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補齋
何補齋

竊思平生所學,何補於國計民生?

寂寞右外野

不過,反正楊牧沒有打過大聯盟,儘可在右外野嚼他寂寞的青草梗。等而下之者,就是我。
那是有些無聊,而這種無聊大概祗有棒球場上的右外野手最能體會,站在碧於絲的春草上,遠遠的,看著內野那些傢伙又跑又叫,好不熱鬧,有時還圍起來開會決定戰略什麼的,偏就不招手叫你去開會,你祇好站得遠遠的,拔一根青草梗,放在嘴巴裡嚼,有一種寂寞的甜味。
可是在通常的情況下,一局下來球都沒摸到,又跑回去坐在那裡,做無足輕重的第七棒。
世界上還有好多事可以做,並不是一定要爭取做一壘手不可(從前我覺得一壘手最神氣,左腳跨出一大步,右腳尖點置壘上,長臂接球,截殺來將出局。)

楊牧在<右外野的浪漫主義者>一文中,如是回憶他的棒球時光。

在楊牧打棒球的年少時代,大家可能還不會推打吧!在右打者居多的情形下(那個時代,誰那麼有錢能夠幫少數左撇子準備手套呢?),強打者大半將球拉回打到中左外野,以致右外野手無事可忙,自憐如斯。

現今的棒球,尤其是美國大聯盟,右外野天空與地勤的繁忙,直如紐約的甘迺迪機場。這是詹偉雄在《球手之美學》中說過的,他那篇談的是洛杉磯天使隊的傳奇右外野手葛雷洛(Vladimir Guerrero)。

不過,反正楊牧沒有打過大聯盟,儘可在右外野嚼他寂寞的青草梗。

等而下之者,就是我。

長在台北都會區中,不似花蓮的天空地濶。我從小就沒有機會打棒球,一直到研究所,都二十二歲了,才參加了所上的快速壘球隊。所內的男生要全部上場,才差不多可以湊齊一隊的人數。

是說我跑也跑不快,打又打不遠,接更接不到,所以連當個右外野手也不合格。

而徐克同學,在大學時代便是王牌投手,可投出時速110公里的快速球。由於壘球場上投手板到打者席的距離較短,若以打者反應時間來換算,時速110公里的壘球,相當於時速140公里的棒球。我們全隊都打不到他的球,只是他的球常常投不進好球帶。

徐克同學見我百無一用,很有技巧的對我說,因為我在隊中算是身材高大,所以適合當投手。這理由很瞎,但無論如何,從來沒有打過快速壘球的我,就成了隊上唯一的救援投手,偶爾也客串當當一壘手,好讓楊牧羨慕一下。

那年的大法盃,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球季,總共出賽三場。

中興大學是我們的初體驗,這支傳統勁旅將第一次參賽的我們殺的潰不成軍。在王牌投手體力耗盡下場後,換我上場救援。我在快速壘球的球場上丟出慢速壘球,讓對方以打擊練習的姿態連得四分,比賽提前結束。

第二場對上只是來玩的文化大學,他們連釘鞋都沒穿就來參加比賽。我上場救援非但沒有失分,還三振了兩名打者,看得學長嘖嘖稱奇。

而神奇的事情總是發生在第三場。面對擁有業餘甲組選手、實力超強的輔仁大學隊,原本想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局面。不料在徐克同學的速球壓制下,對方打的綁手綁腳,我們卻頻頻出現超水準的攻防表現,讓比賽有來有去,緊張萬分。

然而,就是在那個楊牧嚼著青草梗的右外野,一顆寂寞的高飛球不甘寂寞的從右外野手的手套裡掉了出來,影響了王牌投手的情緒和節奏。於是,緩緩跑上投手丘救援的我,輕輕的吸了一口氣,不知將面對此生最慘烈的時刻。

大概是打了十幾個人次吧!我也記不清了,其中有一半是保送。在隊長向主審第二次抗議之後,我的慢速壘球終於有了被判定好球的空間,於是對方打者展開猛打。最終,我應當沒有製造任何一個出局數,下場的原因是被正面強襲球擊中左手腕,沒辦法再戴手套,連手錶都被打斷飛了出去。

然後我坐在場下,甚至不能當個無足輕重的第七棒。只好看著游擊手臨危受命站上投手丘,讓比賽又風風火火的打下去。

雖然最後仍是大敗收場,但能夠讓輔大這支強隊打的一臉汗加滿身泥,連火氣都打了出來,畢竟成就了一場青春熱血的球賽。

隔年,大家忙著考試、寫論文,只剩下徐克同學帶著學弟們上場。到場觀戰的同學回來歎氣說,對方只要能把球碰到投手身後,就一定變成安打。大家聽到就笑了一回,彷彿自己是最後的傳奇。

然後,再一年,大家各奔前程。再二十年,怎麼就兒女忽成行了?

而我又這麼不小心的在夜裡翻開楊牧,看他為少年楊牧的《葉珊散文集》寫了這麼一篇有關右外野的序文。恍恍間,發現自己這些年來的無聊,好像也常在右外野晃盪,而那個右外野的上空,並不像甘迺迪機場那麼繁忙。我偶爾也咬咬青草梗,有一種寂寞的甜味。

有時我側過臉,把青草梗吐出來,成一個小小的弧線墜回那碧於絲的春草裡。我站在夢境裡的投手丘上,當一個球速更慢的救援投手。額頭上流下的汗水,被眉毛擋住,我看著捕手的手套,只想把眼睛再睜大一點,再看清楚一些。

真是一場漫長的球賽,我沒有拉弓的想望,如果可以撐完這一局,我想去右外野當一個無足輕重的第七棒。或者,第九棒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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