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韬步爵
韬韬步爵

观察者 |想象者 |书写者|storyteller 個人網站 www.yuetao.nl

差一點|第一章(6)

掩蓋一個秘密,需要一個謊言;逃避一個秘密,需要生命的代價;當秘密暴露時,卻發現一切皆荒唐。曉東有一個秘密。告訴她秘密的人已经死去,寫著秘密的白紙黑字也已化為灰燼。她帶著秘密来到荷蘭,在這個田園國家開始平靜的新生活。然而,靜好的歲月未能維持多久,經濟危機和文化衝突讓她成為一個負債累累、無家可歸的單親母親。困境中她向曾經急於逃離的人求救,換取解救的代價則是不得不重新面對秘密即將被發現的危險……

差一點|第一章(6)

托馬斯升職了,超市讓他做店面經理,管理十幾個收銀員和搬運工以及每日的流水賬。婆婆不用定點坐班,但是她每天早上遛完狗就往衙門裡跑,傍晚五點才回來。 我的生活漸漸穩定下來。早晨吻別丈夫,揮別婆婆後,是一天中最輕鬆的時刻。大房子裏只剩下我和亞當,世界也全屬於我們母子倆的了。金志龍漸漸變遠,即使想起也是另一個世界中惆悵的虛影了。來到荷蘭是對的,這個地方裏沒有任何與他有關的東西。空間變乾淨了,時間也變乾淨了。時空變乾淨了,靈魂也變乾淨了。

進入四月,日照長了,可陰雨天仍拖拉著不去。亞當在睡覺。我窩在客廳落地窗前的沙發裏看鉛色天空下潮濕的庭院和風中震顫的樹枝。露娜呆在客廳另一邊隔窗向外望,看到其他的狗經過便興奮地吠叫。 等到別的狗走遠了,她還在叫,邊叫邊在房間裡亂竄,儼然一頭要衝破牢籠的野獸。 

我怕狗。 小時候姨媽姨媽姨父工作單位看門的狼狗給我留下過陰影。 露娜雖不是狼狗,卻是條魏瑪犬——獵犬的後代。 儘管湯瑪斯和婆婆都說她性情溫順,我仍怕它獸性大發起來會把亞當當作野兔叼在嘴裏。 我曾試圖把她拴起來,可又不敢去碰她,於是只好把亞當鎖在臥室里,時不時上樓去看他一眼。

婆婆發現我怕狗后讓我每天傍晚陪她去遛狗。 路上常有人停下來摸露娜,稱讚她的高貴健美,甚至還有小孩子蹲下來抱住她,親她的鼻子。 一連幾周遛狗下來,婆婆成功了一半:我不怕露娜了,但是我仍無法喜歡她。 養狗的人就跟養孩子的人一樣,人家喜歡你的狗,你就會像孩子被誇那樣甜到心底。 反之,誰要是對你的狗反應冷漠或表現出厭惡,你則會對那個人耿耿於懷。 我盡量表現出對露娜的興趣。

婆婆請全家到義大利托斯卡尼的農莊上慶祝她的六十大壽。我比所有的人都要興奮——終於能夠出門放風了。 我覺得自己就是一條狗,需要時不時放放風,否則會在這陰雨天裏發瘋的。

我沒去過托斯卡尼,但去過羅馬、佛羅倫斯和威尼斯。我喜歡每一個義大利城市。義大利有很多和中國相似的地方——熱氣騰騰的麵食、大聲喧嘩的路人、亂七八糟的交通、鬧哄哄的街市、沿街晾出來的衣服、空氣中陳雜的氣味…… 

“義大利跟中國一點也不像!”托馬斯和公公聽到我對義大利的詮釋後同時叫。他們去過中國,有權發言。

婆婆、小姨和她的男友雖沒去過中國,但也表示難以置信。亞當在車椅裏一個勁兒地喊,我越噓他,他喊得越響,似乎也在執意反對我。亞當的喊聲感染了露娜,他們比賽誰的嗓門大,誰的反對更嘹亮。我落單,但我並不在意。這個家裏如此孩子氣的爭執每週都有,如果件件上心,那根本就住不下去了。

公公開著在佛羅倫斯機場租來的七人座福特,從高速公路轉普通公路,再下鄉間小路,最後沿山坡泥路蜿蜒了兩公里後,總算找到了農莊。農莊裏有七八幢石頭砌成的農舍,大小規格不一。我們住的是中等的六人房,除此還有八人房,四人房和二人房。每棟房子之間隔著大草坪,每戶人家享有獨立的空間和隱私。還未到復活節假期,農莊卻已客滿。客人裏至少有一半是英國人和德國人,其餘則以義大利人本國遊客居多。義大利人大嗓門,成群結隊,咋咋呼呼。德國人喜歡霸佔露天泳池,英國人則永遠趴在泳池邊曬他們蒼白的軀幹。

