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修平
包修平

中東與伊斯蘭議題關注者

論阿拉伯世界的民主化

一、前言

阿拉伯世界長期被視為民主的化外之地。當許多國家在後冷戰時期經歷民主化的進程時,絕大多數的阿拉伯國家仍是維持著威權治理(Authoritarianism)的模式。依據2019年英國經濟學人的全球民主化指標,除突尼西亞及摩洛哥勉強達到民主國家的標準,其他阿拉伯國家皆處於威權治理的模式。事實上,阿拉伯世界並非沒有民主化的嘗試,自2010年12月起,數以萬計的群眾走向街頭,抗議政府的貪腐及無能,導致突尼西亞、埃及、利比亞及葉門的強人紛紛倒台。多數西方學者將此現象稱為「阿拉伯之春」 (Arab Spring),並將之與1848年歐洲的「民族之春」 (Spring of Nations)相對應。

阿拉伯之春在2013年7月埃及政變之後,整體局勢出現翻轉,多處地區陷入內戰,並發生恐怖主義、難民流亡潮及外來勢力介入等問題。阿拉伯世界如何實踐民主化再度成為學界爭論之話題。本文首先回顧這一百年來阿拉伯世界對民主化嘗試的過程,同時分析其民主化受阻的因素,其次探討阿拉伯世界長期維持威權政體的原因,進而分析「阿拉伯之春」與民主化之間的關聯,最後就未來阿拉伯民主化議題的發展作一展望。

二、阿拉伯世界對民主化的早期嘗試

2019年英國經濟學人將全球民主化分為五大指標,分別為(1)選舉過程與多元主義 (Electoral process and pluralism)、(2)政府治理 (Functioning of government)、(3)政治參與 (Political participation)、(4)政治文化 (Political culture)及(5)公民自由(Civil liberties)。若以選舉過程及政府治理兩項指標來看,阿拉伯世界於19世紀中期即已有民主化的嘗試。由於19世紀的歐洲在政治、經濟、軍事及文化上的優越,讓阿拉伯菁英體認到阿拉伯人若要走向強盛之路,必須從事政治改革及學習歐洲的憲政制度。例如1860年代,隸屬於鄂圖曼帝國的突尼西亞與埃及即分別從事政治改革。1861年,突尼西亞政府頒布憲法,成為阿拉伯世界最早施行憲法的地區。該憲法強調政教分離制度,並規定行政機關的職權。而埃及在1866年成立諮詢議會,作為監督政府財政的重要機關。19世紀中葉的阿拉伯民主化曇花一現,不久即受到保守勢力的反對,以及歐洲殖民主義的介入,而劃下句點。

若從政治參與的角度來觀察,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阿拉伯人響應美國總統威爾遜的民族自決原則,期盼不再受到外來勢力的干涉,建立獨立自主的國家。不過,戰後阿拉伯世界的政治秩序仍由英、法兩國主導,阿拉伯人難有太多的自主權。1920年代的伊拉克、埃及、敘利亞及黎巴嫩、1930年代的巴勒斯坦皆有大規模的群眾示威及反抗活動,他們要求英國與法國必須傾聽民意,將主權歸還給阿拉伯人。英國與法國當局不但不尊重當地人的想法,反而透過軍隊逮捕異議人士或是血腥鎮壓反抗勢力。此外,英國與法國雖然協助伊拉克、埃及、敘利亞及黎巴嫩成立國會,但各國國會所作的決議案若不符合英法兩國利益,其決議仍難以執行,甚或國會遭到解散。由此可知,一戰後的阿拉伯人積極投身於政治活動,尋求國家獨立自主地位的時候,令人諷刺的是,身為老牌民主國家的英國及法國,卻為了自身國家利益考量,成為阿拉伯民主化最主要的障礙。

