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東南西北飛
鴻雁東南西北飛

不入流作家,用文字記人、記鬼、記食、記人生……

喝「泡泡綠」成癮的威哥

九點整,我們到連上晚點名。照理說點完名就可以回寢室睡覺,但今天點完名,排長命令我們走進一旁的餐廳就座。我們坐在餐廳的長板凳上,看連長、副連長、輔導長都鐵青著臉,瞪著站在餐廳中央的威哥,氣氛異常凝重,我們動也不敢動。「說啊,你自己做了什麼?」連長面無表情,淡淡說了這句話,大家把視線移到威哥身上……

在軍中,只要發生違紀事件,就要召開「軍紀案件檢討會」。十年前,我在馬祖東引服役時,被迫參加了幾次,全部都是因為一位學長違反軍紀,連累全連弟兄得參與檢討會,葬送了我們許多自由時間和休假時間。究竟那位學長幹了什麼好事?

這位學長姑且稱他威哥,高中沒畢業,工作一陣子就入伍了。他為人不太正經,總是嘻皮笑臉,跟誰都處得來。以他的個性,平平安安混到退伍絕對沒有問題,但偏偏身為布農族原住民的他,從小喝酒喝到大,要他在實施禁酒令的軍中服役,簡直要他的命,所以他總是按捺不住酒癮偷喝酒。

島上居民經營的飲料店,知道我們阿兵哥當中總會有這種需求的人,因此想出一個高招鑽軍紀漏洞--把啤酒倒進手搖杯中封膜,點餐的暗號是「泡泡綠」。由於封上膜後聞不到啤酒味,光看它的外表還真像是浮著泡沫的綠茶。每當大夥兒打電話叫飲料時,威哥都是叫「泡泡綠」,闖關成功機率百分百。一開始我看威哥三不五時猛吸手搖杯,真以為他超愛喝綠茶,經高人指點才知道內容物。

在軍營裡只能偷喝,但出了軍營,威哥便明目張膽了。

東引島上,即使我們放島休假(因為勤務調度考量,有人放週六,有人放週日)到小鎮上逛逛也必須穿著軍裝、遵守軍紀。不過,一旦鑽進網咖裡,避開路上憲兵的盤查,威哥當然毫不顧忌點啤酒來喝。

威哥倒也不笨,在網咖一整天,只有上午敢喝酒,下午以後等酒慢慢退了,晚上收假前才能通過酒測。可是,他的如意算盤雖然打得好,最後卻仍然被自己的身體給出賣。

他大概是肝臟不好的關係,一喝酒就臉紅,而且退得很慢。某一個禮拜六,他到網咖打電動,不小心喝過頭了,喝到一、兩點才不再喝。晚上六點收假,他進入營區進行酒測--慘了……酒測值超標!

記得那天晚上,照例是自由活動時間,大家都滿懷期待迎接禮拜天的島休,我也一如往常正在擦鞋,希望隔天盡早通過服儀檢查然後放假去。這時,跟我們在一起打屁的班長突然接到一通緊急電話,要他通知所有志願役幹部立即回到連上參加「人事評審會」(簡稱「人評會」)。

班長放下電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大家心知肚明--大事不妙了!通常人評會是只有在重大違紀事件發生時才會召開。班長離開後,弟兄們都憂心忡忡,卻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來。

九點整,我們到連上晚點名。照理說點完名就可以回寢室睡覺,但今天點完名,排長命令我們走進一旁的餐廳就座。我們坐在餐廳的長板凳上,看連長、副連長、輔導長全鐵青著臉,瞪著站在餐廳中央的威哥,氣氛異常凝重,我們動也不敢動。

說啊,你自己做了什麼?」連長面無表情,淡淡說了這句話,大家把視線移到威哥身上。此時的威哥,兩隻手掌貼齊褲縫,站得筆直,以往嬉笑的臉龐不見了,呈現一臉的僵硬和些許驚恐。

過了約三分鐘,威哥還是開不了口,連長重重拍了桌子並怒吼:

「說啊!你做了什麼你不敢說嗎?」

見連長動怒,威哥這才把事情經過說了出來。講述過程中,如果有含糊不清的地方,連長會不時提高音量打斷他「還有呢?」「你說清楚哦!」直到威哥講完,差不多花了近十分鐘。

「哦,好哇,接下來一個月大家不用島休了,開四次檢討會!」

說完這句話,連長便離開了。我沒參加過檢討會,但突然被剝奪一個禮拜一次的假期,心裡非常不是滋味。回寢室的路上,大家都抱怨連連。

隔天吃完早餐,本來應該是搭計程車直奔山下網咖的我們,留下來參加第一次檢討會。同樣的,檢討會在餐廳舉行,威哥站在和昨晚一樣的位置;不同的是,他身邊站了好幾位平常跟他要好的弟兄。

連長命令威哥複述昨天犯紀的經過,威哥講完,輪到他身邊的弟兄講--他們昨天和威哥到同一間網咖打電動,雖然他們沒有喝酒,但由於沒有勸阻威哥,受到連帶處分--他們一一叫屈,表示不只一次叫威哥不要再喝,無奈就是叫不動,威哥依然故我,乾完一瓶台啤又接著一瓶。

