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東南西北飛
鴻雁東南西北飛

不入流作家,用文字記人、記鬼、記食、記人生……

我的撞球歲月

隔壁桌的男同學在彎腰貼近球桌瞄準時,可能是想耍帥,會故意左右張望,尋求觀注,再調整一下姿勢,確定擺好pose,這才出桿擊球。瞄來瞄去,總算瞄到不該瞄的東西--接著,我看到櫃檯那一帶,飛出一個打火機,呈拋物線飛越兩個球桌後,不偏不倚掉落在白目男的身邊--「砰!」的一聲,桌上有火花迸出……

「走啊!挑桿啊!」

這句話彷彿是一個喚醒死屍,驅使它行動的咒語一般。好幾次下課,我百無聊賴地趴在書桌上,雙眼空洞,等待上課鐘響起時,兩三個男生走到我座位旁對我施咒--本來沒有特別想蹺課的我,對這句咒語完全沒有抵抗力,隨即快步溜出教室,趕在上課鐘聲響起之前離開學校,到校門口斜對面的撞球場一決高下。

這間撞球場叫「力大」,在我們沉迷於網咖之前,它就是我們蹺課或課餘的集會基地。不過嚴格說起來,力大其實是保齡球館,四分之三的空間被十幾個保齡球道佔據,撞球桌只有八桌。相較之下,打保齡球的消費較高,時間不容易掌握;而打撞球一分鐘不過二點八塊,兩個人打一桌一個小時,平分下來也才八十幾塊,打完了要隨時切檯結帳也很方便,當然是我們消磨時光的首選。

由於力大只有八個球桌,時常客滿。為了搶到球桌,我們會分工合作,上午第四節課的鐘聲響起之前,一個人先偷溜出教室,跑去力大搶桌;其他幾個人負責買午餐,帶到力大去,一邊吃一邊打,打到下午第一堂課的鐘聲響起,又浩浩蕩蕩的回學校。

有一次,輪到我去搶桌,想不到即使趕在下課前趕到,卻仍然客滿,而且其中有三桌都是計程車運將。我走到櫃檯旁,偷瞄了一眼電腦螢幕上顯示的那幾桌的開檯時間--一看不得了,他們竟然從昨天半夜十二點開始打起,到現在已經整整十二個小時。我以為他們差不多也打累了,就坐在旁邊吃同學買來的麵,看著他們打球。但直到即將上課,他們依然興致高昂,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們只好敗興而回。

如果中午打不到又實在手癢的話,就只好冒著被抓包的風險蹺課打撞球。

有一個學期,教務處不知道是吃錯藥還是學生缺曠實在太嚴重,居然祭出曠課一節就直接記一個小過的處分(原本只記一支警告,三支警告記小過)。那個學期,我選修了一門禮拜二下午七、八節的日文課,選了才發現我那群愛打撞球的同學都沒選。於是,每當禮拜二上完第六節課,我只能心有不甘地目送他們去力大。

後來,我發現每到下午的最後兩節課,查堂大概是準備要下班了,不會查得這麼勤--

走啊!挑桿啊!」終於,某一個禮拜二的下午,我禁不起同學誘惑,不管三七二十一,收拾好書包就跟著大夥離開。不過,我的運氣不好,這一回查堂查得很勤,直接送我一支小過,學校還記通知單到我家;爸媽氣得質問我,害我費了一番唇舌才蒙混過去。

多數台灣的家長對於撞球的印象不是很好,認為那是不良少年會從事的活動,這種成見對於有撞球天分,想往國手夢想邁進的孩子來說,非常不公平。但我也不得不說,撞球場的確是龍蛇雜處的環境,我們只要看到目露兇光的「小兄弟」進來,眼睛便不敢亂看,乖乖打自己的球就好。可是,「白目」之所以稱為「白目」,就在於他的目光總會不自覺亂瞄……

