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民
島民

人類學博士生。

橫漂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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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ki的採訪人類學之 第一期:橫店異聞錄

「你必須殺死一部分的自己,才能在這裡生存下去。」


正文:

田可奇的年夜飯,是一碗自己燉壞了的排骨湯。

去年7月,他從重慶老家來到橫店做群眾演員,半年多過去了,沒掙到錢,還把媽媽給的錢用得差不多了,實在沒臉回家過年。從年前一個禮拜起,他每天都接到家裡的電話,希望他回去過年。媽媽問他,買魚吃了沒?年年有餘。他說沒有,吃的豬骨頭。然而這豬骨頭燉得烏漆嘛黑又糊鍋,湯沒剩多少,他只好告訴記者,這是「黑暗料理」。

他租的單間就在橫店影視城演員公會不遠處,附近有拍戲常去的清明上河圖景區,許多劇組常年駐紮的萬豪大酒店和鑫悅賓館,一個普通橫漂根本消費不起的「橫漂車站咖啡吧」,還有剛剛舉辦過周星馳賀歲片《新喜劇之王》路演的「橫漂廣場」。電影路演的舞台還沒來得及拆下,舞台上的巨幅海報寫著:「跑龍套也可以自食其力,小人物也可以有大夢想。」

曾經北漂出道,主演《新喜劇之王》的王寶強出席路演,田可奇在戲上沒去成,聽朋友說王寶強那天發紅包了,一個紅包一百塊錢,好多人搶。廣場對面,馬路中央立著幾個金屬大字塊:「橫漂追夢之旅」。

不過年三十這一夜,街上沒什麼人,店鋪大多關門,許多人早已回家過年。一個劇組的選角副導演告訴記者,年關這幾天,整個橫店的群眾演員大概只剩下五六百個,也許還不到。而整個2018年,在橫店影視城演員工會新註冊的演員有6萬8000多個。

來了半年多的安徽滁州人楊磊是第一次在橫店過年,也是一個人在出租屋裡過。他年三十兒當天還接了戲,不過劇組收工早,下午5點他就回來了,年夜飯是一碗泡面。到了晚上8點多,他開始看春晚,覺得橫店可真安靜。「這邊年味好少,鞭炮聲也聽不到。」他想起家鄉的過年氣氛,覺得真好,可是不敢回去,怕被逼著在老家安定下來,然後相親結婚。他的過年行程安排,就是初一到橫店唯一的電影院去看《新喜劇之王》,初二逛逛街,初三再歇一天,初四開工接戲。

過年期間,二十九、三十兒和大年初一的工資,規定是平時三倍,但也留不住想回家的橫漂。已經是第六年留守橫店過年的劉京平是資深的美術指導,曾經做過電影《畫皮》和《四大名捕》的美術。他告訴記者,許多劇組都會趕在年前殺青,或是等到年後再籌備,刻意把年給避過去,這當中除了冬天植被不綠、場景不好看之外,還因為許多群演和工作人員都會回家過年。「畢竟大家都想回家過個年。」

然而還是有人留下,有橫漂,也有劇組整組留下的。今年留在橫店跨年的劇組有五六個,以小組為主。劉京平說,自己從初二就要開工,沒有什麼七天長假,初一可能還得理一理初二的工作,跟不休息差不多,最多就是稍微起得晚一點兒。 劇組會安排年夜飯,但是群眾演員肯定是沒有份的。

來橫店六年的老橫漂、河北人武李明形容,橫漂過年就是「該吃吃,該喝喝,該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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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六的早上,就和每一個工作日一樣,劇組化妝間早已經擠滿了人。這是一個跨年戲劇組,已經連續幾天開大夜,拍到凌晨四五點才收工。早上八點,群演先到,化妝師開始挨個兒給他們戴頭套,沒輪到的都貓在樓梯間里等著。化妝間門口貼著福字和春聯,牆上掛著各種顏色和形狀的假鬍子。一旁的架子上堆滿了頭套,一排寫著「群眾」的最散亂,是給普通群演的,一排寫著「特約」,是給條件較好、收費較高的群眾演員。而主要角色的頭套、服裝和首飾則嚴格分開,鎖在專用的箱子里,貼著角色的名字。

