声,薛中校打开了打火机盖子,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雄鸡牌香烟,“黄老爷莫怪,鄙人刚才看到有的人连老祖宗都忘记了,所以才忍不住发笑。”

说着,他帮自己点了一支烟,一面望着黄老爷背后那两幅画像,一面抽了不深不浅的一口。

操,坏大事了!志国大惊失色,黄老爷的家世还是他亲口告诉薛中校的,没想到后者竟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活脱脱作死吗?!

“哦,原来是薛大长官,”果然,接到这记翎子后,黄老爷再也掩不住一脸的杀气,“哼哼,不知可否将高见明示一二,好让黄某领受指教——”

“高见不敢当,”吐出一个烟圈后,薛中校将视线移回了黄老爷脸上,“明人不讲暗话,阁下家世薛某早有耳闻 。三世祖文穆公咸丰朝为官,御长毛之乱,城陷不降,大骂贼首,壮烈殉国。七世祖文昭公官拜翰林大学士,奉清世祖圣旨攻乎异端,荡涤邪说,立大清朝两百年之正统。这两位都是大大的贤良,大大的忠臣,万古流芳,为我等晚生后辈之楷模。”

不经意间,黄老爷愀然色变。

“鄙人不明白,”薛中校亦变出了几分厉色,“身为世代忠良之后,黄老爷今日何以改弦易张,竟委身事奉东洋人,这难道还不是数典忘宗么?!”

一闻此言,黄老爷竟如遭电击,慌忙从太师椅上跳将起来。仿佛是为了避开墙上那两位隔夜祖宗,他有些踉跄地下了台阶,径直趋到薛中校面前,竟冲着后者做了一个大揖。

“薛先生教训的是。黄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失敬之处,还请先生和各位海涵——”老家伙眼中尽管尚有三分狐疑,但其余七分却是恭顺。

“不敢当,”薛中校也站起来道,“薛某不敢好为人师,只是生性心直口快,若真有冒犯,也请主人家见谅。”

“岂敢岂敢……”往四下扫了两眼后,黄老爷对薛中校低声道,“薛先生既为中央特派员,此来莫非是有特殊指示?恕某冒味,可否借一步讲话?”

“好讲。”薛中校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薛先生和我有要事相商,”黄老爷对手下人道,“你们代我好好招待各位客人,要跟上趟招待大尉一样,一定要客客气气的——”

在主宾二人进密室谈判期间,第四大队一行受到了黄家前所未有的礼遇。所有杯子里的茶叶立马换成了上等货,外加四色水果八仙小吃。对方甚至还为大队长奉上了鸦片枪,让一对年轻貌美的丫头伺候他抽烟,乐得这老烟鬼眉开眼笑。

志国看傻了眼:起先的杀气腾腾怎么就变成如今的一团和气了呢?薛中校这几句套话竟真有这等魔力!?

更让他掉下巴的还在后头。一个钟头后,黄老爷和薛中校回到了大厅,双方宣布达成三项协议:

一、黄家庄园供应忠救军的鸦片不但不涨价,还在原价基础上打对折,和卖给日本人同一个价钱;

二、除鸦片之外,黄老爷还承诺为忠救军在Q乡境内征集救国公粮,每月五千斤;

三、黄老爷暂代国民政府在Q乡的地下乡长,由薛中校电请省政府,尽快发下正式委任状。

不用说,为庆贺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当晚黄家庄园还举行了真正的宴会。

一时间,薛中校被第四大队全体奉若神明。

想不通,志国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薛中校跟黄老爷讲的无外乎是民族和祖宗,自己老早跟黄老爷讲的也是同一套东西,为什么效果完全不同,根本就是天差地别?姓黄这老棺材难道情愿给他奶奶的“文昭公”、“文穆公”当灰孙子,也不愿当炎帝和黄帝的天潢贵胄么?难道我堂堂中华民族的圣祖竟还比不上区区一对满清鹰犬、老牌汉奸么?真他妈岂有此理,莫名其妙极了!

