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韬步爵
韬韬步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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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點|第一章(3)

掩蓋一個秘密,需要一個謊言;逃避一個秘密,需要生命的代價;當秘密暴露時,卻發現一切皆荒唐。曉東有一個秘密。告訴她秘密的人已经死去,寫著秘密的白紙黑字也已化為灰燼。她帶著秘密来到荷蘭,在這個田園國家開始平靜的新生活。然而,靜好的歲月未能維持多久,經濟危機和文化衝突讓她成為一個負債累累、無家可歸的單親母親。困境中她向曾經急於逃離的人求救,換取解救的代價則是不得不重新面對秘密即將被發現的危險……

第一章(3)

進入臨產前最後個月,一日婆婆大禍臨頭似地叫:“我太年輕了,還不想做祖母呢!”

“這事由不得你了,”托馬斯對她說。

“先說好,你們暫住在我這兒沒問題,不過我是不會幫你們帶孩子的。” 

這天傍晚做飯時,腹部隱隱作痛起來。我把淘了一半的米擱在電飯煲上,挪到沙發裏躺下。十多年前那次急性腸胃炎後的好幾年,胃痛總是莫名其妙地發作,什麼藥也不管用,只能靠捱,只要我足夠耐心,總會捱過去的。捱一會兒就過去了,我對自己說。可是這次卻沒能捱過去。痛越來越清晰,類似胃部痙攣,只不過低了十公分。半小時後實在撐不住了,我撥通醫院急診的電話。

“過來檢查一下。”

“才35周,不會的。”

“保險起見,還是過來一趟吧。”

我給托馬斯去電話。他沒接。留了言,我打電話叫來計程車,直奔醫院。症狀明顯是宮縮了。痛襲來,我縮成一團,連跟司機搭話的氣力也沒有。

候診室潔淨明亮,有種醫院特有的白色光澤。急診將我轉入婦產科,護士把我帶進個空病房,讓我臥床休息。托馬斯比醫生到得早,一進病房就問怎麼會那麼快。

“我怎麼知道?”我連這個孩子是如何懷上的仍未搞明,更何況預測他的出生。這孩子似乎總在執意為我製造驚奇。

醫生走了進來,一個高大俊朗的年輕男子。他極端職業化地為我檢查下體後說,很難確定是尿道感染造成的假性宮縮還是真的臨產宮縮。他讓我住院觀察,如果宮縮繼續有規律遞增,那就是臨產。托馬斯不能留宿。走之前我們約好,如無緊急狀況次日早晨七點他會來醫院接我,否則醫院會半夜叫他過來陪產。

護士給我兩片止痛藥,讓我能睡多少就睡多少,有事儘管拉鈴。晚飯沒顧得上吃,饑餓難耐,我向護士討食。

“如果真是臨產,就不能進食了。”她穿著收腰的短袖白褂,金色髮髻盤在腦後,語氣溫婉而堅定。

止痛片效用微弱。宮縮襲來,我佝僂蜷縮。宮縮退下,我又被饑餓和困倦包裹,同時誠惶誠恐地等待下一個宮縮。病房明淨如酒店客房,空氣中是酒精洗手液的味道。夜黑得厚重,萬籟俱寂的空間裏我聽到自己的呼吸。宮縮的間隔越來越短,我伸手拉鈴。

護士進來為我檢查。“真臨產了,”她遞給我兩片止痛藥,“繼續休息。”

止痛片毫無效果。疼痛如雷霆滾滾。腹部變硬,呼吸也變得困難。屏吸等到痙攣漸弛,趕忙抓緊喘一口氣,可腹部還未舒展,痛再次滾來。幾個回合後,我又拉鈴叫來護士。

“給我打一針吧。”

“什麼針?”