三、阿拉伯世界長期維持威權政體的原因

若從經濟學人全球民主化指標來看,阿拉伯世界在政治文化及公民自由這兩項指標是處於後段班,這或許與阿拉伯世界的政治文化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阿拉伯國家紛紛脫離英國及法國的殖民統治,然而民主並未在阿拉伯國家生根,主要原因是當時的政治潮流為阿拉伯民族主義(Arab Nationalism)。二戰後的阿拉伯民族主義強調阿拉伯政治的大一統,反對外來勢力的影響,埃及總統納瑟(Gamal Abdel Nasser, 1918-1970)為1950至1960年代阿拉伯民族主義的主要推手。阿拉伯各地皆有納瑟的支持者,這是因為納瑟精準掌握阿拉伯大眾的集體情緒,對外批判英法帝國主義對阿拉伯人的傷害,同時譴責以色列佔領巴勒斯坦的非法行為;對內又譴責約旦及伊拉克君主與英國有共謀的行徑。

若納瑟是阿拉伯民族主義的實踐者,薩推爾.胡蘇里(Sati’ Al-Husri, 1882-1968)可說是理論建構者。胡蘇里來自敘利亞的仕紳階級,年輕時到歐洲學習現代化知識,感受到歐洲各國強大的關鍵在於民族主義。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長期統治阿拉伯人的鄂圖曼帝國瓦解,是時胡蘇里專責阿拉伯民族主義的教育業務,先後擔任過敘利亞與伊拉克民族政府的教育部長。

胡蘇里寫過許多與阿拉伯民族主義為題材的文章及書籍。Adeed Dawisha認為,胡蘇里的阿拉伯民族主義構想是受到德意志民族主義(German nationalism)的啟發。德意志民族主義的基礎在於相同的語言及文化,最後再透過政治力量推動,將各個國家整合成單一國家。例如德意志在尚未統一之前,最多有數百個地方勢力,一直到普魯士擊敗法國後,兼併剩下30個小王國,德意志才得以真正完成其政治上的統一。胡蘇里順著德意志民族主義所發展的思路建構阿拉伯民族主義理論。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阿拉伯世界出現許多新興國家,為了達到阿拉伯政治的整合,胡蘇里主張阿拉伯文是整合的必要條件之一。儘管各地區的阿拉伯國家內部有獨特的方言,知識菁英必須負起責任,教導大眾學習標準的阿拉伯文。

另一方面,胡蘇里十分強調歷史的重要性。他擔任伊拉克教育部長時,強調伊拉克學童必須學習阿拉伯民族的歷史。他曾經說到:「共同的語言與歷史是國家形成的最根本基礎。這兩個結合使民眾產生相同的情緒與熱情、痛苦與希望,以及文化的連結。民眾自認是這個國家的一份子,故我們可以說,語言是一國的靈魂,歷史則是保存一國的記憶。」

然而,胡蘇里所推崇的阿拉伯民族主義與歐美國家提倡的自由民主(Liberal Democracy)原則並不相符。阿拉伯民族主義講究集體主義更勝於個人主義。胡蘇里認為個人為了國家整體利益,有時必須犧牲自身權益。另外,對於非阿拉伯民族(如庫德族人)或是不認同自己是阿拉伯人的人,胡蘇里認為政府有責任去教導他們,迫使他們成為阿拉伯民族主義的信奉者。

強調政治大一統的阿拉伯民族主義在1967年六日戰爭之後劃下了休止符。以色列僅花六天的時間,佔領西奈半島、耶路撒冷、加薩、西岸及戈蘭高地,讓許多阿拉伯人對於阿拉伯民族主義感到幻滅,轉向支持伊斯蘭主義(Islamism)作為替代性的政治選項。阿拉伯各國領導人則不再關心阿拉伯政治整合工作,而將注意力放在國內治理方面。

