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迦陵
孫迦陵

《觀察者網》專欄,經營《中東新聞》Podcast,曾負笈科威特習阿拉伯語。

塔利班主動示好 中國注定不會成為下一個美蘇 


1988年5月,久戰而疲的蘇聯開始了北返步伐,逐步撤出在阿富汗的軍事部署,9年血戰不僅損耗超過萬名軍人,更嚴重動搖了蘇聯的威信與財政根基。儘管其最終決定認賠殺出,仍是難挽頹勢,於3年後迎來了自身終結,阿富汗親蘇政權則慘遭推翻,內戰隨即而起,塔利班終在1996年攻陷喀布爾,成了騷亂的最終勝者。


類似場景,在20餘年後再度上演。美國於2001年對阿富汗發動反恐戰爭,會合當地勢力“北方聯盟”分進夾擊,成功肢解了自己曾暗中支持的塔利班政權,卻也自此陷入戰事泥淖,重蹈蘇聯覆轍:在經歷多年耗損後,於2021年開始了正式撤軍進程,塔利班毫無意外捲土重來,喀布爾政權則陷入了巨大危機。


而細究美蘇相繼敗走的原因,關鍵仍在阿富汗的地緣與政治結構上。首先阿富汗身為亞洲地緣心臟,自古是各方霸權的逐鹿場,和平向來不是常態,而是各方勢力達致均衡的曇花一現。在此境況下,阿富汗直到18世紀中葉才勉強形成脆弱的民族國家主體,卻依舊難止政變、內戰與外部勢力入侵等干擾,長年處於中央羸弱、四方割據的政治狀態。


如此局面,雖醞釀了操作代理衝突的空間,卻也限制了霸權的宰製力道,諸如美蘇等軍事強權雖可挾千軍萬馬而至,強制改易政府,卻終究難平各處散兵游勇,更遑論遂行完全統治。是故蘇聯也好、美軍也罷,大國鐵蹄再怎麼銳利,終要被帝國墳場所消磨,化為阿富汗諸多“部落”之一,來得雄心萬丈,退得灰頭土臉。


眼下各方對阿富汗的預測,除了塔利班能否完全擊潰喀布爾政權外,便是中國會否成為美蘇之後,下一個入主阿富汗的強權。7月7日,塔利班發言人蘇海爾·沙欣(Suhail Shaheen)接受《本周亞洲》(This Week in Asia)專訪時表態,塔利班歡迎中國投資阿富汗重建,倘若未來中國企業與工人重返阿富汗,塔利班承諾保障相關人員安全,也不允許任何勢力借道阿富汗攻擊中美等外部國家。


如此發言,既展現了塔利班對執政的高度自信,也側寫了中國在阿富汗議題上的新角色與潛力。然而儘管各界喧囂漫天,面對阿富汗這般地緣難題,中國應當審慎佈局。


中國需要一個怎樣的阿富汗


首先,眼下中國在阿富汗的根本利益,並非扶植親北京的傀儡政權、抑或創設軍事基地,而是借助局勢的相對穩定,開拓經濟合作機會,同時截堵滲入新疆的暴恐勢力,並維繫中巴經濟走廊(CPEC)的正常運作。而中國之所以能在過去收穫上述經濟與安全利益,實是仰賴了某一矛盾角色的存在:美軍。


自2001年反恐戰爭後,美國在阿富汗的軍事存在便給中國帶來了地緣上的兩難:一方面,中國雖無擴張野心,但在中美競爭日漸劇烈的時空裡,于近鄰處存在龐大美國駐軍,仍足以構成戰略安全隱憂;另一方面,有鑒於美軍與塔利班形成了某種“對沖關係”,阿富汗獲得了短暫穩定,美國雖強制扶持喀布爾政權,意圖宰製當地政局,卻也在與塔利班的多年過招中,將麻煩留給自己,把發展契機意外送給了中國。


1993年,阿富汗遭內戰席捲、戰火沖天,中國駐阿使館被迫撤離,直至2001年塔利班遭推翻,中方判斷局勢穩定無虞後,才派員重返喀布爾,在佈滿流彈傷痕的使館中,升起了睽違8年的新國旗,沾滿煙硝的舊旗則被收入博物館,中國由此翻開在阿富汗的新扉頁。


2002年起,喀布爾漸有華商聚集,來自中國的地磚、板材等建材趕上了重建需求,在阿富汗建立起龐大的客戶群;喀布爾的最有名的市集“雞街”(کوچه مرغ فروشي)裡,也滿是來自義烏的商品,且得益於“一帶一路”的陸路建設,如今貨物通過火車只需10餘天便可運抵阿富汗;成衣與床毯市場則幾乎全是中國商品的天下,厚毯只賣1000阿富汗尼(約合150人民幣),薄毯則可下殺到200阿富汗尼(30人民幣),惠實價格讓中國商品遍行了正自戰火復蘇的國度。


