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实
姜克实

日本近代史专攻。日本冈山大学名誉教授。從事日中两方战争档案史料的学术考证。以正学术风气,留真相于青史。

漫谈抗战史研究的若干原则与方法

主讲:姜克实教授

主办:华东师大近代史学生社团

时间:2021年6月14日北京时间晚6点

地点:虚拟腾讯会议室

姜克实,日本冈山大学名誉教授,早稻田大学博士。研究领域为日本近代思想史、日中战争史,著有日文和中文多种思想史、战争史著作。

(根据录音整理,小标题为整理者所加) 


大家晚上好,今天是端午节,祝大家愉快!先讲一讲我是为什么近年开始搞抗战史研究的理由。我搞抗战史研究已经接近10年,以前一直以思想史为专门领域,也兼管对学生的日本近代史教育。题目包括教应该怎么认识过去的这场战争。追究政府的战争责任,也是我的一个主要课题。同时也担任讲近代史大课,因为一个大学里,只有一位教近代史的教员,当然有担任教养教育面的义务。与全校各学部的学生都会有交往,如此,对日本的学生是如何认识战争的,在高中接受过什么样的历史教育,都掌握得比较清楚,几十年了嘛。

作为一个教育者,我从内心希望日中两国的学生,尤其是年轻人间实现战后的和解,自己也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战争已经结束了70余年,现在的年轻人,并未经历过这场战争。没有互相继续怨恨的必要。可实际上教了30年书,结果发现年轻人间不但没有得到和解,反而对立情绪越来越严重。

历史教育出了偏差,怨恨传宗接代

  这些问题都出在哪里呢?三十年的观察和研究告诉我,这些问题实际上都出在两方面,一个出在历史教育方面,一个出在战争的记述方面。怎样来记忆,对待过去这场战争?尤其是高中以下的学校教育,对每一个人的思想形成有很大的影响。十几年教育对孩子们来说,能留下很深刻的形象。比如我,小学教本上曾出現的平型关大捷,我就很难忘记。那时候课本讲的是“平型关大捷歼灭日寇3000余人”,今天的课本上,被改为歼敌1000,听起来就觉得很别扭。

如果你接受这个第一印象以后自己不再研究,你脑子里的烙印就是“平型关大捷”歼敌3000。但证据在哪里,为什么这样说?实际上学校并不教。这是一个大的问题,提示我们,现在应该如何继承过去、如何继承历史。

实际上,我们对过去战争的认识,都是一种“再生”的认识,并不是来自直接经验,体验。因为经历过战争的这代人早就过世了。说南京大屠杀很悲惨,那是事实,但谁亲眼见到过大屠杀现场?包括我们的老师,谁也没有经历,经验。那这些记忆,年轻人又是怎样形成的呢?实际上都是教育的结果。属于一种历史的“再生”过程。——就是看着课本,按照老师的讲课,重新把这个历史再继承下来。这就是现在人继承历史,形成历史认识的方法。要注意并不是来自自己的体验,实际上都是教育所赋予,國家所灌输的结果。

这种历史教育、在 “再生”过程中很容易出现偏颇。为什么出现偏颇呢?是因为各国政府都在管理学校教育,按照一定的方针,立场指导教科书的编写。在日本这叫“检定教科书”,在中国一直到大学,都有“国定”課本。就是必须按照政权检定,国定的内容进行历史教育。若两个国家进行的是两种立场的历史教育,结果就会产生一种反差。

日本的学校教育有什么特征呢?作为教育工作者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日本没有什么“军国主义”教育。不管是国家,还是民间。关于日本的学校教育,文科省的教育指导方针很明确,就是进行“和平教育”,宣传战争的悲惨。主题就是“再也不能进行第二次战争”——从小,对所有的年轻人灌输的即是这一种思想。

