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实
姜克实

日本近代史专攻。日本冈山大学名誉教授。從事日中两方战争档案史料的学术考证。以正学术风气,留真相于青史。

第二章 田岛荣次郎事件

滕县战斗研究的一章,考证了川军击毙日酋田岛荣次郎中将抗战神话的来龙去脉

第一节 田岛荣次郎与濑谷启

在中国大陆,对战史有兴趣的人士之间,也许对濑谷启的名字并不陌生。因为他曾是抗日战争初期1938年3月、日军在山東省南部滕县、台児庄作战时第十师团濑谷支队(歩兵第三十三旅团为基干)的指挥官(陆军少将)。此役即所谓“台儿庄大战”,现在被公认为国民党军队抗战史上的首次大捷。

以两个步兵联队为中心的这支混成部队,因作战失利在瀬谷旅团长的独断命令下,于4月6日夜主动撤离了久攻不克的台儿庄。此举使瀬谷启成为卢沟桥事变后日军中第一位因战斗失利而撤退的将军。濑谷旅团长的失算,还不仅在于台儿庄附近激战中战术面退却的选择,其支队全体在三月中旬开始的南下作战中折损的2031名(其中死亡为475名)将兵,之后在国民党宣传机关(政治部第三厅)的宣传攻势中被扩大数倍,国际知名记者的战地报导,更使瀬谷支队的这一失败扬名海外,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瀬谷启的选择,在作战指挥面并没有任何错误。若论失败,首先也应追究强行“寡兵深入”战术的北支那方面军第二军上层作战指挥的责任。但政略面(台儿庄大捷宣传)的负影响却使濑谷启成为隐蔽军上层责任的替罪羊。战斗后,军内关系者曾有不少人追究过濑谷启个人作战指挥失败的责任,战后,在日本国内战史记录中也出现过瀬谷启为此失败被革职,退出军旅的谣传[1]

实际上,由于撤退是战术选择面的正确判断,台儿庄战场的失利并没有影响到濑谷启之后的作战指挥权和一年后的中将晋升,但日军在台儿庄败北的宣传面影响,确实波及到其后的人生。

图表2-1 濑谷启

濑谷启(1889- 1954)、出身于栃木县[2]。原黑羽藩士安藤小次郎之子,过继给瀬谷月山养子。1910年陆军士官学校第22期,1918年陆军大学校第30期毕业、曾任职于陆军省、担当过陆大教官、步兵第十三联队长等职,是一位前途有望的指挥官。抗战爆发后1937年8月晋升步兵少将。生涯中的实战经历实际上只有1938年3月至1939年10月、率领步兵第三十三旅团在华北、华中战场转战的约一年半。台儿庄战后,濑谷继续率其部队转战于徐州、汉口,大别山各战场, 1939年10月晋升中将,易职为台湾基隆要塞司令官。由于受到台儿庄作战中不名誉撤退的政治牵连,濑谷于1940年8月、51岁时被编入预备役。战局恶化之下的1944年、再次被陆军启用,担任过满铁警护司令官、朝鲜罗津要塞司令官等职。日本败战後被苏军押送到西伯利亚收容所,1954年5月27日,被遣还到中国国内接受战犯审判时在沈阳自决,享年65岁[3]

濑谷支队的军队编制名为第十师团步兵第33旅团(冈山)。1938年3月8日濑谷启于山東省曲阜就任旅团长之前,支队名为田岛支队,旅团长田岛荣次郎少将。此部队是日中战争爆发后在河北津浦线沿线的静海,马厂河,沧县,德县等地与宋哲元部队作战的一支驰名劲旅。1937年底强渡黄河进入山东。田岛旅团长于3月1日晋升中将调动回国后,濑谷启前来补缺成为其后任。

部队名冠部队长姓,被称为○○支队,○○部队是战时的一种保密制度,使一般人很难判明部队,支队的所属,规模大小。部队长易人同时,部队名称也随之改变。歩兵第三十三旅团是姬路军管区第十师团下属的两个步兵旅团(另一个为第八旅团,长濑武平少将)之一,根据地设在冈山津岛兵营,下属第十(冈山),第六十三(松江)两个步兵联队。易名为濑谷支队后,由于台児庄的“敗北”,冈山的部队在中国国内“誉名”。可是作为旅团长的濑谷启却和冈山县没有任何缘分。出身于栃木县,旅团长就任地是山东曲阜、中将晋升后的去向是台湾。