作为一个爱较真的青年,两天后,趁事件告一段落,志国忍不住向薛中校虚心求教。

“哈哈哈……”惹得对方又是一阵大笑,他早已脱下长衫,换回了略显放浪的日常装束,“小同志你误会大了,这两套玩意怎么能一个样呢?也就是看起来比较像罢了。唉……有些话实在不大方便放到台面上讲。呵呵,话讲回来,其实我老早就给过你提示了,课后思考题,还记得么?”

“长官你是讲……”志国这才记了起来,“……中国人中国的人,它们有什么区别?”

对方不置可否,带着淡淡的诡笑,又玩起了打火机。

盯着转个不停的海棠叶,志国心想,奥妙应该是在那个“的”字上,它应该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助词,可它还能是什么意思呢?总不见得要他去查《康熙字典》吧?漫说手头并没有这本书,就算是有,现在的志国也没这份闲心:

“还请长官明示——”

“我总觉得,这雄鸡牌有点像假货……”对方摸出一包烟,但却一支也没点,“可惜从总部带出来的白金龙早抽光了。唉,有时还真怀念年纪轻的辰光。跟你一样,老早我也在上海读大学,讲起来是在殖民地讨生活,但起码有一点,好烟总是有得抽的,要多少有多少。那辰光白金龙算什么,不过是大路货。架力克、三炮台才够味道,那才叫真正的香烟!唉,眼睛一眨,离开大上海已经十年了,好像做梦一样……”

志国再愚钝,最后一句话不至于听不懂。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效法古人断臂求法的精神,他毅然渡过黄浦江,去大上海跑了一遭。穿过日伪军警的层层关卡,几度险些丧命,最终是叫他带回了一打完好无损的三炮台烟。更不用说,此行花光了他攒了整整三年的津贴。回到Q乡驻地时,早已不见了薛中校,听说是去第六大队做最后一趟巡视,不日即将离开浦东。于是乎,志国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邻县第六大队的据点。

“你不要命啦?!我不过是随便讲一句呀!”见到他和十二包三炮台,对方吃了不小的一惊,“老弟,像你这样的人我还真是头一回碰到,娘的,真碰着鬼了!……好了好了,算你厉害,反正也不是什么党国机密,老实告诉你就是了。不过,这闲话确实有点长,还要从三年前我刚到大西南的辰光讲起……”

薛中校拆了一包三炮台,用金打火机连点两支,分了一支给志国。

在袅袅香烟中,志国恭听了长官的往事。

三年前淞沪战败,国军退守武汉。军统戴老板远见卓识,知武汉亦不可长守,国府不日必将退入大西南地区,于是,他派出手下大批特工作为先遣队前往大西南,薛中校就在其列。先遣队的任务是笼络地方势力,同时筹集抗战经费,具体就薛中校一队人而言,就是和西南边境的土人村寨做特货买卖。特货者,鸦片大烟土是也。

头一年,交涉进行得并不顺利。土人多为蛮族,少有通汉语者,而且领地意识极强,剽悍好斗远胜汉地土匪。薛中校部屡屡与之发生冲突,先后火并十余寨,杀数百人,本部亦损失数十人。一部分土人部落宁死不愿服从国民政府,情愿弃寨迁徙,去归顺边境线上的小股英国、法国传教士。

“那辰光我也和你差不多,想不通他们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中国人不要当,偏偏要去做一小撮殖民者的狗腿子,”薛中校淡淡笑道,“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寨子的大头人,哦,他倒是个亲汉派,对我们很友好。他跟我讲,他们寨子的人生平最认两条道理,第一是要孝顺祖宗,第二是要听中国的话。他请求我们出兵帮他赶走白鬼子,还跟我们保证他们寨子绝不投靠白鬼子,哪怕是中央政府把他们的地盘划给白鬼子,他们也不干。因为他们的老祖宗向来最讨厌白鬼子,最喜欢中国人。身为后人,他们死也不能违背祖制,否则何以见先人于地下。