从表面上来看,这是一个很正常的,值得称赞的教育方针。但实际上它也有很多偏向。偏在哪里?就是绝对不进行第二次战争的教育题材,实际上都来自于自己国家的战争受害体验。我们知道,日本是发动这场侵略战争的国家,给亚洲各国人民带来了很多战争灾害,杀害过很无辜的人。但在对自己国家的年轻人进行和平教育时,传达的仅仅是自己国家,人民遭受的战争灾难。出现的战没者数字,也仅仅是自己国家的310万人。并不愿意触及到国家的战争责任,和对其他国家的加害内容。是用这种教材,指导,教育国民厌恶战争的。可以说,这就是一种国家掌控教育的偏差。年轻人虽产生了和平意识,却很难通用于亚洲的被侵略国家。

当然,这种偏差不仅只出现在一个国度。东亚所有国家,实际都有这种共同的教育倾向。在座的大家,可能也都亲身体验过自己所受到过的中国方式历史教育。所以我也不多说了。可以说,受到各国家管理的学校历史教育中,一个普遍特征,就是在播种怨恨的种子——一种感情面的,对他民族的历史怨恨。

在中国,作为历史题材南京大屠杀教育,传递,继承的就是这种感情。现在哪一个国家都在说“不能忘记过去”。在中国,朝鲜,“牢记血泪仇,民族恨”,也是其中的重要内容。一面,在今天继承这种怨恨的感情,到底有没有必要?我是这样认为的,战争后的三代人之间,怨恨是不可能忘却的。因为这是一种受害者直接经验的传续。亲眼见到,或亲身经历过战争,屠杀的悲惨。体验者当了爷爷,可对儿子讲,对孙子讲。且加害国家的当事人(加害者),可能这时也还存在。但是这代人去世后,在第四代人之间,这种怨恨的感情难道还有继承的必要吗?特别是怨恨已失去自然根基,需要在国家指导的教育方针之下人为地维持之时。所以我认为,继续传递这种怨恨的感情是不需要的。属于一种历史继承方法上的错误。往往会被政治所利用。

现在的历史教育,可以说是一个被政治(政权)所控制,利用的场所。我不是说学校的历史教科书都在作假,想指出的是它有很大强的政治倾向。记录,教授的虽是历史事实的一部,但是按国家的方针选择出的材料,目的是维护自己国家的利益,并不是教你全面学习历史。

国家控制教育的最大一个目的,就是要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哪一个国家都一样。并不是以历史事实,而是以国家利益为价值基准。按照这个基准管理教科书,挑选重点教育内容。对自己国家不利的一面,即使是事实,也要遮掩或消去。另外一个特征,就是以爱憎的感情教育为主,并不注重史料证据,或对历史构造的解释,分析。

若每一个国家都这样对后一代人进行历史教育的话,你说战后怎么能实现民族间的和解?

所以我说,到了今天,第四代人之间完全没有继承历史怨恨的必要。因为怨恨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了。你总不能对现在的,发誓绝不进行第二次战争的日本年轻人说,你必须给我下跪,给我谢罪吧。可以说如今,要求年轻人“牢记血泪仇,民族恨”的也只是教育的场所。如南京大屠杀的公祭会场。实际上若能摆脱这种人为传播的历史怨恨的诅咒,各国青年人之间很容易在文化,人情面产生宽容,和解,交流的社会基础。但这种和解,实际上对政权的统治,对爱国主义教育是不利的。此为爱憎教育的核心所在。

第四代人以后,对历史,战争的继承方法也应该发生根本变化。即忘却历史的怨恨,放弃感情面的憎恶,理智地去探讨研究侵略战争到底为什么发生?大屠杀的原因到底在何处。经过史料调查还原事件真相,将其公平,正确地记录下来。

战争的起因,并不在日本民族性的残酷性,而是近代专制国家的责任,忠君爱国教育的结果。日本近代的立国方针,是大国霸权主义。又想学西洋走近代化之路,又不像西方列强那样有资源,领土,殖民地,不具备作为列强的启动条件,所以才走侵略之路,到亚洲去掠夺。