图表2-2 田岛荣次郎

于此相反,前任田岛荣次郎(1883-1952)(图二[4])却是一位和冈山地区有密切关联的人物。田岛为爱知县渥美郡出身,陆士第18期、陸大第26期毕业生。1935年3月升任陸軍少將,12月于冈山就任步兵第三十三旅团长。之后至七七事变出征,在冈山任职一年半以上。住所在市内广濑町的旅团长官邸(原第十七师团长官邸、現在为旭公民館),毎日骑马来往于津岛旅团司令部之与官邸之间[5]。之前1927年至1930年、也就任过冈山第十联队联队附(副官,中佐),还有过在「第六高等学校服務」(现冈山大学前身,郭沫若母校)的经历,可以称其为半个冈山人。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変之后、田岛率步兵第三十三旅团(步兵第十、第六十三联队)从冈山津岛,松江兵营出征、在天津大沽口上陸后,沿津浦線南下作戦,8月31日后隶属于北支那方面军第二军。

图表2-3 便衣侦查中的旅团干部,从右至左,福荣真平,田岛荣次郎,赤柴八重藏 ,久保添晴木

田岛支队在河北境内挫败宋哲元军的顽强抵抗后,12月下旬强渡黄河,以上照片,是其部队在强渡黄河前进行现场侦查时所拍摄[6]。渡河后12月27日克済南,1月4日、占领了孔子的故郷曲阜。之后约两个月,以曲阜为中心各下属部队进入守备态势。旅团司令部设在曲阜,下属的两个步兵联队也配置于曲阜附近的邹县(第六十三联队)、大汶口、新泰、蒙陰(第十联队)一帯守备。直至3月初旬变名濑谷支队南下作战前。 

田岛少將于1938年3月1日昇任中將,升任前约两周的2月13日、视察前线途中在曲阜南方约8公里处小雪村遭到川軍第一二七師部隊的奇袭埋伏負傷。由于負傷和定期升任的人事调动时期重叠,在中国大陆,曾有田岛少將在伏击战中被击毙身亡的传说。此事件,战后被故事化,作为川軍抗战的大功,经抗日神剧宣传创作流布甚广。若真为事实的话,田岛之“死”应成为卢沟桥事变后第一号現役少將的战斗死亡,不管在日本国内和中国,都应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抗日战争中、在大陆被认定为“战死”的日军现役少將第一号,是1939年6月17日死亡的第一五歩兵团长田路朝一(陆士第19、陆大第29期)。死因是飞机失事,军部公表,该座机“低空飞行中,午前10时30分顷于安徽省黄梅县西北方20公里处老祖山上空与地面之敌交战,机体中弹后突入敌阵地…”。因为军方正式承认了“交战”,所以称其为“第一位战死的陆军将官”[7]。实际上到底是事故还是被击落,至今也没见明确结论[8]。在中国国内,围绕着日军公布的第一位将官的战斗死亡,出现过不少国共两方争名夺功自称击毙田路少将的故事。

除了第一号死亡的将官田路,最有名的“战死者”还应称是1939年11月7日在河北易县死亡的阿部规秀中将。因为死于八路军之手,这位晋升后不满一月的非陆大出身者在中国大陆被誉为“名将之花”,家喻户晓。实际上和阿部相比,田岛荣次郎属于陆大毕业的“天保钱组”,在河北境内与宋哲元军作战时亦“战绩辉煌”。其负伤,中将晋升辞令的发布时间也比阿部规秀也要早一年半以上。所以田岛若真战死于川军之手的话,其影响要远远超过阿部。負傷之时,其少將経歴已満三年。按惯例(年功)中将升任早已内定,内阁总理大臣签发的任命证书[9],只待半个月后的公布仪式了。

图表2-4 负伤后两周,田岛晋升中将辞令

以下,以日方的各种文献記録史料为中心,考证田岛栄次郎在小雪村遭难负伤的过程,并澄清各种有关川军击毙敌酋田岛荣次郎,或中岛荣吉少将传说,故事的真相。

​第二节  国内的有关记述,记录

1. “击毙”敌少将中岛荣吉的故事由来

先看一下国内有关“川军击毙田岛荣次郎少将”传说的衍变过程。可以说这是一个战前,由谜团被澄清为事实,战后,为迎合大众口味,再次被从事实故意糊涂成谜团,导入哗众取宠的抗战神剧剧本的历史演变过程。下面是笔者按时间顺序整理出来的战前,战后两个时代的几个代表性记录。

