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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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断思考中成长。

小说 | 眼睛

谨以此文,声援南大学弟学妹。#南京大学偷窥男被罚400元后释放#

昨晚,听室友说起系花被人尾随的时候,我暗自庆幸自己长得不美。

我自己长得很普通,但是喜欢看美女,对帅哥我倒是兴趣一般。当然啦,主要还是因为学校美女比较多。而且我也是一个女生,每次盯着她们看的时候,都更加心安理得、光明正大。

时间久了,我也能看出一些门道来。最顶级的大美女,身材比例那叫一个绝,宽肩蜂腰翘臀细长腿,一头浓密的长发,走在路上整个人散发着光芒,一下子能吸引好多路人侧目相看。她的姿态和眼神往往带点傲气,面对四周凝视的目光毫不在意,仿佛已经习惯了被人瞩目。次一等的呢,就是有点硬伤、不那么完美的美女,看第一眼的时候特别惊艳,但是再一细看,就会发现一些瑕疵,比如小腿有点粗。此时我心里就会感到有点可惜,如果她们发现了我的眼神,往往会有点惊讶、有点骄傲、又有点害臊,因为她们也深知自己的不完美,如果恰好今天又穿了露腿的裙子,就显出遮遮掩掩的神态,更加不好意思了。还有一种,是乍一看不算大众审美,但是很有自己个性的小美女。如果她们发现被人关注了,会特别高兴,脸上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丝得意的笑容。

我看美女看得最风生水起的时候,还靠这个在自媒体上赚了一点钱。那时候知乎流行一个问题:“如何评价XXX的长相?”我就会根据平时细细打量美女的经验,去套在那些明星身上,居然获得了很多点赞。然后我看很多人爱看,干脆开个公众号,就叫“美女研究所”,专门去分析什么样的长相更好看,明星整容前后是更成功了还是更失败了。后来还延伸到行为举止,什么样的妆扮和举止更有“富贵花”的气质。这些素材大都来源于明星微博里的图片,还有一些电影和电视剧片段截下来的动图,分析她们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光是“小美女如何突破?御姐进阶教程”这一篇,我就写了一万字,还获得了史无前例的5万浏览量和100多条评论。后台有好多读者发自拍,把身材、三围报给我,有的只穿内衣就直接拍照发我,几乎都在问:“我该怎么改造自己?我该怎么变美?”

我从中嗅到了商机,推出了一个“素人改造”的栏目。但是我不可能当面去改造一个人,成本太高了,我决定用万能的修图软件PS。我让读者投稿,把她们的正侧面照发给我,然后我做一些针对性的改造,修脸型、眉型、鼻梁、鼻头、唇形,按照着网络上流行的审美平均脸和带一点点个人特征的原则,调整出一个相对更完美的样子。每次收费19.9元,虽然不多,但是也能赚点钱,顺便增加点用户黏度。

当我每篇文章的阅读数稳定在2万以上的时候,有广告商来找我了,让我给他们写软文。听说一篇文章就能拿1万块,商品卖得多还能带点回扣的时候,我高兴得连吃了两天外卖。但合作方有个奇怪的要求,加我微信以后,一直要求视个频。那个年轻男人的头像是对着镜子的自拍,光线昏黄,看着像在卫生间拍的,长得也就比普通人好一点点的水平。他在微信里一直喊我“美女”。我想他是误会了,我的头像是个网图,不是我本人。我这个社恐是不可能跟他视频的,所以,最后这个合作没谈成。

最开始半年吧,像我这种女性审美公众号也就两三个,后来就越来越多。做了也快一年的时候,我每周绞尽脑汁地想新的选题。最近一些粉丝私信我,有个公众号明目张胆地抄我稿子,改头换面发表,还在标题栏醒目地标着“原创”。我气得当夜就发文讨伐这个公众号,想要动员粉丝们的力量去举报抄袭。谁知道那个公众号背靠个MCN机构,光是粉丝流量就买得比我多多了,第二天我的后台留言就被骂声吞没。“贱人自己写不出来,还污蔑我们博主”、“抄袭婊”这样的词句扑天盖地而来,我内心压力倍增。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噩梦。我梦见我窝在寝室的小桌子上用笔记本码字的时候,有个黑影直接走到我的背后,直勾勾地盯着我,“呸”,一滩温热的东西黏在了我的头顶,我惊恐地回头,那个黑影又转到了我身后的电脑桌上,继续——“呸”。我大叫一声要跑出寝室,但当我拉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外面更多的黑影涌了进来,绝望之中,我只能拖着笨重的身体跑向阳台,纵身跳了下去。