而在2005年至2010年間,阿富汗可謂步入戰後最穩定發展期,彼時在喀布爾的中餐館多達數十家,既為中國商人一解鄉愁,也招待了不少外國記者、軍人、援助機構、聯合國機構人員;2010年後,塔里班漸有再起之勢,“伊斯蘭國”組織亦滲入阿富汗,不少“雞街”商家出於安全考慮,已將業務轉移至伊斯坦布爾等地,但中國商人依舊堅守未離,名為“一帶一路中國城”(شهر چینایی کابل)的商貿中心於2020年在喀布爾正式成立,彙集了各業商家,產品由電暖爐到太陽能發電板,應有盡有。


此番美國撤軍,中國外交部和中國駐阿富汗大使館於6月19日發出通知,建議中國公民和機構加強防範和應急準備,並利用國際商業航班儘早離境。據一位筆者接觸的在阿華商透露,當地社群起初判斷塔利班的短期目標應是擴大地盤,而非全然推翻喀布爾政權,淩厲攻勢不出3月便會減弱,故並不急著撤離,各式商貿業務依舊進行得如火如荼。


然而即便不少華商擁有穿越火線的勇氣,大型投資項目卻無法這般孤注一擲。2008年中國冶金科工集團、江西銅業集團斥資約40億美元,購得了喀布爾東南部40公里處的艾娜克銅礦(Anyak)30年開採權,是阿富汗史上最大規模的單筆投資,該礦山的銅礦蘊藏量超過1100萬噸,預計將能創造8000個就業崗位,中國也將于礦區附近興建能供電400兆瓦以上的發電廠,並建設通往塔吉克斯坦的鐵路線,帶動地域發展。


上述規畫看似未來可期,卻直至今日都未能動工,原因除了毀壞遺址爭議、政府腐敗等因素外,關鍵仍是安全局勢的持續動盪,以致各方資金與計畫望而卻步。類似其況,同樣出現在阿姆河石油項目上。


2011年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CNPC,簡稱中國石油)與阿富汗礦業部正式簽約,獲得了阿富汗北部的阿姆河盆地(Amu Darya Basin)油氣開發權,該地儲量約8000萬桶,是阿富汗戰後最大的石油開採項目,中方將向阿富汗政府支付15%的特許權使用費和20%的稅收,阿富汗則將分得70%的利潤。然而探勘成效同樣不彰,原因除了當地部落與政府意向不同外,更有頻繁恐襲、軍閥暴力勒索等事件干擾。


此外綜觀阿富汗的投資環境,其國內經濟發展水準低下,政府對基礎設施建設的投入嚴重不足,導致交通不便、供電不穩、運輸費高昂,牽制了中國項目的投資力道。而要改善前述劣勢的前提,仍是衝突與戰火的止息,方有推進基礎建設的餘裕。如此條件,即便在美軍駐紮時,都是相對奢侈的要求,更遑論是風雲變色的今日。


雖說塔利班眼下向中國釋出善意,保證相關人員的安全,更承諾不將阿富汗當成大國的地緣跳板,但如此保證置於阿富汗這般“弱幹強枝”的國家內,形同空談。塔利班更多是為展現自己的親和形象,甩脫極端主義的包袱;至於內部安全情勢,在政府軍、部落軍閥、恐怖組織林立的結構下,恐非塔利班自己說了算。


就眼下局勢觀之,即便塔利班當真無意要求立即的政權更迭,於美軍撤退的真空中,其與政府軍的持續交火依舊不可避免。在此脈絡下,中國於阿富汗的經濟佈局短期內恐難有重大突破,7月2日中國更已啟動撤僑計畫,派包機接回滯阿的210位企業人員與公民。雖說也有個別公民自願留下,但過往華商們以“鄉村包圍城市”的行銷網路已受衝擊,何時能重建,恐要視情勢發展而定。


穩定邊境是關鍵


而相對經濟議題的且戰且走,中國的邊境安全乃是更為急迫的議題。


雖說就理論而言,阿富汗美軍撤退,卸除了中國西部一大威脅,但其前提乃是負責有序、避免真空的離去,而非眼下這般一走了之。今年4月時,拜登曾宣佈,美軍將於9月11日前完全撤出,綜觀如今進度,駐阿美軍的撤軍計畫已完成超過90%,北約各國的聯軍亦同步撤退,速度遠比想像中快速。日前美國和北約撤出巴格拉姆空軍基地時,阿富汗政府軍甚至是在美軍撤離數小時後,才得知撤退消息,美國既未事先通知、也未完成交接程式。


如此“甩包袱式”撤軍,既是“美國優先”的殘酷體現,也是奧巴馬政府以降,美國收縮反恐戰線、聚焦主要目標的戰略延續。雖說在保護美方外交人員考慮下,仍會有650名美軍續留阿富汗,但其用意不過是妝點門面功夫。未來少了中東戰場掣肘,美國勢必會加重對中國的圍堵力道,強化印太佈局。