现在可知道小雪伏击战发生在2月13日,并不是国内通称的2月14日。战斗结束后不久,消息通过前线报导,迅速在中国国内传开。

图表2-5 小雪伏击战最初报导《申报》

 2月15日,汉口版《申报》报导: “九龙山西侧大雪村,小雪村有敌装甲车百余辆,被我截击甚多,敌少将中岛被我击毙” 。16日,同报又报导了 “敌少将中岛荣吉昨天在九龙山受伤,被我擒获解往××”的订正消息。

2月16日的汉口版《大公报》“徐州十五日下午十一时电”云: “…又曲阜向邹县增援之敌被我伏兵截击,毙敌四十余名,击毁敌装甲汽车四辆,缴获机枪两挺,步枪五支”,“昨在九龙山称击毙敌少将中岛荣吉,现因受伤后未死,已被我军捕获,解往某地”。

此时,战果报导消息错综万象,能确定的只是小雪战斗中“少将中岛荣吉”的或死或伤。

此之后出现的一个代表性详细报导,可称是记者剑心于“2月19日于徐州”写作的综合报导《鲁南喋血记》中的一节,记载二月十四日上午,

敌人华北驻屯军部附中岛少将(一说旅团长)坐了一辆一九三七年新式的轿车,还有一辆装甲车带着四十多个卫队,由滋阳到了曲阜,想到两下店视察阵地。刚离开曲阜没多远,便在九龙山脚下,和我们的迂回部队遭遇了。…公路的一段,早已被破坏了,汽车便像乌龟样翻了一个身。我们的枪弹,密集在汽车上,…一小时后,敌人的枪声,逐渐地减少,于是用了一次密集大力之后,便冲锋过去。…在尸身上剥下了呢大衣和武装,便检视这一批尸身和受伤的敌人。意外地发现了这一位中岛少将。那是他身上有好几处淌着血…脸色像是一张白纸,只是睁开眼睛,无力地向我们睃了一眼之后,便又合上了眼皮”死在返回的担架上。“这一次我们获到轻机枪一支,步枪四十余支,汽车二辆[10]
图表2-6 95式小型乘用车

  文章刊载于3月27日发行的《战地通信》第21期誌面,之前是否出现过在其他刊物上笔者尚不能断定。此文章的特征不仅是内容详尽,重要的是还登出了一张被称为“在尸身上搜出”, “在鲁南被击毙之寇旅团长中岛少将及其妻合影”的照片为佐证。此照的露光顿然又使敌少将中岛荣吉夫妇“同时被我击毙”的消息在媒体中传开。由于日军翻译中岛荣吉本人确实死于现场,所以此战利品照片中人物可肯定确实是中岛荣吉夫妇。当然其妻子并没有被击毙,因为此照仅是一张中岛本人贴身珍藏的结婚时的婚纱照片。

图表2-7 中岛荣吉翻译携带的婚纱照,死者遗品

为何称中岛为“旅团长”?理由又两条,一是有军官乘坐的小汽车被击毁,且现场被遗弃的五名日军尸体中,翻译中岛确实装束不同于其他士兵,口袋里还装有罕见的名片。二是据同乘“特别俘虏”尤祥少年(后述)供述,出发时车中同乘的是部队长田岛少将。 激战中尤祥隐藏在车底下,并未能目睹战斗细节和田岛旅团长一行的去向,所以供述时并不知道田岛旅团长的生死与否。在分析了现场官兵报告后,川军第一二七师司令部判断,确实日军旅团长一名被卷入此战,或死或伤,并将此消息扩散于媒体。 

此外还有一个一二七师的资料,可以佐证此推理。是记者石宝瑚3月7日,从陈离师长口里听到的小雪伏击战战果的消息,曰:

