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韬步爵
韬韬步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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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點|第一章(1)

第一章(1)

認識托馬斯時我33歲了。姨媽每週都要提醒我青春將逝,如果不馬上找到夫婿生兒育女的話,我就將伴隨一只貓或一條狗過上一輩子淒清孤絕的生活。托馬斯就在這時出現了。

一個荷蘭老友說有個朋友正在上海,缺錢,問我能不能幫他介紹一份臨時工。我和托馬斯約在福州路上的星巴克見面,週末下午人擠人,至少有三四個外國男生,我不確定哪個是他。正要撥他的手機,我記起朋友說過,他是2.0版的比爾蓋茨。Bingo!我一眼在人群中將他定位。他顯得比年輕的比爾蓋茨還要羞澀木訥。或許因為個子高,他微駝著背,長手長腳無處擱放似的搖來晃去,紅色的頭髮在頭頂揪起一簇,蒼白的鼻翼上幾點雀斑,好像比利時漫畫書中的丁丁。

這樣的男孩讓人聯想到電腦程式員,可他說不會編程,他學的是心理學。他說需要錢完成畢業旅行,只要能賺錢的活兒他什麼都幹,於是我將他介紹給了一個賣安全監控設備的老同學。托馬斯幫他聯絡歐洲客戶,錢不多也不少。

他來找我學中文。我看出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裝傻,他犯急。一天外面下著雨。雨水從窗戶飄進來,灑在他的中文課本的封面上。我用手指搓幹課本上的水,打開書讓他讀課文,他突然抱住我。後來他說,我當時搓的是一個女性形象的裙下,他以為我在暗示下身濕了。簡直就是個不可救藥的洋屌絲!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該罵他還是損他。

我就這麼開始和托馬斯約會,約會兩個月後發現懷孕了。我一直以為自己生不出孩子。我的經期混亂、骨盆窄小。我從不吃避孕藥,用安全套也因人因時而異。然而我從未懷過孕、墮過胎。我的母性激素嚴重匱乏,我不喜歡孩子,孩子也不喜歡我。我總以為自己受孕的風險係數近乎於零。

然而,真的懷孕了。

驗孕棒的小窗里两條平行的玫瑰線巋然不動。我換了三個不同牌子的驗孕棒,一連檢測了三天,同樣的結果。

托馬斯正在去西藏的旅途上,他從四川的青年旅社上網呼我。我跟他沒頭沒腦地掰了十分鐘後告訴他懷孕的消息。視頻裏人定格了足有半分鐘。我懷疑網路連接壞了,拼命滑動滑鼠。那個人鼻翼上的雀斑動了兩下。

“明天就去醫院把它做掉,”我說。

“別急,”他推推眼鏡。

“不做掉怎麼辦?”

“不要魯莽行事。”

夜裏我夢見了孩子——有著外星人般高聳頭顱的怪物。是金志龍的!我將怪物拋掉,渾身冷汗醒來。是夢。我如釋重負。

早晨托馬斯在視頻那端跟我分析要孩子的利與弊。“利:一,孩子能讓我們想方設法早日團聚。二,孩子能滿足你家人的願望,也能使你擺脫來自中國社會的壓力。三,孩子能給未來帶來希望,為生活增添樂趣。弊:一,孩子會徹底改變我們目前的生活。二,我們在心理上還沒有準備好。三,我們在經濟上也沒有準備好。”

托馬斯凡事喜愛列舉利弊,仔細權衡。 在我看來,世間萬物自有利弊,逐一列在紙上未能改變做決定的難易程度。自從驗孕棒顯示陽性的那刻起,我即在焦慮深處捕捉到一絲黑甜的期盼,仿佛那個微渺的胚胎是來自自由世界的一束光,將把我捎向一個平靜透明的未來。

“我們生下這個孩子吧,”我的一只手蓋在腹上,對著視頻說。

他抬起頭來,問我為什麼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

“如果不生下這個孩子,我怕我一輩子也不會生孩子了,”我說。

他深吸口氣。“好吧。反正時機總也不對,只要人對就行了。”

孕婦和嬰兒突然集體出動了:綠地裏抱娃娃的祖母們、女同事桌上的寶寶照片、電梯裏隆起的肚皮…… 我摸摸自己的腹部——平坦依舊,可有什麼堅硬的東西梗在肚臍下三寸。世上究竟有多少嬰兒?每天又有多少嬰孩誕生?我不敢去猜測這個數字。一旦把生育量化,就讓我不由自主聯想到兔子。我討厭“繁衍”兩字!它把那個讓我們無法直視卻難以否認的事實推到我們眼前——我們終究還是動物,跟兔子沒有什麼兩樣。 

托馬斯建議我到荷蘭生孩子。荷蘭環境清新、社會富裕、治安穩定、醫療發達、教育免費、思維先進,荷蘭的孩子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他總結。我表示同意。有什麼可反對的呢?孩子當然應該在那個地方生長。荷蘭的孩子確實比中國的孩子快樂。我想到自己的童年——那無數個聽著風吹動木窗框,想念母親的孤單的日子。我要讓自己的孩子快樂。

我又看到夏日的荷蘭。運河上小船成行,船上的人們把酒歡歌。孩子們跳進河裏嬉水。河對岸是玲瓏的磚樓,一棟連一棟,微微前傾。陽光鋪在青石路面上,路邊的露天咖啡座無虛席。抬頭,綠樹藍天。綠如孩子筆下油亮的綠,藍天則是未摻進一點白的純粹的藍……

“中國不適合你,”托馬斯對我說。“我是來解救你的,我要幫助你掙脫社會和家庭的雙重枷鎖。”

我一笑置之。

為了幫助我移居荷蘭,托馬斯放棄畢業旅行,回荷蘭找工作。 作為擔保人,他必須有固定合同和一定水準的薪金才能將我辦出去。 然而他剛畢業,連個臨時工作也沒有,還欠了銀行幾千歐元的教育貸款。我每天在視頻上問他求職進展,他總說不急,要找就找對口的,可心理學的畢業生找對口工作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吐得厲害,早晨吐,下午也吐。醫生說跟我的焦慮情緒有關。我後悔離開荷蘭時讓永久居留卡作廢了,害得我要跟所有第一次去荷蘭的人一樣進入複雜漫長的移民程式。摸著肚臍後日益增大的硬塊,我建議托馬斯隨便找個工作拿份合同,把我辦出去後再換好的。這麼說了幾次,他告訴我找到工作了,不肯說是什麼,只說已經把簽證申請遞到移民局了。

“你在做男妓?”

他在視頻里笑得人仰馬翻。"除了你,沒人會買我。我只配當搬運工。”

“你,搬運工?在港口當人力吊車?”想到他長手長腳、四肢欠協調的樣子,我也笑得前俯後仰。

“在我家旁邊的超市。”

“超市? ”

“明天就去上班。"

我好像吞下只山芋,找不到水,憋得胸口直噁心。我知道自己該說“千萬別為我去做這份工”、“再找找,我可以等”之類的話,但我沒有說,因為我清楚沒有時間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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