那天,打從我們走進力大,就看到一群小兄弟在櫃檯附近抽菸,靠牆歪著身子、斜睨全場。我在等同學打球的空檔,看到隔壁桌的男同學在彎腰貼近球桌瞄準時,可能是想耍帥,會故意左右張望,尋求觀注,再調整一下姿勢,確定擺好pose,這才出桿擊球。他的跩樣,連我看了都想揍他。果然,他瞄來瞄去,總算瞄到不該瞄的東西--

我看到櫃檯那一邊,飛出一個打火機,呈拋物線飛越兩個球桌後,不偏不倚掉落在白目男的身邊--「砰!」的一聲,桌上迸出火花,白目男嚇了一跳,桿子掉到地上,他的同學也驚呼出聲。

幹恁娘咧,看啥小?!」櫃檯那邊傳來暴喝聲,三、四個人大步上前,圍住白目男,以差三公分就可以接吻的距離,緊貼著他用髒話伺候;白目男也不干勢弱,飆出髒話回嘴。可惜,白目男的同學不敢上前助陣,他們班的女同學更是嚇得不敢動彈。雙方叫罵到最後開始動手,白目男寡不敵眾,被小兄弟們推到撞球場外面去了。

過沒多久,我同學從外面進來,跟我們說剛剛他看到一群人押著一個學生到旁邊的小巷暴打一陣後離開,那個學生正拿起手機「烙人」--看來白目男的背景也不單純。

我們班上有一個背景也不太單純的同學。某天下午,力大客滿,候補的人一堆,我們打算到比較遠的撞球場打球,但那位同學打死都不肯去。我們盧了他老半天,他總算說出理由:「那裡有我的仇家啦!你們想看我被打是不是?」雖然我心裡回答他:「想!」不過這種事還是不要隨便開玩笑比較好。

所以,撞球場是血氣方剛的的男性展現雄性威風的場所,自然是髒話互飆、菸味亂飄,女生不是不能理解撞球的樂趣,而是連踏進撞球場都很抗拒。那麼,什麼樣的女生會願意走進撞球場呢?那還用問!八成是為了看喜歡的男生打球而來的。因此,對於我們來說,身為一個男人,最威風的事情莫過於有女生來看他打球;每當有女生在旁觀戰,就算看的是別人,我們也會拿出比平常多兩倍的專注力來打球。

可以想見,假如當時白目男的那一桌沒有女生的話,面對惡煞,他也不至於那麼衝了……

差不多是我唸專三以後,線上遊戲開始流行,我們集會的基地漸漸從撞球場轉移到網咖,至少兩個學期沒有到力大去了。有一陣子,遊戲玩膩了,我們又到力大晃晃,發現力大竟然也跟起風來,在旁邊開闢了一小塊空間、放了十多台電腦,搞起網咖。

然而,那一帶方圓一公里以內少說有五家網咖,力大想靠網咖留住學生的努力,終究徒勞無功,玩家屈指可數。此外,原先一分鐘二點八塊的撞球價格,也砍到只剩一點九塊,球桌仍然空了好幾張出來。以前櫃檯有一位親切的阿姨,旁邊趴在櫃檯上寫作業的小學生是他的兒子,我們等開桌時會跟阿姨和小朋友聊聊;現在阿姨和小朋友不見了,換一個年輕人負責。據說,阿姨的薪水被力大砍了不少,憤而跳槽到附近的保齡球館。

擋不住時代浪潮的力大,越來越力小。就在我們畢業的前不久,力大結束營業,不過我們那時並沒有感到特別惋惜,因為早就對撞球興趣缺缺。

直到我研究所畢業,又回到母校辦理折抵兵役的手續。走近校門,我赫然發現,原本力大的那棟鐵皮屋早已夷平,上面蓋了一棟十幾層樓高的住宅,連一點點遺跡都沒留下來讓我緬懷。

不只是力大,過去我們時常造訪的撞球場也一家跟著一家倒,我皮包裡的會員卡也一張跟著一張丟。如今,偶爾一時懷舊,想找老朋友打撞球--

走啊!挑桿啊!

「去那裡挑?」

「……」

陷入一陣沉默以後,我們還是決定到海產店喝酒,懷念到段逝去不復返的撞球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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