 击毙敌人多名,有中岛与田岛两人,由中岛身上搜出名片,其职衔系”北支派遣军矶谷部队田岛部队的本部通译”具有“慰八等”之×位。前认此人为一少将司令官实际。另由击毙之田岛身上搜出夫妇名片一张,即曲阜县伪维持会等之拜会名片多张,上书田岛司令之字样。…并且保护田岛的两挺轻机关枪已为我所虏获。由此判断,田岛必是敌军一指挥官无疑。惜其军衣已为士兵丢弃未悉其阶级[11]

从文章内容判断,陈离等误认为中岛荣吉通译就是少将司令。理由是具有“通译”和“慰八等”的官位。而对“田岛司令”却没有任何情报。只说确定了田岛一名的死亡,实际从所谓“田岛”身上搜出的“夫妇名片”(即上面那张照片。夫妇名片应是夫妇照片的误记)和各种维持会显贵名片看,此位“田岛”和“中岛翻译”不会是两人,应都是中岛一人。即从翻译官身上搜出了曲阜县各位维持会显贵赠给“田岛司令”的名片和中岛自家的婚纱照。“通译”为何官职,从直接引用原文的方法看,陈离等并不晓其意。所谓“慰八等”也不是什么官职,应是“勲八等”的误记,此为功勋八等中最低一等级(以下士官等为对象),可判断出中岛荣吉的地位(没有军衔,指作为军属的待遇)相当于军曹等下士官。 

2.秦启荣请功与“田岛荣吉”的捏造

图表2-8 日本国内的报导《朝日》

 不久这个不确实的旅团长负伤消息,被日本方面通讯社的报导部分核实。2月20日,《朝日新闻》刊登了大本营陆军本部于19日的公表的消息,“陆军少将田岛荣次郎于2月13日在曲阜南方的战斗中左大腿负非贯穿性枪伤,…仍精力充沛在前线继续指挥战斗” 。此发表同时被2月20日上海英文《大陆报》(The China Press)转载。使国内有关人士得知,在曲阜南的战斗中确实有一位姓名“Eijiro Tajima (田岛荣次郎)的 Major Gen.(少将)”负伤。但此位田岛是否就是那位被确认已经击毙的中岛荣吉?事实并不明了。此时也许有人推测被击毙者中岛荣吉就是那位田岛荣次郎旅团长。但人名不同,证据也不足。使小雪伏击战战果的真相陷入不可解的谜团。问题还出在事实尚未调查出结果前,为认领中央军委奖赏,早已出现了复数自称击毙敌酋的请功者,并能出示各种所谓少将身亡者所有品的物证。蒋介石委员长为了鼓舞军民的抗战士气,虽不见确实证据,也不得不匆匆忙忙回应这个未解的难题。

图表2-9 蒋委员长嘉奖秦启荣击毙中岛荣吉少将
3月7日《大公报》汉口版登出蒋委员长嘉奖鲁南游击司令秦启荣部的消息,称“滕县三月六下午十时电,我鲁南游击司令秦启荣于上月十三日率部在曲阜邹县间毙敌少将司令田岛荣吉夫妇,頃蒙蒋委员长来电嘉奖”。

将翻译中岛荣吉的死亡,和旅团长田岛荣次郎的负伤两条消息合为一体,又创造出被击毙者名为“田岛荣吉少将”的操作,是请功者秦启荣司令的狡猾手法。不仅如此,为了确定战功,秦启荣又抬出功臣英雄李紫辰,并提出了证据。3月22日《大公报》又报导了一条消息:

图表2-10 李紫辰的故事由此诞生,至今在抗战剧本中还有流传
(中央社西安21日电)“鲁潍县人李紫辰。向素染织。此次抗战开始。即舍弃原业。与家人离别。加入鲁游击司令□部□大队,于二月十四日在邹县小薛村。击毙敌少将指挥官田岛荣吉夫妇。获田岛之大衣手表及手枪等物。并将该项照片。送陕民政教馆展览”。

有据有证,终于使川军抗战的功劳被第二线的土匪军“鲁南游击司令”秦启荣部所篡夺。由于背后有“蒋委员长嘉奖”,秦启荣部击毙“田岛荣吉”的风传盛行一时,煞有介事。4月7日,作家朱雯于桂林作《田岛的死》一文为其颂德,数年后集录到其小说集《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之中[12]