很多中国的大学生,受感情,怨恨教育的结果,产生出一种从“文化,民族性面”分析日本侵略战争原因的倾向。称武士道,天皇制带来的日本民族的残忍性格,是侵略战争的原因。我所了解,在大学中以此题目作学位论文者也不是少数。

现在同样是一种文化,你看现代的日本人残忍吗,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可以说战争时代的日本人也同样。若不进学校,接受军国主义教育,不被灌输忠君爱国思想,接受命令指挥的话,正常人岂会变为杀人工具?所以,这些战争中的犯罪行为都是国家教育的结果,是灌输忠君爱国思想,发动侵略战争的近代专制国家的责任。不追究国家的责任,不研究战争的构造,把这些责任都推诿给大和民族的残酷性,这就是今日怨恨教育的一种恶果。如果今天的亚洲各国继续这种教育,继续传递这种非理智的怨恨感情,抑制自然萌发的,年轻人之间的文化和解要素的话,这个世界永远不能和解,“战后”也永远不会结束。历史,教育被政治利用的可悲,可怕结果即在此处。

 划清“历史事实”与“政治宣传”的界限

第二个问题,讲历史与政治的关系。把历史和政治混同到一起,可以说是战争史研究和教育中的一个普遍特征。我把这种现象,称为抗战史研究,教育的一种“病理现象”。为什么说是“病理现象”呢?因为历史是讲事实真相,而政治是讲统治方法。一个须要求真求实,一个经常要弄虚作假。若把两者混同到一起,就不可能了解历史真相。我刚才讲的教育中的偏颇,就是因为国家政治干涉历史教育的结果。

到底是历史是干什么的,政治又是干什么的?先解释一下这个问题。

我们平常提起政治,或历史时,有两种词组的搭配:即“政治:宣传”,和“历史:事实”。如果反搭配——说“政治:事实”,说“历史:宣传”,会感到非常别扭。实际上它代表了历史和政治各自的特征。政治是一个特定政权的统治术,宣传也是一种统治的手段,方法。相反,历史可以说是一种科学,追求事实的科学。一个是为了维持统治,一个是为了追求事实。目的正好相反。所以两者绝不能混同,历史也不能作为教育的工具,搞研究的人,也不能做御用学者,去为某国家,某政治集团研究历史。若将两者混同,或把历史作为政治统治工具,事实就不会存在。所以真正的历史,不应该为政治统治服务,应对科学,事实负责。

政治介入历史的最突出表现,即研究历史事实之前,首先设定一个框架,强调坚持“国家立场”,“政治原则”、或某政党的“党性”,某种 “核心价值观”。在这种约束下,历史研究,教育不可能追求真正的事实,也不可能存在普遍性价值。因为它只是一种政治统治的工具。结果出现的所谓历史,不过是在描写一个国家的荣辱,一个政党的神话,一个民族的天方夜谭。没有拿出来,搬到世界上的普遍价值。所以为了保持历史作为学问,科学的尊严,绝不能将历史和政治混同到一起。不能把历史作为统治,教育的手段利用。这是一个基本的原则问题。

我讲的这个观点,也许在国内会遭到批判,所以我声明在此讲的仅仅是我个人对历史的认识,并不代表你们所接受的教育内容。最近,有位有名的复旦大学的历史学家,同样也在讲这个问题,与我的说法正相反,他说:“历史记载,价值观重于事实”,“历史是有意识、有选择的一种记录”。还说“今天讲历史就是讲政治,就是保证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合法性”。实际上这位先生,还是一个身挂各种政治要职的党人,可以说其代辩的正是共产党对历史的解释方法。我从小学时听到的就是这种马克思主义式的论调。历史是要为政治服务,是政治统治的工具,云云。虽已陈腐不堪,现在仍属于一种所谓“正能量”的解释法。