天下著小雨,十分陰冷,一群戴好了頭套的群演站成一排,在寒風中裹著羽絨服,站在門口等劇組的車去現場。到了現場,排排隊形走走位,領了自己的道具簽上名,就等著上戲。群演一般不會獲發當日的劇組通告,對當天的拍攝進度只能靠猜,大部分時間都站著、蹲著、倚著柱子,或是聰明的扛一個折疊椅去坐會兒,在現場等待。

29歲的楊磊就在十點多跟著劇組到了現場,他今天扮演一個手下,頭上包著布,手上拿把劍。從半年前來到橫店至今,他已經跑了一百多個劇組,演過手下、路人、士兵、店小二、學生等等,因為身高達到178以上,所以很快當上了「前景」,是「群眾演員」中待遇較好的一種,一天能有220元的收入。

來橫店之前,他在家鄉修音響、賣音響,有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正在慢慢地還房貸。有一天,他在網上無意間看到了爾冬升導演的橫漂主題電影《我是路人甲》,又剛好有個在橫店跑群演的朋友,就查著攻略到了橫店。

想在橫店做群演,先要辦好暫住證、橫店手機短號和橫店的銀行卡,才能到橫店影視城演員公會去辦演員證。有了演員證,公會再把這些新來的群演分配給負責的群頭。每個群頭管理一個或幾個報戲的微信群,每天下午跟劇組接了通告,晚上八點左右就把需要幾個群演,身高外形有什麼要求,都發在群里。符合要求的群演這時就得眼疾手快,火速輸入自己的名字,先到先得,才能報上戲。報上以後,第二天早上根據要求的時間地點統一集合,遇上天氣熱的時候,戲都集中在早上,那凌晨四點就得到。

楊磊記得自己剛拿到演員證,第一次報上的戲就是演一個抗日劇。他演一個國民黨士兵,「第一天就去戰壕里被炸,完了手機還掉戰壕里了,又摸黑去找。」那時候的收入是一天99塊錢。

在橫店做群演,一個人的價值被簡化為三項:身高、長相、普通話。從低到高,按價格區分三六九等,沒什麼拐彎兒抹角的。從99元的普通群演,到220元的「前景」,再到300元起跳的「小特約」,再往上800起跳的「中特」、「大特」,最多能到兩三千元一天。再往上,就是名字能出現在通告單和片尾名單上,角色有名有姓的「角色演員」了。

重慶小伙子田可奇因為從小學散打,所以到橫店三個月就當上了特約。老橫漂武李明混了五六年,還當過一年多的群頭,已經是角色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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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看了《新喜劇之王》的預告片,但都沒看出喜在哪裡,第一眼,是看到自己吃過的苦。武李明說,自己光看預告片都看哭了。記者問他的哭點在哪,他說:「全片都是哭點,就是你經歷的一模一樣。」片中,王寶強飾演的過氣明星到「竪店影視基地」做群演,演一個死人,周圍的群演都一早閉了眼睛安靜裝死了,唯獨他問個不停:「我是閉著眼睛死還是睜著眼睛死?畢竟是在這戰亂中死亡,家國仇恨,死不瞑目,應該壯烈……」話沒說完,臉上被抹了一把泥。每個笑點都藏著淚點,武李明經歷過。

