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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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硏究者,喜歡讀書、看戲、旅行。

父親節——來不及慶祝

父親節前兩週,父親突然心臟衰竭,離開柴灣青山綠水懷抱的家,離開紛亂的香港。

父親生於民國二十七年(公元一九三八年)廣東省海豐縣的貧農家庭,屬牛,丁丑歲末,《呂氏春秋》云「操牛尾」是也。小時牧牛,被牛踢傷,胸腔從此常感不適。「解放」後家鄉曾更名為紅草公社徑口大隊金鳳池村。祖屋前有個小池塘,父親年輕農忙之餘,常和三個兄弟暢泳田間。他游啊游啊,游過黑夜冰冷的海灣,十八歲經水路偷渡來港。

父親初中畢業後聽從阿嫲在床邊吩附:照南,你要去香港,為蔡家謀生計。果然,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大陸爆發大餓荒,鄉下有賴他及時接濟。沒有父親那一代移民,沒有他們胼手胝足,便沒有我們這一代,沒有這個繁華鉅麗的難民國際大都會,更沒有香港下一代。

父親可謂「根正苗紅」,先是農民然後是工人,在香港聽小紅唱片《東方紅》,參加過工會,當過巴士檢票員(其時沒有「八達通」)、無牌小販、工廠工人,最後是市政局衛生署蟲鼠組基層公務員。

父親得到月老穿針引線,和母親在大中針廠認識。* 爸爸啤塑膠盒,媽媽包裝。父親常常矯正俗諺說:「針是有兩頭利的!」而我看著他們的結婚照,把這句話理解為:爸爸媽媽年青時都很俊俏!

父親喜歡在襯衫的口袋中別上圓珠筆,讓人曉得他會寫字,不是文盲。他喜歡有文化的人。

父親工餘喜歡看電影,當年帶我去筲箕灣永華戲院看完王羽主演的《獨臂刀》後,一路手舞足蹈。後來他又帶我在戲院門口擺賣手推車仔麵。他煮魚丸、豬紅、豬皮、蘿蔔,我洗碗。他做的手打潮州魚蛋最好吃,但自家魚蛋不賣。那時英女皇仍未御准港督還未特派廉政專員公署,黑白兩道都向熟食攤檔勒索保護費,幾乎晚晚「走鬼」,電影院前雞飛狗走!至今,我依然看不慣橫行霸道的警察。

父親每天倒三班塑膠啤工,機器切斷了他半根食指,於是他習慣早上返工先買報紙,拿著,折指藏在每日的國際新聞、港聞及廣告之間。小時候家住徙置區,我只在半夜起床去公廁尿尿時才見到他。他總是孤伶伶坐在小桌前喝悶酒剝花生,見我醒來,叫我陪他吃幾顆,聊聊天,問我學業如何。

父親常常拍著我的肩膀或大腿,苦口婆心告誡我:「豐仔,我們人窮志不窮。」窮,是鍛練。

父親終於積勞成疾,肝硬化導致胃出血,在洗手間裏吐了一大馬桶又一地的鮮血!感謝醫生回天有術,割了大半個肝,深切治療部的護士悉心照顧,康復出院。至今,我一直瞧不起不尊重前線醫護的政府。

父親喜歡賭馬,終生與命運博弈。他每星期定時貢獻賽馬會,我每學期努力賺回馬會的奬助學金,但我中學畢業後,他退休後卻進貢如儀,而我當上教師後便盡力推薦最需要資助的學生給賽馬會。一九九零年我赴美留學前,他讓我陪他去馬場——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進馬場——但那次我們沒有贏。如果不是近來的疫情,我不讓他去投注站,他會「馬照跑」。

父親退休後酷愛旅行。十三年前去北京,除了遊長城、故宮、盧溝橋,他一定要我帶他去天安門廣場看看。三十一年前那個深夜,我們和全香港、全世界一起在電視機前目擊廣場忽然燈滅,坦克長驅直入長安街⋯⋯

父親多年來都參加六、七月的遊行。我們兄弟姊妹五人皆慶幸家庭沒有因為政見不同而撕裂。他很高興當年有緣與司徒華在街上合照。司徒華逝世九年後,他也跟著走了。

父親節又到了。然而,今年我來不及和爸爸慶祝了!一百零一年前,魯迅在《新青年》上問:「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今天送別父親,而身為新一代的父輩,我們現在怎樣做?大先生叮囑我們守護下一代:「自己背着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 大中針廠為尹致中(1902-84)於抗戰期間先後在上海和香港建立,促進了兩地的紡織業發展。尹氏曾聯署〈民主與勝利獻言〉(1944),支持言論出版集會結社自由。詳見英俊瀟洒的老貓先生:〈民國「制針大王」、冀魯制針廠的創始人、山東萊陽實業家尹致中〉,《每日頭條》,2019年2月28日,網址:https://kknews.cc/finance/ybzjrx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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