如果价值观重于事实,历史就会变成什么样?希望大家自己也想一想。会失去科学性,不能求真求实,会蜕变为一种政治的统治工具,一种教育的段。这就是我所讲的现在国内的抗战史研究中的病理。

可能有人说,这样做是为了追求真理。对历史来说,到底是事实重要,还是真理重要?我说最重要的是事实,并不是真理。什么是真理?我不承认世界上有什么真理。可以说所谓的真理只是一种相对的价值观,代表的只是一种信仰。并不能绝对化。比如共产党说马克思主义是他的真理,但信教者也可以说耶稣是真理、阿拉是真理。所以真理只能代表一种价值观,一种立场,并不能代表事实。真理可能有许多种,但事实不会有两个。所以历史不能作为维持某一种价值观的工具。

   若以真理为上,各种价值观就会发生殊死的血斗,但若尊重事实的话,各种不同的价值观也可以走到一起。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国际接轨,价值观接轨。所以历史不能为价值观服务,作政治统治手段的理由也在于此。对各种政治的价值观,各种宗教,信仰,都应该有宽容之心,这种宽容,共生精神的前提,就是要尊重事实。不能把价值观放到事实之上。

可以说,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不管在哪一国度,有如何的政治立场,只要你能坚持事实真相高于立场,高于价值观的原则,肯定可以有共同语言,进行合作研究。若是相反,仅强调自己国家的立场,方法,观点,将历史作为维持价值观的手段的话,怎可能到达共识,共生的目的?。

我搞抗战史研究的目的,就是要端正历史教育和历史记录面的偏颇,弄清抗战的历史事实,指出其现在被政治所利用,被政治所操纵病理现象。历史的尊严在此遭到践踏,政治对历史的操作也产生了各国之间不可能和解的恶果。所以明确,铲除这个病灶,应该是抗战史研究中最大的先决课题。

出于此种目的,所以我的研究选题对象,都是进入教科书的,十四亿中国人都熟悉的那些战争神话。如共产党的平型关大捷,国民党的台儿庄大战等。为的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事实和宣战间的差距。从专业素质面将讲,我也具备这种研究条件,——因为我是专门研究日本近代历史的,能接触到并解读各种日本的史料。

10年间研究的结果,得出一个基本结论。即今日国内的抗日战争记述中,有很大一部分材料是过去的宣传内容。举一个例就是大学教科书《中国近现代史纲要》。内容称中国共产党是抗日战争的中流砥柱,共产党的军队在八年抗战中,“共消灭日伪军171.4万人,其中日军52.7万余人”。这是一个国家见解,所谓民族的共识。可是是事实吗?不是事实,为什么?日本有自己的按军籍,户籍进行的,接近于精确的战没者统计:八年抗战在大陆(不包括“满洲国”)战场,战死者共约32万人(日方统计总共死亡约40万人,其中百分之二十左右是“战病死”。还有其他一些死因者)——这32万战死者数字,可以说即是八年抗战中,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合计的战果。仅出没在敌后的共产党,怎么可能自己去“消灭”52.7万日军呢?此数字并不是没有证据,可以说都是战争中,共产党公布的各种战果宣传数字的积累。

上面讲过,宣传是一种政治的手段。尽管内容不真实,在当时是有政治效果的。能鼓舞国民的抗战士气。所以作为政治手段,并没有谴责的必要。问题在战争结束后,宣传作为战胜的手段已失去其必要性。按道理讲,此时,应搞清历史事实,纠正宣传中的错误,还原事实真相。日本这样做,美国也这样作了。日本在战后,驱除了所有战争期间吹捧起来的所谓“军神”(英雄人物),从教科书中,从公共场所将其清洗一空。美国方面也纠正了那著名的硫磺岛“星条旗”的神话。即那张获得普利策报导奖的硫磺岛星条旗的照片,并不是现场的拍摄,而是为了宣传的事后摆拍。目的是为了动员民众募捐支持战争。可以说这都是之后纠正宣传内容的虚假,将其还原于事实的历史研究的努力。

