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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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生民遊

生民故事選之十:陸象山的生平

昂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 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

作者:張蔭麟

从来胆大胸膈宽,

虎豹亿万虬龙千,

从头收拾一口吞。

有时此辈未妥贴,

哮吼大嚼无毫全。

朝饮渤海水,

暮宿昆仑巅;

连山以为琴,

长河为之弦,

万古不传音,

吾当为君宣。


除非心灵极端麻木的人,读了这首诗,没有不生振奋之感的。这里,恢奇壮丽的意象,和奔放而转幽永的韵节,活状出一种雄迈哲智的人格的气象。这种人格,也许就是代表中国文化精神的最伟大的人格。

这首诗是南宋一个十七岁少年作的。他后来成了六七百年间我国思想界两大主潮之一的领导者。这是他少年时立志的宣言,也是他精神的自传。

这少年姓陆,名九渊,字子静。他生长于江南西路(即今江西省)金溪县里一个颇为富裕的大家庭。他兄弟六人中,除二兄经营药铺,供给家用外,其余都是读书应试,讲学著书,知名于世的。兄弟自相师友,一门雍睦,为乡里羡慕。五兄九龄在诸兄中成就尤大,与九渊齐名,称“江西二陆”。九龄学识的超越世俗,从一件事可以窥见,他平时在家,有暇便领子弟到场圃习射,说这是男子应有之事。乡里中因此不敢鄙视武技,九渊在他的行状里载:


某年夏,湖之南有寇,侵轶将及郡境,先是,建炎寇之至,先生族子谔尝起义应募,是后寇攘相次犯州境,谔皆被檄保聚捍御,往往能却敌。州里赖焉。至是谔已死,旧部伍愿先生主之,以请于郡。时先生适在信之铅山,闻警报,亟归抵家……与兄弟门人论所以宜从之义甚悉。会郡符已下,先生将许之。或者不悦,谓先生曰:先生海内儒宗,蹈履规矩,讲授经术,一旦乃欲为武夫所为?……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不答。今先生欲身为之乎?先生曰:男子生(悬)以弧矢,长不能射则辞以疾。文事武备,初不可析。古者有征讨,公即与将帅。比闾之长,则五两(两乃古代军队的一种编制)之长也。卫灵公家国无道,三纲将沦,既见夫子,非哲人是尊,社稷是计,而猥至问阵,其颠荒甚矣,故夫子答以葅豆,而遂行。夹谷之会,三都之堕,讨齐之请,夫子岂不知兵者?……先生于是始报郡符,许之。已而调度有方,备御有实,寇虽不至,而郡县倚以为重。


九渊一生受九龄的影响不少。

九渊十七岁,正当宋高宗(南宋第一个君主)绍兴二十五年,亦即秦桧逝世之年,距金人之攻陷汴京,徽、钦二帝之被携北徙,才三十年,距秦桧所主持的,割河为界、称臣纳贡的和约,才十六年。人民所遭暴敌的屠戮,衣冠所遭暴敌的凌践,文物所遭暴敌的劫掠摧残;同时将吏的弃职逃责,降志辱身,士大夫的仓皇奔窜,苟且偷生——这一切还历历在父老的记忆中。前一年,九渊读史读到晋代五胡乱华的故事,联想起当前国家的耻辱,生活立刻起了一大变化。他把修长的指甲剪掉,把阔袖长裙的儒服换掉,日日挟弓跨马,学习骑射。他对于信念的认真,正如他对于容止举动的认真一样。他自五六岁以来受人夸奖的特点,是坐立雍容,衣冠端整,履有弊而无怀,读书纸角无卷摺,足迹不到庖厨……等等。

他少年读书治学,有两种异众的趋向,可以注意。第一是喜疑问,有主见。他四五岁便问“天地何所穷际”,思想到废食忘寝。当时读书人都对《论语》里所记孔大弟子的话和孔子的话一样尊重的,但他初读《论语》,便觉得“夫子(孔子)的言简易,有子(孔子的弟子)之言支离”。当时程伊川(名颐,北宋大儒)的教说风靡一世,他却觉得,伊川的话和孔子、孟子的话不相像。听人读伊川的话便觉得好像伤了他。第二是重实践。他自述道:“吾家合族而食,每轮差子弟掌库二年。某适当其职,所学大进,这才是‘执事敬’。”[1]他把日常生活事务的处理、“人情事势”的体会和圣经贤传的考究,看得有同等的重要。他耻作空言浮想,而自己不能实行。所以他认为国仇当复,国耻当雪,便亲习骑射。