接下來,檢討會的重頭戲登場,連上五十幾名弟兄要輪流發表看法--我沒參加過文革的批鬥大會,但參加過檢討會後,約略可以體會批鬥大會的氣氛。

「我以前就跟你說不要偷喝酒,你說沒關係,現在你看大家陪你在這邊耗,沒關係嗎……」

「你下個月就要放返台假了,兩個禮拜隨便你喝,為什麼一定要現在喝……」

「我本來跟朋友約好十點要連線玩遊戲,現在不用玩了。你可以不要那麼自私嗎……」

每一個人講完,威哥便鞠躬道歉;在他的連環道歉下,我們也沒麼那麼氣了,後來發表的人,包括我在內,口氣慢慢軟化。直到檢討會結束,花了近三個小時,連長看威哥算是有誠意,於是提早結束檢討會,同時網開一面,沒有送他去禁閉室,算是給他一個自新的機會。

會後,依然有不少弟兄給他白眼,他不但不生氣,還私底下一個一個跟我們道歉。過兩天的午休結束前,我坐在寢室的長桌上擦鞋,威哥走過來先跟我哈拉兩句後,壓低聲音跟我說:「俊彥,抱歉啦,我喝酒害你們要開檢討會。」看他這樣以低姿態跟學弟道歉,再怎麼不爽也很難再生氣了。

又過了兩天的莒光課,看完《莒光園地》,輔導長請威哥上來自我反省。他講了什麼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其中一句是:「當連上老鼠屎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

「輔導長,我可以說一句話嗎?」跟他關係不錯的小吳舉手,經輔導長同意後,他對大家說:「好啦,我知道大家還是很氣,我承認我第一時間知道他喝酒害我們要開檢討會,也是氣得想衝到他面前罵三字經。可是,他這幾天的表現,讓我覺得他已經悔改,我保證他不會再犯好不好?」台下大多數的弟兄都點頭同意不再追究,連長的態度也緩和不少。往後的三次檢討會,場面不再那麼緊繃,時間縮短到一個小時左右,連長就放我們休假去了。

兩個月後一個島休結束的集合,我們抵達連集合場準備點名時,發現大家在交頭接耳,不時唉聲嘆氣或低聲咒罵。一經打聽,我差點昏倒--威哥又偷喝酒了

這一次,他沒有去網咖,而是叫了一大杯「泡泡綠」躲在寢室喝。喝到中午,啤酒喝完了,但酒氣開始散發出來,臉越來越紅。他的班長第一個發現他喝酒,原先想幫他隱瞞,叫他趕快去沖澡,沖完澡去睡覺,看酒氣會不會退。睡到五點起床,酒氣依然沒退,這下班長緊張了,去通知排長;排長看他臉紅得實在太誇張,眼看瞞不下去,只好照實跟連長報告。

點完名,我們又被帶進餐廳,又一次看威哥低著頭講述自己幹了什麼好事。這一回,連長沒有再打斷他的話,等威哥講完,他冷冷丟下一句:

送禁閉,檢討會開滿四次。

這次檢討會不得了,場面更接近批鬥大會,幾乎每個人一站起來就是對威哥一連串惡毒的謾罵。他們罵了什麼並不重要,反正大同小異。輪到小吳時,我以為他會為威哥緩頰,沒想到他是全體弟兄當中罵最兇、最狠的……

「幹你娘咧!我他媽的是智障,上次幫你擔保,後來還一直提醒你不要再喝了、不要再喝了。幹!你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幹!你他媽的就這麼賤是不是?!」

小吳足足罵了三分鐘多鐘,罵到太陽穴爆出青筋,最後是副連長揮手示意,他才勉強坐下來。他罵得這麼不留情面,總算幫弟兄們出了口鳥氣。

不過,我卻隱隱覺得不對勁,假如威哥是因為酒精成癮而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那麼對他施加再多的言語攻擊自然無濟於事。輪到我發表看法時,我建議連上送他就診,判斷是不是生理疾病所致,隨後也在《大兵手記》中表達完整的意見,並且直言:批鬥威哥並不能真的解決問題

我們連長兇歸兇,卻是相當明理的人,他用心閱讀我寫得落落長的意見,寫下他的回覆。他承認,檢討會的確是軍中的陋習之一,經過這次事件,他有在思考下次遇到類似事件該如何處理。此外,他也接受我的建議,答應在威哥關完一個禮拜的禁閉,達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以後,送他去接受治療。

緊接著的三次檢討會,每次都開好開滿;開完後,一天八個小時的島休假,瞬間只剩四個小時。這一個月,威哥像過街老鼠,也不再像上次那樣一一跟我們道歉,而是逢人便閃。

四次檢討會開完,威哥被送去禁閉室給人死操活操,他的班長每天會去探班一次。班長說威哥被操得慘兮兮,但可能是原住民天生體質好,而且又年輕,不過三天就適應禁閉室的日常操課了。

至於威哥從禁閉室放出來後,有沒有被送去看醫生?這我不清楚,因為沒過多久,他就退伍了。聽其他學長說,威哥在基隆港一上岸,馬上衝去附近的海產店喝了一個爛醉,被人扛回家。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雖然被威哥害得很慘,但想起他嘻皮笑臉的臉龐、沒有學長架子的模樣,以及他低聲下氣道歉的姿態,我還是由衷為他終於能夠脫離禁酒的軍營,而今而後可以喝個暢快而感到開心。可是,想起他酒後臉頰、耳根、脖子皆漲紅的情形,又不禁擔心他的身體。

匆匆十多年過去,不知威哥如今是否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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