可是在中国,这些战争宣传中的神话内容,不仅没有被修正,还原,反而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手段,被再次利用。并被写入史书,又进入教育的领域,这才是问题所在。我所研究,调查的结果表明,很多教科书中的大捷,英雄形象,都是战后,在教育过程中被扩大,完美化的。这些,都是作为真正的,有良心的历史学者不能容忍的现象。

历史,是记录事实的科学,绝不是爱国主义的教育工具。这句话,就是我这次讲义的重点。

好,我就先讲到这里了,大家有什么提问?


提问阶段

主持人:好,谢谢姜老师的辛勤付出!接下来的时间希望大家积极的提问。

听众A:姜老师您好!从日方的史料视角来讲,我们国内主流官方意识形态支持的宣传,有哪些您觉得特别明显的不为日方的史料支撑?您觉得给您印象比较深的是哪些?谢谢。

姜:主要就是战果方面,差得太远了。

一般来说,日军的内部记录并不夸张。比如说1933年的古北口之战,关于战果他们只有一个统计数字,就是宪兵所清点的:古北口战斗当中,中国军队遗弃尸体600具。可中国方面自己的阵亡统计数字近2500人。说明了日军并不夸大自己的战果,没有证据的数字也不采用,还是比较严谨的。

相反,在中国的战史记录当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对敌情,或战果的夸张,有时甚至超出事实多少倍。我的研究结果,共产党一般都在10倍以上,国民党也能达到数倍。比如滕县战役,描写说地上有几十辆坦克,天上几十架飞机,一天到晚盘旋轰炸。但人家也都有记录啊。飞机有几架,一天来几次,对何处,投下几颗炸弹等。在文史资料的回忆录中有人(张宣武,熊顺义)说,日军在滕县使用了2万发、3万发炮弹,甚者有说7万发的。但人家也有记录,是什么炮,各使用了多少发炮弹,其数字相加最多也不过1500发。对敌情的夸大,对战果的夸大,是中国的战史记录当中的一个最大的问题。

听众A:日美打了太平洋战争,您有没有发现日方的史料记录和美方的有比较大的出入,有没有夸大敌方损失,缩小己方损失?

姜:我不知道这方面你有没有看到一些对比。日方的资料有两种,一种是宣传材料,太平洋战争时叫“大本营发表”,属于公开宣传内容。大部分是虚报战果。“大本营发表”这个单词,现在已变为“撒谎”的代名词。这是对外的东西。对内的机密战史记录,是决不允许夸张战果,敌情的。因为会影响到自己的作战部署。很多人不区分两种资料的性质,很多人还用大本营发表的事例,来佐证日军档案资料的不实,这是很幼稚的。在非正式场合(特别是战后的联队史等),有时经常夸大损失。日军经常使用的一个词叫“全灭”,并不是真正的全灭。100个人的部队,若一次出现了四五十个死伤,失去了战斗力,他就称自己的部队“全灭”,这是它们的一种文字表现习惯。

对战果表记,军内也有规定,在战史公式记录中,仅记录有证据的数字。即歼灭战后,清点的敌尸体数字。其他数字,比如战斗中,某一个下级指挥员报告的歼敌数字,虽作为报告内容也记录下来,但正式的统计中并不采用。因为证据不足。也经常见到“目击敌遗弃尸体某某具”的表现。即不是歼灭战,或没有机会清点。这种数字,也不会被采用。总之,日军战史记录中多见的是战损记录,很少见到正式(公式)的战果记录。

美军的记录也同样,对自己的战损记录的非常严谨,所有人都能与档案对号。可以说这种记述方法,是近代军队的共同特征。

听众B:我想问两个问题,第一,就是中国军队在什么意义上才能算在战场上打败了日军?是不是以两军战损比来做判定?第二个是,如果要研究伪军的战损问题,姜老师有什么比较好的思路可以提供?