当时一般士人的最大希望是仕宦显达,而科举试场上的成败决定一个人的政治命运。所以对于一般士人,读书只是预备考试,但九渊对科举很冷淡,到了二十四岁的一年,因为先辈的勉促,才开始去应乡试。在应试前三个月,才始作科场的预备工夫。在这次和以后所有各次的考试中,他只直写胸中所见,从不肯揣摩风气,迎合试官的心理。但他初次应考就取中了。捷报到时,他正在四兄家里弹琴。他等弹完了一曲,才问来人,接着再弹一曲,然后回家。乡试取中后不久,九渊即遭父丧,不能入京会试。(宋制:乡举不具一种资格。如乡试取中后不能会试,或会试不售,须再赴乡试。)过了九年,始再捷乡试,次年始中进士。此后十五年中,他大部分时间是闲居讲学,但也有时从政;他历官县主簿、国子正(即当时唯一国立大学的教授),敕令所删定官,及将作监(中央政府里管营造事务的机关)丞(即副长官),终被人排挤免职。他在官时,始终不忘少年为国复仇之志,时常访求智勇之士,和他们讲究武事利病和形势要害。但在这十五年间,他没有得到施展怀抱的机会。自监丞免职后,便决志归隐故乡,讲学传道。这时他已四十八岁了。

在金溪县邻近的贵溪县,离有名的龙虎山(张天师所居)不远有一座山,俗名禅师山,九渊的描写如下:


山形宛然巨象。……山面东南,叠嶂骈罗,近者数十里,远者数百里,缥缈磊落,争奇竞秀,飞舞于檐间。朝暮雨睗,云烟出没之变,不可穷极。上憩层巅,东望灵山,龟峰特起如画。玉山之水盖四百里而出于龟峰之下,略贵溪以经蕴山之左。西望藐姑、石豉、琵琶,群峰崷崒逼人,从天而下。溪之源于光泽(地名)者,萦行泓澄。间见山丽如青玉版。北视龙虎、仙岩、台山,仅如培。东西二溪,窈窕如带。二溪合处,百里而近,地势卑夷旷,非甚清澈,目不能辨,常没于苍茫烟霭中矣。下沿清流:石涧曲折分合万状,悬注数里;苍林荫翳,巨石错落。


这就是九渊晚年讲学之所。他不喜禅师山之名,改称为象山,并自号象山居士。学者因称他为象山先生。

九渊自举进士后已开始讲学。他是一个典型的教育家。他的学识、声望和人格的“磁力”,到处吸着一班青年跟绕着他。每凭一席话使他人心悦诚服,北面称弟子;每凭一席话决定他人一生的趋向。有一个强梁的少年名李云者,尝欲率五百人打劫起事,一日往见九渊,经他一番劝诲,便翻然而改,后来在家里立着九渊的牌位来供奉。他自京师解职归乡后,从游的人更众盛。乡间的长老也俯首听诲。每入县城,围着他听讲的常二三百人,房子容不下,便迁到寺观里。县官给他在学宫(即孔子庙堂)里设讲席,往听的,贵贱老少,充塞街巷。

关于他在象山讲学的情形,他的弟子冯元质有一段很好的记载如下:


先生当居方丈。每旦,精舍鸣豉,则乘山簥至。会揖升讲坐。容色粹然,精神炯然。学者以一小牌书姓名年甲,以序揭之,观此以坐,少亦不下数十百,齐肃无哗。首悔以收敛精神,涵养德性,虚心听讲。诸生皆俯首拱听,非徒讲经,每启发人之本心也。间举经语为证,音吐清响,听者无不感动兴起。初见者或欲质疑,或欲改辩,或以学自负,或有立崖岸自高者。闻诲之后,多自屈服,不敢复发。其有欲言而不能自达者,则代为之说,宛如其欲言,乃从而开发之。至有片言只语可取,必奖进之,故人皆感激奋砺。平居或观书,或抚琴,佳天气则徐步观瀑。至高诵经训,歌楚词及古诗文,雍容自适。虽盛暑衣冠必整肃,望之如神。诸生登方丈请诲,和气可掬,随其人有所开发,或教以涵养,或晓以读书之方,未尝及闲话,亦未尝令看先儒语录。每讲说痛快,则顾傅季鲁曰,岂不快哉!季鲁齿最少,坐必末。尝挂一座于侧间,令代说。时有少之者也,先生曰季鲁英才也。