他記得自己曾經好不容易獲得一段台詞,但偏偏台詞是文言文,他背不住,拍了三遍都沒過。「我自己就啪!一巴掌給自己打下去。」

楊磊也經歷過。他最怕下雨,天氣冷,穿著戲服往濕漉漉的地上一躺,來回幾次,「凍感冒太正常了」。他也捂過暖寶寶,但戲服太貼身,暖寶寶貼著肉,都快燙傷了。戰爭劇有爆破,古裝劇有馬,「那些東西它也不長眼啊!」只能自己多注意。吃飯也是看運氣的一件事,遇上好的劇組,可以跟主演吃一樣的飯。可是如果運氣不好,「有的就是給你群眾演員特別差的,腐敗的飯菜都有,而且很少能在吃飯的時候有個桌子,都是蹲著。」他有時候挺生氣,覺得「劇組不把我們當人」,可是從來也沒敢發火。

不過,他們都還屬於收入比較高的橫漂。田可奇家樓下的網吧也住了好幾個群演。「不租房子,跑一天戲能過三天,賺幾十塊錢他能在網吧吃住,我都不知道怎麼過的。」田可奇說。

都說先苦後甜,電影里的追夢人最後真成了喜劇之王,男主角王寶強當年也在北京漂過。夢想,被連在周星馳、王寶強的身上,塑造成橫店的關鍵詞。可是武李明說,不用想。

記者問:「你覺得通常在這兒多少年能磨出一個王寶強?」

「磨不出來。」他答,頓也沒頓,「不用想那個事,就是掙錢。」

他有一個兩歲的女兒,結婚也沒跟家裡要一分錢,什麼都靠自己。以前,他是看一個戲有多出彩,才想接想演,現在不一樣了,「這個戲首先你給我多少錢」。「說我有什麼夢想,我要成為怎麼樣,沒有。」

剛到橫店兩個月的江蘇人車軍強也是個群演。他覺得夢想,是被慢慢消磨掉的。「來這裡的人99%都有過那麼一點想法,但是人都要認清理想和現實的差距。」他覺得說白了,群演是「誰都能幹」的工作,門檻很低,但是能幹好也很困難。

《新喜劇之王》上映後,豆瓣有位橫漂兩年的網友寫了個短評:「群演真的不是演員,就像保安不是警察一樣。」他像是反駁電影里說的:「術業有專攻,我跑龍套一樣可以自食其力。」也是反駁20年前的《喜劇之王》尹天仇:「其實,我是一個演員。」

但是田可奇和楊磊不這麼覺得。田可奇說,他只喜歡為了夢想而拼搏的橫漂。他知道自己不是專業的,但是從小就熱愛表演,喜歡在舞台上的感覺。「有些人,他都不知道跑群演是為了什麼,其實還不如搬磚,還不如工地上賺得多!」

楊磊覺得,優秀的人太多,要當大明星可能不現實,可是他在橫店的每一天都充實又開心。「做橫漂跟去外地打工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他說。他喜歡每天都不重復的生活,每天見到不同的人,不同的劇組,扮演不同的角色,生活不是一成不變。他記下自己跑的集數,等電視劇播出了就特地去看。「我就想在電視上看到自己,那種感覺挺奇妙的。」

兩部《喜劇之王》中,尹天仇和如夢都拿著的那本《演員的自我修養》這樣寫道:「在舞台上形成了一種對我說來是新的、我所不知道的、令我陶醉的生活。我不知道再有比我在舞台上所經歷的這幾分鐘更高的滿足了。」

楊磊沒看過這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論書。但在大年三十兒的晚上,他吃完泡面的年夜飯,一個人在橫店的出租屋裡對電話那頭的記者說:「我覺得在這裡,特別的開心。我敢說,比你開心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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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北京的美術指導劉京平,是記者遇到最資深的老橫店。他從2006年就開始在橫店工作,近幾年更是集中扎在橫店。「我已經五六年沒回北京過年了。」他說。最長的時候,他在橫店劇組安排的酒店裡住了整整一年,除了出外景的時候,就沒有離開過橫店。一開工,時間就不是自己的。20歲的時候,人手沒有現在多,他最長時間有96小時都沒睡過覺,現在好一點了,每天能睡四五小時。