“他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震动,让我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相,一个这几十年来一直被我们的教育掩藏的真相,那就是——这帮土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中国人!也从没想过要当中国人!不止是蛮族人,在大西南,就连许多所谓的汉人也不自认为是中国人。但这些蛮人和汉人有一个共性,他们大半愿意归顺中国,为‘中国’这个政权效劳,因为他们祖上世世代代都在为大清朝、大明朝这些自称‘中国’的政权服务。在这些人和他们祖宗眼中,只有我们这些执掌中国政权的人,才是真正的中国人,至于他们自己,只是服从于中国的人,最多是租用政府权力的佃户,归根结底,只是中国人的臣民和奴才。讲得委婉一点,可以称他们为——中国的人。你用对付中国人的那一套去对付中国的人,怎么可能行得通?当然是到处碰壁!”

志国有如醍醐灌顶——

原来,那个“的”字的真正意思是表示某种人身从属关系,这种关系具有世袭性质。祖宗为臣为奴,子孙世世代代为臣为奴,这不正是所谓的“忠孝传家”么?很自然地,他想起了黄老爷,这老顽固之所以肯乖乖就范,难道不正是被薛中校点醒,怕自家祖宗降罪么?

“照这么讲,黄老爷他其实也是……”

“没错,他和那些西南人一样,也没把自己当中国人,至少刚开始是这样……”一支高档烟抽完,薛中校又啪嗒一声,帮自己点上了第二支,“……不过黄家的情况要稍微复杂一些。没错,那两个当官的老祖宗也许是中国人。但黄老爷本人毕竟没什么功名,不在其位,当然只能算是中国的人。你称他为中国人、黄帝子孙,在他看来简直是在讽刺他,侮辱他。你又没权力给他发委任状,真正把他提升到中国人的位子上。你想他怎么肯买你的账?

“老弟,你一开始就误判了,你把对手看得太高了。黄老爷号称饱读诗书,其实比起大西南那帮文盲土人,他又高得到哪里去?他祖上只出过区区两个官僚。和黄家那一大帮当不上官的祖宗一样,黄老爷本人能有多大野心?他只不过是想在不损害自家利益的前提下,偶尔帮中国政权服务服务,顺便捞点横档,在乡下悠哉游哉当个中国的人,讲穿了,也就是当一个体面的臣民。

“但凡中国的人,一大半是刁民。要想让他们下血本,花大力气帮我们做事,就只有先拿出些真玩意来。我们的武力毕竟有限。请他老祖宗显灵也只能吓他一吓,叫他识相一点,不敢跟我们作对。至于真正引他上钩的,呵呵,当然还是我那张期货委任状,毕竟我跟你不一样,大小算是个特派员嘛!哈哈哈……”

大笑间,薛中校合上了打火机的盖子,再次拼出了一副中华全图。

是啊,对黄老爷来说,那张还没到手的委任状实为意外之喜,让他看到了直追文昭、文穆二公,当一个中国人的希望。所谓当一个中国人,最大的好处难道不正在于:有权让一大群中国的人都来服从你、伺候你么?

推而广之,在如今这个“中华民国”当中,名副其实的中国人又能有几个?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恐怕都只不过是中国的人吧?而近几十年间充斥着各色高头讲义、报章讲演、官方宣言中的,那数以亿万计的“中国人”字样,或许大都是“中国的人”的缩写也未可知。记得辜鸿铭讲过,身体上有形的辫子容易剪掉,精神上无形的辫子万难去除。那个时隐时现、恍兮惚兮的“的”字,实与这条祖祖辈辈心心相传的辫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原来如此,志国大体上全明白了。

“明天我就要启程回总部了。多谢你的三炮台,一点小意思,留个纪念——”薛中校手一扬,划出一道金色弧光。

接住打火机的第一时间,志国就嗅到了一股铜臭的气息。揭开金光闪闪的机盖,果然,里头是另一个世界:海棠叶的背面腐败不堪,生满了陈年的铜绿。

“呵呵,大路货,随便用——”对方露出了最嘲讽的微笑,“记得分清楚外头和里头,这样你才做得好一个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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