我惊醒了。

我坐在小床上,摸了摸头顶的蚊帐,再摸了摸头顶心,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我发文表示要休息一段时间,暂时停更了公众号。我上校超买了顶牛仔鸭舌帽戴着,这好像能给我一点得到保护的感觉。

我又把精力重新放回校园生活,但我发现自己没那么喜欢看美女了。相反,看着在双十一疯狂买衣服和彩妆的室友们,跟着五花八门的美妆和穿搭博主学打扮,大费周章最后成效甚微的时候,我有种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无力感。

我好像很早就明白了自己不美这种事,我也没有容貌焦虑。因为我妈一直说我长得像我爸,“矮个子、丑冬瓜”。我也就把自己当男孩子一样,永远穿裤子,衣服全是深色,夏天领口的扣子永远扣上,拉链拉到最上头。我就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很木讷的假小子,在人群中仿佛是隐形的。

所以系花被人跟踪这件事,我一点也不惊讶。我自己也喜欢打量美女,只是过过眼瘾,跟踪估计是那个男生太喜欢人家了,想追。

说起来被追,严格意义上讲,我也是被人追过的。那时候我还在上幼儿园,表演节目的时候要求女生必须统一穿裙子,所以我第一次穿上了粉色的小吊带和白色的蓬蓬裙,还套上了白色的丝袜。化妆老师给每个人都化了眉毛,涂了口红,还在眉心点了一颗大大的红点,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在后台候场的时候,男生排队在另一侧,刚巧带队老师去厕所,对面有个小男生就对着队尾的我喊:“你过来一下。”我当时有点愣,径直走过去,只见他飞快地掀了下我的裙子,男生们就爆笑起来,其中个子高的一个说了句:“他喜欢你。”我脸唰地红了,死死地摁住我的裙摆跑了回去。现在我家里还有那天表演结束的合照,我是唯一一个用手压着裙子的女生。

这个事情在我穿裤子以后就没发生过,当然了,也不再有男生搭讪我。我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就好好学习嘛,班上谈恋爱的学生,没一个成绩好的。

我的裤子都是同一个式样,军绿色,带点西装压缝的长裤,面料厚实,夏天会捂得大腿出痱子。我之所以有这么多裤子穿,都因为我妈在火车站做清洁工,她每次都会向发衣服的叔叔多要一条裤子,这样能省下一笔买衣服的钱。

她和我爸很早就离异了,我跟我妈一起生活,我爸一人跑到外地去不管我了。我妈年轻时候挺漂亮的,在当地的农村算是个标致的美女,后来听我爸的劝放弃了农村合作社的工作,嫁到城里,结果遇到了下岗潮。那时候我才五岁,我爸小生意做得也不顺,说自己要去外地打拼,天天和我妈在家吵,两双眼睛像看仇人一样,都觉得自己被对方耽误了,索性一拍两散。

我其实挺心疼我妈的,她身子又瘦又弱,白净的脸因为愁苦变得蜡黄,做清洁工久了,拖地拖得整个人背都有点驼。可我也有点讨厌她,因为她总说我长得像我那负心汉爸爸。有一次吃着饭,她叹了口气说:“当年要是生个男孩,说不定他还能留下来。”

我脑子里像被雷劈了一下,憋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摔下筷子,冲出了家门。

虽然后来她找到我把我劝回去了,但我坚持了一个月没跟她说话。

说起来也好笑,我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也不是她告诉我的。是我跟爷爷去买11岁生日蛋糕的路上,他突然跟我讲了一句:“每个女孩子都会来月经,每个月要流血,要注意卫生。”我当时模模糊糊地点了点头。

我来例假的时候,也是特别尴尬。那是个周末,难得我妈带着我和小姨一家去爬山,我就感到肚子一股暖流涌过,有点酸酸胀胀地疼。我以为是要拉肚子了,在景区不好找厕所,只能艰难地跟着走。走着走着,后面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她的屁股上有血!”旁边的家长一把拉走,说:“别瞎说,就当没看见。”我妈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有点怨气,好像都是因为我,大家不能继续游玩了。我们只能提前下山,找最近的小卖部。她买完东西,把那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塞给我:“揣口袋里去厕所换上,别让人看见。”