九渊大率二月发山,九月末归家,中间亦往来定。居象山凡五年,据他的登记簿,来者不逾数千人。

光宗绍兴〔熙〕二年,九渊五十三岁。先两年,孝宗死,光宗继位,新执政闻九渊名,保荐他知荆门军(军是宋朝地方行政的一种区域,大抵包括两三县)。是年秋,九渊始离象山赴任。在任才一年零三个月,便得病而死。但从他在荆门短短时间的政绩看来,他假使不早死,在政治上定有很伟大的建树。

他在荆门的治绩,举其大者,可分三项来说:

(一)教化。旧例太守见客受诉,分日限时,悬牌揭示,他一到就把这种架子废除,使僚属可随时入见,人民可随时入诉,使僚属、人民觉得他易于亲近。他号僚属如朋友,推心敬接,论事惟理是从,不用威压。他在家书里说:“每一同官禀事,众有所见,皆得展其所怀,辨争利害于前,太守唯默然听,候其是非既明,乃从赞叹,以养其徇公之意。太守所判,僚属却回者常有之。”他教民如子弟,虽贱役走卒,以晓以理义。遇有涉及伦常的诉讼,判决之后,每令原告人把讼词毁掉,以厚风俗。每朔望及假日,必到郡学里给学生训诲。旧例正月十五日太守在郡衙里建醮设斋,为人民祈福,他把这迷俗革除,于是日会集吏民,讲《书经·洪范》一章,发明做人的道理,可代替醮事。他的立身既足以为人表率,他的政令又足以使人悦服,加以他勤恳教说,故期年之间,居然收到移风易俗的效果。到后来,刑清狱减,贼盗绝迹,诉状每月不过两三纸。狱卒无以为生,纷纷请退,公家特别给他们薪水才止(平常狱卒是没有薪水的)。人民相保相爱,闾里熙熙。吏卒亦能相勉以善,视官事如自己家事,大家有“穷快活”之说。

(二)武备。荆门的地方,在江汉之间,北接襄阳,南接江陵,为自古战争之场,金人南侵必经之地,在当时本为“次边”。其地四面有山围着,历来恃以为险,没有城垣。九渊一到任,使创议筑域〔城〕,以固边防,亲自劝督工役,二十日便筑完。初时估工的预算要费钱二十万贯,结果才费三万贯。是时湖北的地方军,行用虚设,兵士多逃亡,视官府如旅舍,不可禁止;其残留的,平素又无训练。九渊加重逃窜的刑罚,并且准给捕获的赏金;又时常会集较射,射中的受赏;每派兵士做工役,必加给工值。因此他们无饥寒之忧,得专心弓矢。从此兵士逃亡的绝少。后来朝廷的兵官来检阅,只有荆门的军队整饬振作,名副其实。较射时,不独兵士可以参加,人民也可以参加;人民射中的与兵士一样受赏。这是九渊鼓动“民众武装”的妙法。

(三)治狱。据他的门弟子扬简所记:“(先生)接宾受词无早暮,下情尽达无壅。故郡境之内,官吏之贪廉,民俗之习尚,忠良材武,与猾吏暴强,先生皆得之于无事之日。往时郡有追逮,皆特遣人先生,唯令诉者自执状以追,以地近远立限,皆如期,即日处决,轻罪多酌人情,晓令解释(和解)。……唯怙终不可诲化,乃始断治,详其文状,以防后日反复。久之民情尽孚,两造有不持状,唯对辩求决。亦有证(被告)者不召自至,问其故,曰事久不白,共约求明。或既伏,俾各持其状去,不复留案。尝夜与僚属坐,吏白有老者诉甚急,呼问之,体战,言不可解。俾吏状之,谓其子为群卒所杀。先生判‘翌日呈’(谓翌日交出其子也)。僚属难之。先生曰,子安知不至是?凌晨追究其子,盖无益也。人益服先生之明。有诉遭窃脱而不知其人,先生自出二人姓名,使捕至讯之状辜,尽得所窃物还诉者,且宥其罪,使自新。因语吏曰,某所某人尤暴,吏亦莫知。翌日有诉遭夺掠者,即其人也,乃加追治。吏大敬。郡人以为神。”

此外税收积弊的改革,和重修郡学、贡院、客馆、置医院……等建设都是他政绩上的项目,以其事比较繁琐,这里不必详叙。

以上只说九渊性格和事业的大概。至于他的思想,当另为文详事之。


原载《中国青年》(重庆)第1卷第2期,193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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