而自美軍5月1日撤軍起,塔利班便已發動多輪攻勢,于阿富汗各區攻城掠地,引發了周遭鄰國的邊境動盪。在東北部的巴達赫尚省,已有上千名阿富汗政府軍不堪塔利班強勢火力,越境進入鄰國塔吉克斯坦躲避;而伴隨此波攻勢,塔利班已抵達與中國新疆地區接壤的山區邊境地帶;其餘諸如土庫曼斯坦、伊朗邊境城市,也已出現塔利班部隊。


在此境況下,塔利班若要避免2001年遭孤立的夢魘重現,勢必得率先向周遭大國釋出善意與承諾。故其兵分多路,先是在7月7日派代表團前往伊朗德黑蘭,與阿富汗政府代表展開磋商,既給了伊朗面子,也承諾不讓衝突波及伊朗邊境;7月8日,塔利班代表團抵達莫斯科,保證不將戰線延伸至塔吉克斯坦境內,影響俄羅斯在中亞的既定利益。


而針對中國,塔利班也釋出善意,除了在7月7日邀請中國前來阿富汗投資外,更保證不會讓“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組織”(簡稱“東伊運”)借道攻擊中國。如此承諾若能付諸執行,當比投資邀請更有意義。


長年以來,中國在阿富汗的首要關切,便是對暴恐勢力的防堵與治理,以避免新疆局勢再度生亂。早年出於上述考慮,中國支援了反塔利班的北方聯盟;然而伴隨塔利班的自我改造,其為一掃激進與前現代形象,已逐漸分化出反美與支援極端伊斯蘭兩派系,前者亦對中國釋出反恐合作意願,包括取消對東伊運的庇護與訓練等。故自2014年起,塔利班代表團開始了對中國的定期公開訪問。


與此同時,中國也與喀布爾當局保持密切合作。在阿富汗北部巴達赫尚省附近的瓦罕走廊(Wakhan Corridor),中國協助阿富汗在此建立山地旅,以防堵“東伊運”、“伊斯蘭國”等暴恐勢力滲入中國,且在2016年至2018年間,中國也向阿富汗政府提供了超過7000萬美元的軍事援助。


如此雙管齊下的圍堵,一來是建立在中國從未入侵阿富汗的歷史基礎上,方能與政府軍、塔利班同時合作;二來則是塔利班為了自身存續,對意識形態路線有所修正,才得以在反恐上與中國相契合。未來不論何方主政阿富汗,中國的首要目標,應是維持在瓦罕走廊的反恐合作,以及確保阿富汗內部對“東伊運”等勢力的不支持,方能保證邊境與新疆平安。


如前所述,中國在阿富汗的利益,從來都是局勢穩定,而非仿照美蘇,強力扶植傀儡政權。6月3日,中國外交部長王毅主持第四次中國、阿富汗、巴基斯坦的三國外長對話,提出了包括“推動塔利班回歸政治主流”等阿富汗和平和解五建議,便是要求在最小的衝突成本下,實現政權的和平轉移或重組。7月12日至16日,王毅更將出訪土庫曼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同時出席上合組織外長理事會會議,與阿富汗的邊境問題當為會談重點。


就地緣視角觀之,阿富汗乃是“一帶一路”節點之一,但中國亦深知此處的不穩與動盪,故在艾娜克銅礦、阿姆河石油專案受挫後,便未再有大規模投資專案進駐,更同時以強化中巴經濟走廊的方式,繞過了阿富汗的“安全黑洞”。而除卻阿富汗的混亂,中亞各國的暴恐勢力亦是建設“一帶一路”的隱憂,包括中國外交官、中資企業員工、中資油氣開採項目、中歐班列等,皆曾是其攻擊與綁架勒索對象。


然而中國的思維終究與西方不同。面對恐襲威脅,中國雖透過上合組織、雙邊安全合作等機制予以圍堵,卻也同時輔以大規模基建與投資專案,創造當地工作崗位,盼能藉此降低恐怖主義對當地人民的號召,而非發動吃力不討好的反恐戰爭,或打著反恐之名推翻政權、實踐地緣野心。


於中東錯綜複雜的地緣棋盤上,中國向來不執守一方,更不固於一子。此處之所以名為帝國墳場,是因帝國大多抱有不切實際的野心幻夢,故最終難免亡於雙拳之中的緊握執念;然而中國至今在中東所為,乃是以另一種思維運作:鬆開掌心,水無常形,將能擁有全域山川。正因如此,面對眼下風雲變幻的阿富汗,中國雖有安全需求,卻註定不會成為下一個美蘇,為權力欲望所障目,陷入永無止境的軍事泥淖。


  • 本文由《觀察者網》於2021年7月14日首發,原文如下:

https://www.guancha.cn/sunjialing/2021_07_14_598344.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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