从此我避免谈到任何有关例假的事情。

当“女厕所里全是带血的姨妈巾”在初中的男生口中传开的时候,女生们也都分享着彼此身体的秘密。但我连最好的朋友,也不会透露半分。她端详着我的神色,悄悄问:“你来了没?”我面无表情。“来了?”我还是不说话。“那就是来了!”她试图探探我的口气,我心里有点慌,但表面还是嘴硬地说:“你说来了就来了吧。”她探究的眼神终于浮现出了一丝失望,不再追问下去。

那时候流行电视剧《粉红女郎》,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后说我“土老帽”、“男人婆”,我习惯了。但万万没想到,我万年不变的打扮——扎着脑门全露出来的马尾,永远的校服上衣加一条腈纶的西装裤,还得到了“夸奖”。那是在校长要突击检查的时候,班主任要求大家不允许披发染发、留长指甲、穿奇装异服,她就突然指着我说:“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的榜样!”教室里突然发出了一阵哄笑。“不许笑!”班主任维持着纪律,但还是不能避免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了我的皮肉上。我不用看都能想象班上最漂亮的那几个女生眼里的轻蔑,男生们互相挤眉弄眼、一脸坏笑,这是我被夸得最难受的一次。

所以,我虽然喜欢看美女,但我并不羡慕她们。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好看,我希望自己最好是在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我不需要注视和目光。

我认为美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一双双多余的眼睛,安放在你的身上,那就是代价。像我这样的把自己保护得好的人,是不多的。

今年其实还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我们一楼有女生寝室的内衣被偷了,从此我的内衣都晾在爬上床的梯子上,就算室友嫌弃它滴水,我也还是觉得这样比较放心。我去坐地铁,上扶梯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个男生把手机摄像头伸向了站在上方梯子女生的裙底,我假装赶时间冲了过去,就当没看见。有人说教学楼的女厕所出现了跟踪狂和偷拍狂,我就再也不上教学楼的厕所,尽量在上课的时候憋着,下课赶紧跑回寝室上厕所。

我想我是安全的,我只能顾得上自己的安全。

只有一件事,唯一一件,每当我想起就想要动手。那是一年暑假,我做完作业去我妈工作的地方找她。我走到那个熟悉的杂物间门口,转开门把手,看见那个发衣服的叔叔把她摁在墙上,像一条流着口水的狗要啃一块骨头,而我妈在拼命挣脱。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血液都凝固了,我恨不得自己马上变成高大的男人打死面前这个混蛋,可我不争气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妈余光瞟到了我,大喊:“孩子在呢!”那个叔叔回过头来,悻悻地放了手,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才开门走掉。我妈愣了一会,头发有点散,眼神里像蒙了一层雾一样。她回过头去擦了一把脸,收拾了一下表情,才看着我说:“你等我收拾下,我回家给你做饭。”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说话。吃饭的时候,我说:“妈,要不换个工作吧。”对面一下有两粒眼泪滴进饭里:“工作不好找啊,要供你读书。”我咬着牙,再不说什么了。

所以我上大学就很想赚钱,做自媒体也是为了赚点钱。我之所以做审美公众号,不做美妆和穿搭,就是因为自己也没钱钻研那些玩意。我也只做相貌方面的内容,不打男性喜欢的擦边球,所以公众号绝大多数也是女粉丝吧,这让我觉得还不错。只是没想到,公众号刚有点起色呢,就不太做得下去了。

我又想起那个被尾随的系花了,突然感到有点矛盾。戴着鸭舌帽、穿卫衣和长裤的我,隔着个屏幕后面告诉一帮女孩子你要如何变美,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先熄灯睡觉吧,赚钱的事明天再想。

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月亮升上来了,我躺在月光里。突然我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我感到害羞极了,身边一片荒芜。我只能用手遮住自己的胸和下体,跪着蜷缩起来。膝盖和小腿下面的地板又冷又湿。我感到身体越来越沉,一道裂隙仿佛要从我身下剖开。我能看到底下隐约显现的丛林,每一片叶子都在反光。

是眼睛!每一片树叶都是一只眼睛!

我彻底倒下,用手蒙住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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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 / 微博@白月一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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