姜:战损并不是战斗胜负的标准,而是从战略的角度判断胜利和失败。比如说台儿庄战役,实际上日军死亡人数很少,但他自己也承认这一仗是败仗,为什么?就是从战略角度看,台儿庄没有攻下,结果是自己撤出了战场。但若从战损相比,中国军队死伤超过日军很多,其差大概近10倍(中国军的部队很多很杂,很难精确统计)。台儿庄的局部战斗,半个月间日军的死亡数不到五百。死伤总合也不过两千。

关于“伪军”,我只能说这实际上是一个政治名词,民族的苦肉计。多被利用于扩大战果。日军的死亡很难伪造,所以称“日伪军”。这样数字就无底线了。国内很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了到达宣传效果,模糊用语。创造出多种名词的政治含义。比如战史书,学校教本爱用的“歼灭”“歼敌”一语到底是什么意思?“消灭”又是什么意思?是死是伤不明。本意是击毙的“歼灭,消灭”一语,在多年宣传中,似乎已经变为“死伤”的代词。为的是满足政治面的虚荣心。凑集歼敌数字时,常用的即是“日伪军”“敌人”的说法。我称其为名词,语义的政治化表现。是十分不严谨的。

死就是死,伤就是伤,日军就是日军,伪军就是伪军,为什么要混同到一起?日军方面通常不记录伪军的死伤。但伪军若参加作战行动(一般都是管理民夫,带路,搜集情报等辅助任务),其人数也会有记录。民夫的死伤,若与赔偿有关,也会有记录。记录目的不是为了民夫死伤,而是军费的支付的证据,记录每人多少钱,支付对象是谁。这些可怜的死者,在共产党战果中也会被夸大数字,成为伪军,或敌人。(八路军陈庄大捷中,日军记录过46名战死民夫的赔偿名单,数量约等于日军全体的战死者数,当然也是所谓歼敌1500余名中的一部( 实际日军损失不算民夫约百余名 )。

听众C:姜老师,请问国共双方对于战损的统计有什么区别?另一个问题:日军如果伤亡较大,会不会也有隐瞒数字的情况?

姜:日军的战损报告一般采用的是初报,比如说滕县战役,初报统计的是战死16名,仅仅是担任攻城的步兵联队的死亡数。但实际上有“战伤死”——当时负伤,不久死去;还有配属部队的阵亡者等。由于记录者主体不同,可能遗漏。配属部队就是作战中临时加入的炮兵、工兵等。原属单位不同,经常有遗漏现象。但不是作假,之后的全体统计中才能反映。我统计滕县作战,日军一共死亡24名。和联队战斗详报的数字不同。证据从哪里来呢?即是前述的《官报》统计中得到的。还有战后做成的战死名录等,这些东西都来自政府,地方的行政统计数据,和战后补偿,赔偿有关,都是不会隐瞒作假的。如果用各种方法交叉验证的话,抗战最初几年日軍的战死者都可以调查到很精确的程度。

你还问到国共双方对于战损统计有什么区别?国军和共军到底是怎么统计的,我说不清楚,很多东西都不敢相信,也无法核实。因为中方,尤其是共产党没有正规的征兵记录,到一个地方就发动群众参军,军队规模可急剧扩张,杨成武的一个独立团,不到半年变成独立师了。战死者,除了党员,排长以上干部和红军战士,一般都没有记录,更不会补偿。因为共产党不能像日军那样有精密的人事档案或户口档案,所以战损,除了自己的一些零星数字外,永远是一个谜。对此,因为实在没有其他的立证方法了,只要有数字,不信也得使用。平型关大捷的战斗,各种记录不一,曾出现过600-800名的阵亡说。共产党不是不公表,我认为共产党内部,自己也不会有任何可靠数据。因为抗战初期,还不是一种正规的,有素质的军队组织。

听众D:日本年轻人现在是如何看待这个中日战争的?