“脊柱麻醉。”

“那是特殊情況下才能打的,不由你來決定。”她臉上帶著端莊的微笑,我無力跟她爭辯。“你的反應很正常,爭取多休息會兒,儲存點力氣。”她關燈走了出去。

疼痛的極限是麻木。不知什麼時候意識混沌起來,我竟在痛中隱隱睡了過去。無夢的淺睡,伴隨著些許意識。就在半夢半醒之間,時間流過。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擒住意識的仍是痛。我又回到數小時前的絕望之中。牆上白底黑字的圓盤掛鐘指著五點,托馬斯要七點才來,這兩小時簡直漫漫無期。

六點鐘醫生來查房,說開了八指,上午該生了。他的頭髮紋絲不亂,臉上也不見疲憊。昨晚他離開時已近十點。他值的是早班還是晚班?昨晚睡在了醫院裏?我奇怪自己到這時候了還在思考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托馬斯到後,醫生宣佈可以準備了。可以準備了——聽起來有些不詳。

護士攙扶我移到隔壁,那裏一個紮馬尾的年輕女護士正在鋪床。她讓我躺在床上,床頭是些冰冷的儀器。托馬斯坐在床邊握住我的一只手。

痛滾來。托馬斯的臉跟著扭曲起來。“嗨,差不多了吧,”他問護士。

马尾護士走到床邊,帶上手套,將手指探進我的下身。“九指,行了。”她起身去叫醫生。

“學過怎樣運用呼吸嗎?”醫生進來后問。

“沒有。”我未曾受過任何產前訓練,也未曾休養過一天。整個懷孕過程都在趕,趕著決定要不要這個孩子,趕著辦移民簽證,趕著和親友道別,趕著上飛機,趕著聯繫醫院,趕著添置寶寶用品,現在總算能趕著生孩子了。

醫生站在床邊教我該如何用呼吸來減輕痛苦。我仰視他,一板一眼照學。

最後這一指開得異常緩慢,伴隨著撕心裂肺、永無間歇的痛。我把剛學來的呼吸法全忘了,本能地將軀幹蜷縮成一塊頑石,在床上呼叫打滾。

“鎮靜,鎮靜!”醫生叫。

護士把我的身子掰直。

“呼吸,呼吸!”醫生大聲演示,我卻無力照學。

托馬斯捏緊我的手。我掙脫他的手,按住腹部。

二十分鐘後,醫生總算讓用力了。體內暴漲的痛苦渴望出口,可我無論使多大的勁,總也用不到點子上。醫生讓我向左轉,向右轉,然後平躺再用力。

“這正常嗎?”托馬斯看著監視儀問醫生。

“快把吸盤拿來!”醫生喊。

奔走聲。一個冰冷的異物觸及我的下體。

“用力,用力,用最大的力氣!”醫生一腳蹬著床尾,雙手握住吸盤,拔河似地往胸前拉。

我用力,再用力。一股熱流湧了出來。

又是奔走聲。腹中還在抽動,陰魂躲藏其中似的。痛苦消失後巨大的空濛猶如腹中巨大的空間,又如腦中巨大的虛空。病房內恒濕恒溫,窗外是泛著久違陽光的冬日晴空。我從未感到如此平靜,任何幸和不幸都像彼岸般遙遠。孩子出什麼事了?他會死嗎?我不在乎。我什麼也不在乎。

空濛中我想到金志龍。在過去的24小時內,他未曾進入我的腦海一趟。我感到解放,升天般的解脫。很快,一陣惘然卻在我的血脈中彌漫開來。思念已成習慣,這個習慣一旦被抽走,就好像脊柱被抽去般讓我倏地坍塌。

托馬斯和馬尾護士走了進來。護士把個用氣墊膜包裹的物體送入我的懷中。外星人般高聳的腦顱直刺我的眼膜。我尖叫,猛地把那東西朝外一推。真是金志龍的?

“沒事,吸的,過幾天就下去了,”托馬斯說。

我把那東西拿回來——蓋滿污濁的五官精緻嬌美,皮膚蒼白淺紫,頭頂一撮紅發。不是別人的,是托馬斯的。我明知從時間上計算,孩子只可能是托馬斯的,卻還是不放心地盯了一眼那幾根細軟的毛髮,才把孩子還給護士。

“不要再抱抱了嗎?” 

“不用了。”

另一個護士把氧氣箱推進病房。馬尾護士把嬰兒放入氧氣箱,又將箱子推到病床邊。孩子側臥在氣墊膜裏,身體弓成一只蝦,小手蓋在臉上。高出來的那塊頭顱誇張邪惡,如果沒有它,他會是個完美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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