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左翼作家之死 10(完)

(编辑过)

2月13日,环龙路别墅凶案女受害人的表哥吴某由徽抵沪。惊悉其表妹已死之后,吴某立赴法租界巡捕房,出示了其表妹1月25日寄予他的信件。信中人自称与丈夫感情破裂,正受到丈夫的胁迫,求吴某速速赴沪保护她人身安全,并助其与丈夫协议离婚云云。

2月14日,《浦江日报》最早报道了上述消息,并独家刊出了书信全文。

2月16日,大年夜,侠森在北平城一家旅馆里被国民党特工逮捕。

2月21日,侠森坐沪平直通车被押解回沪。

2月22日,《浦江日报》率先宣告:环龙路别墅凶案告破。

2月25日,中共在《朝阳旬刊》登出公告,宣布“开除没落小资产阶级文人侠森(本名江侠生)的党籍”。

3月2日,法租界会审公廨开庭,观者如云,门庭若市。作家江侠生被控犯下两起杀人罪和一起纵火罪,证据确凿,毫无疑议,三罪全部成立,判处被告驱逐出界,移交淞沪警备司令部,由后者全权处置。

审判翌日,苏羡玉实习期满,被《浦江日报》社录用为正式记者。而羡玉的好运还不止于此。由于在江侠生一案中表现出色,报社上层有意越级提拔这位才女,将她破格擢升为“罪案秘闻”栏目的专栏撰稿人。所谓“罪案秘闻”,乃是报社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一个新专栏,特色预定为重大治安案件的跟踪采访、深度发掘和连续报道。尽管专栏要到下月初才正式开张,但第一波连载的素材早已运筹妥当,报社有十足的信心一炮打响,独占业界鳌头。而这批新鲜生猛、极尽吸人眼球之能事的独家素材,如今正躺在苏记者本人的身边,确切地讲,是在半躺在她身边的男人手中。

“唔……也就这样吧,”一身奢华睡袍的男人一目十行地翻完了日记本,给出了他的评价,“装腔作势的地方虽然不少,但还不算太假,总体来看,比他的小说要好。”

说完,这个上身肌肉半露的鹰钩鼻家伙把日记本放在床边,抄起打火机,点燃了他的另一幅招牌——粗而长的墨西哥雪茄。烟雾缓缓升起,羡玉的思绪也随之飘摇了起来……

那本日记是江峡生亲手交给她的,就在庭审前的一天。在做完了对这位作家最后一次采访后,对方将沉甸甸的小本子交到了她手里。“这算是我的遗书,不算什么作品,只是遗书,”他说道,“由你全权处理,公开与否,你自己决定。”从对方的死灰般的眼神中,羡玉知道:无论是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人,这个男人都已经为自己的毁灭做好了准备——他的心已经死了。

带着满心的同悲,羡玉收下了日记。然甫一翻阅,立刻令她陷入了更大的哀伤,翻倍的哀伤。望着字里行间反复出现的名字,羡玉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自己为什么那么钟爱这个男人的作品,为什么几乎是每书必买,为什么一见到“侠森”这个名字,就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朦朦胧胧的旧识感……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七、八年前说起。那时,羡玉还没来到大上海,她还在家乡读初中。那段时光是何等令人怀念,可靠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富裕而体面的家境,传统而安定的生活。小荷才露尖尖角,站在豆蔻梢头的少女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无须为生计发愁,也不用为自己谋划未来。读几年书、拿一张毕业文凭、嫁个门当户对的郎君,生两三个可爱的孩子,在她那个古风犹存的小县城,家族和社会早就为她安排好了一切。“选择”纯属自寻烦恼,“自由”主要是一种负担,至于“独立”么,对于那时的她而言,简直就是个生僻的外文词。直到“那件事”发生,直到“那个人”去世,一切才被彻底地改变了……

“但是,有一点我搞不大清楚,”同床的男人打断了她的遐思,“他一直提到的那个女人,那个叫佩瑜的,神神秘秘,虚虚实实,她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货色?”她从凄楚的回忆中抽出身来。向着夺去她童贞的男人,她投出了轻蔑的一瞥:“钟探长,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把女人当作货物,分三六九等标价?那么依你看来,我现在又是什么货色?”

面对她心情的骤变,对方很有些莫明。

“密斯苏,你没事吧?”他叼着雪茄问道。

“不!我有事!”她怒从心头起,一把夺下雪茄烟,“钟少德你晓不晓得,那个被你当成货色的女人,佩瑜,那个可怜的女人——她他妈的就是我表姐!我苏羡玉的亲姐姐!!”

一闻是言,男人的嘴张成了O型,尽管里头已经没了雪茄。

“去你妈的大混账!”忿恨中,她狠狠抽了一口雪茄。尽管立马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她还是坚决忍住,极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停了半晌,对方还是很不识趣地为她递上了手帕。

她一把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扭过头,继续用烟熏折磨自己。

“密斯苏,很抱歉,我完全没料到,这实在太巧了……”对方开了口,这个聪明的混账仿佛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不过,我觉得,这多多少少也有积极的一面,难道不是么?你想想看,要不是因为你的表姐,密斯苏你又怎么会到上海滩来?又怎么舍得脱离你的家庭?又怎么能下定决心自己奋斗?又怎么会有今天的位置?”

“又怎么上得了你的床是不是?大混账!”她暗骂道,不觉间微露莞尔。

“所以讲,有得必有失,有权利就有义务,”见状对方也现出了笑意,“这个世界不是白斩鸡,当侦探也好,做记者也罢,要想过得自由,全都要我们付出代价。密斯苏,你也半大不小的人了,过了年你就廿一足岁了,这点道理想必是老早就明白了。”

她想起来了,今晚是正月十五元宵夜,到了明天,便真是全新的一年了。只是不晓得,那个男人,那个七年前她就从表姐口中听说的男人,那个将“独立”和“自由”启蒙给她的男人,那个曾让她相信过伟大爱情的男人,这个现如今正身陷死牢的男人,他能否活过这个夜晚,沐浴到新一轮的春阳?谁知道呢?只有天晓得。

于是,为了那些逝者,以及将要逝去的人儿,借雪茄作心香,羡玉向苍天立下了她的新年誓约——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继续坚持独立,追求自由,同时不忘与人群分享她的理念,帮助更多人找到生活的新道路。因为唯有如此,“生活”才不至于沦为“生存”乃至“苟活”的同义词。

唯有如此,生活才是生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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