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民
島民

人類學博士生。

九龍城街上的大洞

寫於2019年3月31日

九龍城街上出現了一個大洞。在獅子石道與衙前圍道交界處,直徑1.5米。一天前我還從這裡走過,和一位很久不見的朋友一起。朋友拖著我的行李,我們在點心店吃了兩碟鳳爪後,要去賈炳達道搭小巴往九龍塘,結果走錯了方向。那時我見到大洞出現的具體原因,港鐵沙中線,以豆腐渣、正垃圾而聞名的工程,可能是香港開埠以來最渣、最沒有顏面的一條港鐵線。九龍城要有地鐵站了,上一次我來的時候,地面還是平的,這次卻有宋王臺站的出口,像一塊黃色的 Jelly 一樣倒扣在街上。我一步三回頭,朋友問我怎麼了,我說,地鐵站呀,地鐵站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九龍城要有地鐵站。

九龍城街上出現了一個大洞。我的社會學朋友教我一個詞,叫 neoliberal subjectivity,簡單來說,就是將一切都歸咎於新自由主義。大洞是因為新自由主義,我的漂浮不定是因為新自由主義,我的憂愁、焦慮、搖擺不定、認不清自己等等,都是因為新自由主義。我很喜歡這個概念,比本雅明提出的左翼憂鬱還要喜歡。看到大洞出現的新聞時,我已經回到父母的家,這裡的生活經驗和香港太過斷裂,我可以說是靠網絡才能維持情緒穩定,不至於覺得自己孤立無援,而無休止地怨懟這個世界。離開香港的那一天,我其實已經很難過了。但直到看見大洞出現,我才意識到自己的難過是什麼,我感到什麼東西崩塌了,或是一個時代結束了,九龍城街上的大洞,可能也是我的心的外化。

我發現自己可能有某種缺陷,就是很難平靜地面對時間的流逝,很難面對自己的過去。我可能永遠都會緬懷或是憎恨某些過去,而沒有辦法與之和解。其實回到香港的念頭,甚至乾脆就不要離開香港的念頭,從來都沒有消失過。這次回港第一個共食晚餐的朋友說,香港就像是我一個有毒的情人一般。我在過去的訪問中也說過這件事,我好像在跟一座城市拍拖,然而漸漸地因為消耗了太多,而變得有些 love disabled。Love disabled,愛無能。幫我拖行李的朋友也說,我和香港的關係就是已經分開了但卻還互相在意著,我形容那是分居而未離婚。「我需要一些時間來處理我跟香港的關係。」我這樣說。在2017年的夏天我決定離開香港的時候,其實一直期望有個什麼決定性的因素能迫使我留下來,例如有個我喜歡的人對我說,他希望我留下,那我就留下。然而神奇的是,和2016年我決定辭職離開端傳媒的時候不太一樣,那一次我下了決定,並沒什麼人阻攔我。我想是因為我已經做了決定,而不是在做決定的過程中猶豫不決地找人商量,畢竟離開端的時候我可是猶豫了兩三個月,滋擾了四五個人。這種期盼有人能阻攔我離開的念頭,也是很奇怪的。為什麼我不能自己留下來呢?大抵還是因為,love disable。

2017年9月離開香港後,我其實一直過得不算很好。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為了轉型做自由撰稿人而到處跑採訪,一個月寫幾萬字,相當高產,也實現了中港台三地撰稿的願望,但我不快樂。跟父母一起住那麼久當然是不快樂的,我的家庭太高壓了。採訪的時候倒是挺快樂的,就好像吃糖一樣,吃一顆,可以甜一陣子,過完這陣子就又苦了,只好再吃一顆。而重點可能是,我離開香港不快樂。我在香港時也不快樂,離開香港也不快樂,搬到台灣也仍然不快樂。我總是想著香港,想太多香港。所以回香港看看其實是個情緒上的挑戰,在富德樓我真快樂,光是聽許寶說話我就覺得好 warm 。但看著眾人真切談論雨傘五週年和香港未來的臉,心中明白自己第二天就要回到父母的家去歡天喜地過大年,接著再回到台灣去做我的原住民研究博士生,又覺得真荒謬。

回母校開研討會的重點其實是吃腸粉,我一直這樣覺得。論文什麼的都隨他的便,我要回到中大,在泳池邊吃女工的腸粉。我在會後隨機邀請了一位人類學朋友一起去吃,我們從 presentation 和論文一路聊到人生,抱怨為什麼一定要 rational、organized,這根本都是建構給別人看的,我才做不了這種人呢,真要跟做研究一樣的做人豈不是悶死了。然後她說讀博士總是不斷地質疑自己,又相信自己,又再質疑自己,反反覆覆,這是讀博士最讓人痛苦的事之一。我的回答是,我從前做全職記者時,也是一樣的,質疑自己,又再相信自己,又質疑自己。從這層面看,讀書其實并沒有比工作更糟。沒有什麼比什麼更糟。

我跟不少朋友提過我的心大概仍在香港。雖然我和香港分居一年多了,還是藕斷絲連,像某種孽緣,肥皂劇中牽扯數年的虐戀之類的。就算到了台灣讀博士,我其實也常常想我是不是要換個題目乾脆研究香港,以做田野的方式回去。其實每一次回香港我都會產生回到那裡生活的念頭,但是就像許寶說的,要回到雨傘時的金鐘,那個安那其的烏托邦,是不可能的。我要回到我記憶中的香港,回到我住在西灣河時,每天去鰂魚涌的辦公室上班的那個香港,也是不可能的。人不可能回到過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牽絆也不可能徹底回到過去。香港也不可能。當我明白了這一切,面對無法再現的過去時,所有留下來的東西都變成一道疤,我就帶著這些疤痕,到處再漂流著。

我記得再上一次借住在九龍城的時候,我是在做泰國社群的專題。其實我是到了香港以後才去想我要做個題目把旅費賺回來的,因為我那次是純粹只為了到香港看看,而故意轉機。九龍城街上的大洞讓我意識到,這個泰國社群也有可能因為沙中線的興建而經歷繼九龍寨城被拆的第二波衝擊,我很害怕我下次再去,這個社群已經散去或是搬遷。從歷史保存的角度來看,我可能無意間做了一篇很重要的報導,這真可怕。

九龍城的街上出現了 一個大洞。我想起某一年的九龍城書節,我買了一個手繪的帆布袋,接著看到一個皮製的書籤。帆布袋上畫著一棵樹,樹心有顆大洞。我問畫它的姐姐這是為什麼,她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像這棵樹。那個書籤上面則是寫著,how lucky am I to have something so hard to say goodbye,之類的,我記不全。我那時拍了這書籤的照片給一個端的朋友。

九龍城的街上出現了一個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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