1970年代至2010年可說是阿拉伯政治穩定的時期,埃及、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敘利亞及約旦等威權政體雖然開放國會選舉,但執政黨仍有操弄選舉規則的空間,導致國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席位皆為執政黨議員。即使上述阿拉伯國家的選舉不夠民主,國會也無法真正反映民意基礎,統治者的位置依舊穩固,並未受到國內反對人士的強力挑戰。雖然有群眾示威抗議活動,但很快就遭到軍警的鎮壓。只是沒意料到,這種看似政治穩定的局面竟然在2010年底,因一名突尼西亞小販布瓦吉吉(Mohamed Bouazizi)的自焚,而短暫改變了阿拉伯世界整體的政治走向。

四、阿拉伯之春與民主化的關聯

一般認為阿拉伯之春的起源與突尼西亞的一名小販布瓦吉吉的自焚有關。2010年12月17日,布瓦吉吉屢次受到警察的騷擾與羞辱,最後憤而以自焚的方式自殺。過去這種以國家暴力對付民眾的案例層出不窮,但布瓦吉吉的自焚卻引發突尼西亞群眾大規模的示威抗議,讓突尼西亞的威權統治者班.阿里難以應付。2011年1月14日,班.阿里流亡至沙烏地阿拉伯,結束他23年的統治。突尼西亞強人倒台後,這股群眾示威活動很快蔓延至周邊的阿拉伯國家。埃及、利比亞、葉門、巴林、約旦與敘利亞各地相繼發生大規模的群眾示威抗議事件,並造成多位強人統治者的倒台。

有關阿拉伯之春在各國發生的過程與結果,已有諸多討論,在此不再贅述,本文僅從「人民力量」 (Peoplehood)的角度來觀察阿拉伯之春與民主化之間的關係。學者Larbi Sadiki將人民力量歸納成三個特色:第一,人民力量係指底層群眾透過動員,推翻或是改變政權的統治基礎。第二,人民力量具備大眾性及民主的動能,目的是為了人民爭取崇高的理念。第三,人民力量具有地方性與全球性的規模,當地人民聲援各地相同遭遇的群眾。

Sadiki透過全球視野來解讀阿拉伯之春的群眾示威現象,例如近幾年西班牙、泰國、希臘、葡萄牙、委內瑞拉及烏克蘭等地,發生群眾走向街頭表達憤怒之聲,抗議政府各項不公義行為與政府治理不當的事件[24]來看,阿拉伯之春並非孤立的現象,阿拉伯群眾爭取民主及自由的決心並不輸給其他地區的群眾。參與示威群眾的背景多元,超越宗教、性別、族群及階級的籓籬,他們透過街頭示威方式,創造新的政治想像,挑戰傳統國家主權的疆界觀。

五、結論

阿拉伯民主化的歷史早於其他非歐洲的國家,此可追溯至1860年代突尼西亞及埃及的政治改革。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各地的阿拉伯人響應美國總統威爾遜的民族自決,期盼透過請願、示威或武裝抵抗等方式,擺脫英國及法國兩強的控制。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民主化並非阿拉伯人所立即要追尋的目標,阿拉伯民族主義為當時主要的政治思潮,各地阿拉伯人希望阿拉伯國家整合,完成政治大一統,讓阿拉伯人再次偉大。只是這種夢想在1967年六日戰爭之後,遭到以色列軍隊的粉碎。

1970年代至2010年,阿拉伯政治逐漸開放,雖有舉行國會選舉,政治大權仍在威權統治者手中。2010年底爆發的阿拉伯之春看似讓阿拉伯世界的民主化出現曙光,然而隨著埃及政變、敘利亞內戰加劇及ISIS的崛起,阿拉伯世界陷入前所未有的動盪局面。儘管不少評論者定調阿拉伯之春並未真正帶來民主,但民主化並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例如歐洲民主化經歷數十年,甚至百年才得以鞏固。

當前阿拉伯世界無法達到民主化的諸多條件,不代表當地的群眾沒有民主的期盼。阿拉伯之春期間人民力量的展現,正代表阿拉伯群眾普遍期望透過公民參與的方式,試圖改變舊有阿拉伯的政治文化。未來阿拉伯民主化議題的發展仍值得持續觀察。

原註釋省略,全文來自《全球政治評論》,第74期(2021),頁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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