農莊前是幾十公頃的葡萄園,後坡種了橄欖樹,橄欖樹之間有些番茄之類的菜蔬。主人是個皮膚黝黑的男士,八字胡,總是半卷著襯衫袖子,赤腳穿雙休閒鞋。女主要到每天晚飯時間才出現,胖胖的身子兜著圍裙,捧著大盆為客人夾自己做的菜。

陽光、美食和風景讓每個人都開朗起來。我意識到原來光線對人的情緒有那麼大的影響。四月的荷蘭像個患了抑鬱狂躁症的病人,陽光一觸即逝,劈頭蓋臉的冰雹冷雨澆下來,幾分鐘後太陽又出來了,誰也說不清那是春天還是冬天、雨天還是晴天。托斯卡尼的陽光則殷實沉厚,每早睜眼便是晴天,從不出錯,仿佛那是自然法則。

農莊上的時間也跟陽光一樣多。每天吃過早飯後,我抱著亞當在山坡上轉,順便摘些櫻桃番茄吃。主人說他的東西是有機的,不用洗,在衣服上蹭掉灰便能入口。可惜橄欖還未熟,看著飽滿,放到嘴裏卻是苦的。農莊上的酒也是有機的。貼了標籤拿出去賣二三十歐元一瓶,村民要喝則可以拿著空瓶去灌,兩歐元一瓶。公婆每天都去打兩瓶酒。他們說這酒比果汁濃不了多少,喝再多也不要緊。我還在哺乳期間,只好咽咽唾沫看著大家享用美酒。

我和托馬斯每天都背著孩子去葡萄園踏青,出一身汗,粘一臉灰,回來跳進泳池洗滌。四月的水還涼,起初我不敢下,托馬斯硬把我和亞當拽下水。習慣水溫後,我迷上了泳池。只要沒有太多人,我就可以仰在水上,看碧空綠樹,聽鳥鳴兒語,感受輕風拂過肌膚的絲絲涼意。

晚餐後大家各自回房就寢,我們仨仍在星空下夜遊。山谷裏的夜厚得不見縫隙,頭頂上繁星璀璨。我在手機裏裝了個叫“星空行走”的軟體,將手機對著夜幕,軟體便能告訴我頭頂上方是什麼星座。

這麼多個月來,我第一次和托馬斯朝夕相處,簡直比剛相識時還要如膠似漆。就在我為這轉變感到快樂時,婆婆卻殺了進來。這天亞當午覺沒睡足,在晚餐桌上發起脾氣來,托馬斯放下刀叉抱他出去散步。他將孩子放在肩頭,伸開長腿,笨拙地起身。

“小心前頭的吊燈,”我提醒他。

“看你,說話時總是這麼指指點點的,”婆婆對我說。

我意識到剛才指了指吊燈,婆婆不止一次告誡過我指指點點是粗魯的表現。我沒說話,低頭吃飯,心裏卻對婆婆豎起了中指。

一會兒托馬斯回來了,亞當在他的肩頭睡著了。我拉開旁邊的椅子,托馬斯將長腿塞進桌肚。

我叉起一塊雞肉放到托馬斯嘴裏。“嘗嘗這個雞,真不錯。”

婆婆瞪著我。

“她看不得別人的恩愛,”夜里躺在床上我對托馬斯說。

“別跟她計較,自從爸爸交了女朋友後她就不對勁。”

“他們不是分居了嗎?”

“感情還在的,畢竟生活了這麼多年。”

“再怎麼樣你也她的兒子,做媽的總應該為兒子感到幸福而高興是吧。”

“別把她當真,過幾天她自己就會好的。”

亞當哭了,發出那種想睡卻無法入睡的嗚咽。可能是這些天總被抱著、背著、推著、坐著車顛來倒去,他開始抗議床了。五個月的小東西沒有出生時乖巧。他變得易受驚、愛無理取鬧,哭聲也不像小嬰孩般細軟悽楚,變得鏗鏘扎實。我起身抱他,一抱起來他立即停止哭泣。於是我抱著他踱步,幾分鐘後看他睡著了,我將他放下,一粘床他又扯開了嗓子。怕影響別人休息,我只好再次將他抱起來。這次抱得時間長些,放下去後他沒有出聲,我舒口氣,爬上床,哭聲又響起來。

有人敲門。我抱起亞當去開門。

“你們影響到別人休息了,”婆婆義正嚴辭。

“我不是在哄他嗎?”我拍著亞當的背,哼起歌謠,並不是想給孩子催眠,而是在告訴婆婆:我很忙,沒功夫搭理你。

或許是我的動作重了些,或許我的歌聲中帶著怨氣,亞當哭鬧不休。

“你趕快讓他住嘴。”

我沒理她,繼續拍著孩子哼調子。

“你沒有聽見我說話?”婆婆把嗓音拔高到亞當的哭聲之上。

“我在哄他。”

她雕像般站在門口。

 “要我抱會兒嗎?”黑暗中托馬斯問。

“不用。”我抱緊兒子,來回踱步。

哭聲小下去了,婆婆轉身離開。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