姜:刚开始的几年,我是用日文写这些战史研究的,发现在日本几乎都没有什么人看,也没有人关心,占世界人口1/4的中国人都知道的平型关大捷,在日本没有几人通晓;包括历史研究者。所以之后改用中文研究,写作。对战争,战斗感兴趣,或不感兴趣,也代表了一国教育方针的倾向。日本人对战争,都认为是一种罪恶,很少人对战例,军队,武器,军神(英雄)故事感兴趣。我所知道的军事史研究杂志,也只有一种。在中国截然不同,到处是军事杂志,武器杂志,有数不清的“军迷”,战史爱好者,对吧?甚至,发展到好战程度。有很多人是喜欢打仗的,好像共产党的军队真的是天下无敌。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担忧的社会现象。

我曾经就钓鱼岛问题,在日中两国大学里,对大学生提问。一个问题是:你认为钓鱼岛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中国和日本学生的回答同样,都说钓鱼岛是自己国家的领土。但是下一个问题是如何解决,问是否主张动武(擦枪走火)?这时候,日本学生没有一个人举手,但中国的大学生当中,就有近一半人举手:打仗!占领!

主持人:姜老师请看一看那个聊天框里面有一些问题,您可以挑着回答一下。

听众E:我问一个问题。南京大屠杀这个问题中日双方都非常的敏感,日本有很多的说法,对于数字不能确认。您从您研究的文献上,对南京大大屠杀有什么研究成果?还有第二个问题,日本军包围南京,进入南京之前的南京人口是20万,而进入南京之后是25万,这个30万人遇难者的大屠杀到底是哪里?是不是这个大屠杀时间算的起点不一样,终点又不一样,对象不一样,区域又不一样?谢谢。

姜:我认为南京大屠杀本身已经政治化了,“遇难者30万论”是研究的前提,并不是研究结果。有国家在撑腰,使御用的学者不敢脱离这个主线。另外若去大屠杀纪念馆也可以感到,它不是有充足史料的研究场所,而是一个激发爱憎感情的控诉法庭,缺乏学问研究的条件。每年的公祭日,也是最近才由政权所新设立的。传递的只是一种感情化的民族怨恨,和爱国主义精神。我认为都是现在所不须要的东西。相反,冷静,公平的研究条件,现在并不存在。这种气氛,现状,把许多想研究南京事件的国外研究者,特别是追究政府战争责任的日本研究者都排除在外。30万的数字早已变成一个感情的符号,大屠杀纪念馆也变成了一个继承怨恨的控诉会场。所以,这种状态之下,很难开展事实的研究。

要是想真正公平地来研究这个问题,就必须改变一下这种环境。从学问角度上,也应该承认世界通用的方法,即从战争国际法的角度上,追究战争犯罪的责任,不需要堆积整体数字,而是要确凿个别证据。

我并没有专门研究过南京大屠杀,但是研究个别战史中发现过很多类似事件,滕县战斗就是一例,发现日军确实在杀害伤兵,俘虏。将这种屠杀的原因,构造搞清楚,明确日军的责任所在,并预防今后有此类犯罪行为的发生才是今日应该有的研究方法。

什么是屠杀的构造,可分析一下日本政府的战争用语。政府自战后以来,和右派一样,一直不愿意承认日中间发生的是战争,想继续称其为“支那事变”。(政府对战争的公式称呼为“先次大战”,主要指的是太平洋战争。而支那事变(1937.7-1941.12)在此范围之外)。用语的寓意之一,就是在大陆战场发生事态,并不是战争而是事变。所以不应该受战争国际法(日内瓦条约)约束,制裁。

经过学术研究,搞清此类重要问题,比现在满腔仇恨地控诉鬼子罪行,煽动民族怨恨,将历史事件作政治筹码利用的方法,要有益得多。(高伐林整理)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