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实
姜克实

日本近代史专攻。日本冈山大学名誉教授。從事日中两方战争档案史料的学术考证。以正学术风气,留真相于青史。

前言

本書是有關1938年3-4月,發生在山東省南部大運河北岸台兒莊,日中兩軍間攻防戰的實證研究。此役,在中國大陸被稱為「台兒莊大戰」,也被公式認作抗日戰爭中最有名的戰役之一,與共產黨的平型關大捷(1937年9月25日)同樣,被導入學校教育內容,成為弘揚民族精神,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典範。一面,這樣一個被14億人所熟知的戰役,在作戰對手的日本國內其名幾乎無人知曉,也不見任何普通大眾的關心。此落差來自於何處?筆者認為,一部分來自人為宣傳的有無所導致的大眾關心度的不同,另一部分則來自「對外侵略」和「抗戰」這一日中兩國的戰爭認知的歷史背景。

在敗戰國日本,經過對侵略戰爭的反省和戰後的和平教育,近代的戰爭(主要指15年戰爭)對大多數人來說,只不過是一種負面的遺產,罪惡的象徵。很少有人對戰場的勝負,戰鬥內容的細節產生興趣。每年國家所公式紀念的,是戰爭為國家人民帶來的災難,痛楚,舉國追悼的,也僅僅是310萬自國民的戰爭犧牲者。同樣,近代史,戰爭史研究者的關心,也集中於調查戰爭受害狀況,揭露戰爭犯罪的事實,分析戰前國家,軍隊的構造、本質,或對重要歷史事件(包括加害,和被害兩面)的考證、還原,很少有人對具體的戰鬥情節、內容感興趣,不管結果是勝是負。

與此相反,在戰勝者的中國,抗戰則是一種國家的榮光,民族的驕傲。各個勝利的戰役,戰鬥的的具體過程,殲敵數字等都具有廣泛的大眾關心,其產生的英雄人物,抗戰事蹟等也是國家紀念,宣傳和大眾緬懷的對象,成為弘揚民族精神,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原材料。為迎合政治需要和大眾口味,研究者的關心,大多也著重於宣傳抗戰勝利,記錄戰役,戰鬥的大捷過程,描寫英雄事蹟,戰鬥情節,或頌揚政黨,指導者的英明,偉大等面。

可見,不同的歷史背景和戰爭的性質,勝負,導致了普通人對同一歷史過程的兩種認知。一種是勝者的驕傲,自矜,一種是敗者的反省,創傷的隱痛和由之而來的不再戰誓言。此兩種傾向的極端化發展,產生出兩種偏向,並擴散到中日兩國的戰爭記錄和戰爭教育層面。

勝者方面的偏向,是大捷,勝利的宣傳化,教育化現象。結果妨礙了戰史研究的科學性,導致了對部分歷史事實的曲解,並誘發了多數國民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擁軍尚武意識的非理智性膨脹。敗者方面的偏向,是戰後以不完全的戰爭反省,和自國民的被害體驗為中心構築的的和絕對平主義和不戰誓言。此種「戰爭絕對惡」認識,模糊了戰爭性質,導致了對自國戰爭責任意識的稀薄化,和國民的受害者意識的肥大化。 此兩種偏向,可以說都是歷史研究和歷史教育受到不同程度的政治介入、影響所產生的必然結果。

在戰後已接近80年的今日,此歷史的鴻溝到底應如何掩埋,過去的戰爭史到底應如何記錄,研究?筆者認為,最基本、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擺脫政治影響,堅持學問研究的獨立性,公正性。腳踏實地,以科學的方法研究,還原歷史事實真相。立場,觀點可以有不同,但事實真相絕不會有兩種。在事實、科學的面前,不管戰爭的勝負,國家,民族,價值觀的異同,所有人,所有國家是平等的。即正確地記錄獨一無二的歷史事實,才可以逾越80年歷史對立所造成的鴻溝,達到民族和解之目的。本書的問題意識,即是通過對台兒莊戰役實態的考證,研究,還原此段已被傳奇化戰鬥的真相,促進建樹在統一認識基礎之上的民族和解,並以此事例來指出迄今利用不正確的歷史紀錄進行宣傳,教育所帶來的危害。

今日的 「台兒莊大戰」形象,可以說是一個經過人為加工的,部分事實與宣傳內容的混成體。其中有國民黨第五戰區的中國軍在戰略面將日軍包圍,迫使其撤出戰場,取得階段性戰役勝利的真實面,亦含有為了鼓舞士氣,宣傳大捷,人為加工、創作出的中國軍全面反攻,大量殲敵的虛偽之處。之後形成的政治面的「大捷史觀」(台兒莊大戰史觀),也妨礙了研究的科學性發展,產生出種種歷史還原,戰略解釋面錯誤。在此,通過利用日中兩國第一級檔史料的比較考證,釐清事實真相和宣傳內容的界線,還原台兒莊之役的本來面目,是本書的唯一目的。

出於以上的問題意識,本書中並不存在什麼所謂的國家立場,政治原則,民族精神和黨性。作為有普遍價值的科學研究,目的僅僅是為了求真,求實,還原歷史真相。在此,事實是唯一的價值判斷基準。為此,書中導入了學術面所必要的,來自各種角度的大量乾燥乏味的檔案史料,索引,繁瑣且重複的檢證程序。相反,排除了一切迄今戰史論著中常見的那種宣傳民族精神,描寫英雄事蹟,弘揚愛國主義的內容。筆者並不認為這是 「立場,觀點」的錯誤,欲指出的是,此類非通用,缺乏普遍性的價值觀,在學問研究,還原事實真相的場合並不必要。若想導入戰史研究之內,也應被置於學問之下,事實之後。否則會重演迄今台兒莊大戰史觀導致的歷史錯誤。

立場,價值觀應服從於科學,絕不能將兩者混淆,更不能以其取代歷史。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本書中筆者還意在從研究方法面啟發每一位讀者,應怎樣去研究,記錄戰史。認識到什麼叫歷史研究,什麼又是政治工具。有了這種自覺,才能使抗戰史脫出今日橫店文化的舞臺,恢復其本來面貌。從一個閉鎖的,國家,民族的天方夜譚,轉變為有普遍價值的世界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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