橫店,按行政區劃來看,屬於浙江省金華市東陽市,只是一個小縣城。在影視基地蓋起來之前,幾乎沒什麼人知道這個小地方。劉京平到橫店的時候,恰好是中國影視行業剛剛開始旺起來的時候,橫店因為提供了各個年代的場景,跨越戰國唐宋明清直到民國,能滿足各種劇組的要求,所以要拍古裝戲、年代戲,美術組腦子里第一個就想到橫店。

但那時的橫店還沒有相關的配套設施,而且當年網購、快遞也都還不方便,劇組還得到好多地方去找佈景的材料、道具。如今的橫店,早已滿街都是影視配套,化妝、服裝、佈景、道具,基本上不出橫店就可以解決。

劉京平覺得,橫店陪伴、參與了中國影視的整個興衰。

然而2018年,影視寒冬來臨,橫店作為造夢之地,迎來一個漫長的冬天。一個跨年劇組的副導演告訴記者,橫店雖然眼下看起來還是不斷有劇組進來,但是大組少了,小組多了。

橫漂田可奇深有同感。大組拍戲,一下子要幾百上千個群演,他也參與過,幾百個群演一起剃了光頭,演一個武俠宗師的弟子。「現在這些網劇、網大,要的人很少。」不少老橫漂告訴他,以前那是人都不夠用,好多群演都撞戲,今年卻是「送都沒人要」。楊磊也這樣覺得,「早上排隊等上車的時候,覺得人比以前少了很多,以前一個景區裡面到處都是劇組。」

對武李明這種角色演員來說,境況就比普通群演要穩定一些。他覺得影視寒冬對他沒什麼影響,「我是什麼價還是什麼價,該接還是接,不可能不拍,只不過是正規化了,監督部門可能更厲害了。」而且他在北京也有代理,真接不了橫店的,還可以接外地的。

而周邊的其他影視城也分流了一些橫店的劇組,例如同樣位於浙江的象山影視城。這些新建的影視城收費便宜,甚至免費,距離橫店也近,採買配套設施都方便。劉京平說,也有一些組就說不要在橫店拍,因為拍得太多了,看起來都差不多的景,可能觀眾都認識了。

但是,「橫店沒有一天是空的。」他說,「現在拍戲也還是一樣,今天這個景定不到,明天那個景搶不到,都是滿的。」有的影視城會有一段時間完全沒有劇組,沒有遊客,但橫店沒有這種情況。「它不管戲多戲少,它總有組在開工。」

武李明很同意。他今年就接了三個戲,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他信命,覺得狗年旺,一定會比去年好。

但車軍強和楊磊打算離開橫店,一個夏天回去,一個3月底就走,不回來。「因為你待個半年沒啥進步沒啥感覺的話,你還待什麼呢?」車軍強說,「一輩子,每個人的選擇不一樣。」楊磊從初四就開始報戲,初四演侍衛,初五演學生,初六演家丁。可是家裡來的電話終於讓他「想通了」,「畢竟快30歲的人了,我家就我一個兒子,要回去結婚生子。」

田可奇還不打算走,他開始玩抖音,穿著大紅的羽絨背心在橫店步行街上支起腳架,唱歌、講搞笑段子、直播、聊天,已經攢了1萬4000多個粉絲。他還加入了一個小型的影視製作公司,開始學習錄音技術,想打破自己身高不足,老接不到戲的局面。

年後,熱鬧的步行街上掛滿了紅燈籠,人群開始回來,早餐店也陸陸續續地開了。楊磊去看了《新喜劇之王》,覺得電影還好,還是《我是路人甲》比較真實。橫店就是這麼個地方:「你來了不一定會成功,但你還是會來。」

(原文刊於騰訊娛樂「貴圈」,https://new.qq.com/cmsn/20190212/20190212003516.html,此為原版,與刊出版略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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