不幸的是此间,真正的小雪伏击战功劳者川军四个师两万余,与南下日军瀬谷支队在界河,滕县,临城一线苦战,兵败如山倒,所剩者不及半。指挥两下店战役的第一二七师师长陈离本人(小雪伏击的当事部队),也3月16日于滕县战斗中负重伤,被转送到武汉治疗。在此困状下,当然陈离没有心思、闲暇和秦启荣司令争功夺名。 

3.澄清事实的陈离采访

此后将事实付诸于真相的是共产党系《新华日报》(武汉)记者陆诒。时为滕县保卫战结束之后,川军已撤下整顿,国军李宗仁部在台儿庄附近与濑谷支队对战时的3月25日。陆诒此日于汉口采访了陈离(静珊),写下《追叙反攻两下店战役》的纪实报导,将陈离本人的供述,登载在3月26日《新华日报》版面,内容如下: 

图表2-11 陆诒对陈离的病床采访
在十三日两下店正面攻击开始时,我们另外又派了王文拔团…到曲阜与邹县之间××山××山××山一带埋伏。…十四日正午,果然敌人的小汽车三辆,从曲阜开到邹县,在逼近小雪村的公路,我们早已破坏,等到敌人汽车进退维谷之际,埋伏的我军,便蜂拥而至,手榴弹投掷,步枪的密集射击,把车上的敌人全解决了!我们得到两挺轻机枪,三支步枪,二支手枪,还击毙了敌北支派遣矶谷部队田岛部队的本部通译官中岛荣吉氏。三辆汽车共有敌官兵三十余人,除了四五个逃脱而外,其余都在顽抗中给我军击毙了。在同日下午二时,从邹县方面也来了一辆大卡车,座有敌人兵士二十余人,当经过凫村时,也被我们袭击,结果我军伤亡五人,敌兵无一生还,而且缴获了轻机枪一支,步枪十余支。两处被截击的噩耗,传到了敌军阵地,敌军当即派出了一小部份队伍,约三百人,前来搜索,结果又被我们击退,…十五日,派了一千余人,携有大炮及机关枪,又来报复…结果我军因很早便得到××的报告,大部份先期退却。只有小雪村一营人,…被敌包围,激战到十五日晚上,仍被我突围而出。…计算这次游击战中的伤亡,结果是阵亡了一个连长,伤亡士兵一百余人。[13] 

陈离是小雪村伏击当事部队第一二七师师长,时隔仅一个月余,当然陈述不会出误。从内容看,对双方死伤并没有太大夸张。被击毙者为北支派遣(方面军)“矶谷部队田岛部队本部通译官中岛荣吉”的文章表现,应是从缴获中岛荣吉名片原文的直接引用(日文)。翻译官不是军人(日军称“军属”=雇员),当然不会有军衔。负重伤的陈离,此时似乎还没有得到旅团长田岛荣次郎也在此战斗中负伤的准确消息,但可能已打听到“通译”实际就是“翻译”并不是什么大官职,所以态度表现得比较谦虚。

图表2-12 1938年3月26日《敌方广播新闻纪要》的情报快讯

陆诒的采访,证实了被击毙者是中岛荣吉翻译,并把战功归还原于川军原主。此后的出版物,采用的几乎都是陆诒说。比如说杨昌溪主编《川军滕县血战前后》的“两下店川军建奇功”一节中,同样称“我们俘获了两架轻机枪,三支步枪,两支手枪,还击毙了北支派遣军矶谷部队田岛部队的本部通译官中岛荣吉”[14],和陆诒采访内容一致。之后,继2月20日英文《大陆报》,中文的《敌方广播新闻纪要》于1938年第3卷第26期内容中也译转了日本国内电台播放的对田岛荣次郎本人的采访,此时田岛已晋升中将,任下关要塞司令。对记者说叙述了有关小雪伏击战负伤的经过。如此,田岛曾在川军伏击中负伤的消息,被国内关系者经调查后核实。之后记者杨纪(别名张蓬舟)在上海《大公报》1938年11月29日号的战局总结中,明确地记载了小雪战斗的事实真相,称民国27(1938)年2月13日“第十师团第三十二旅团长田岛荣次郎在曲阜受伤”[15]

 图表2-13 杨纪的武汉回想录

事经半年,川军2月13日在曲阜,滕县间小雪村,击毙第十师团中岛荣吉翻译,击伤第三十三旅团长田岛荣次郎少将的事实终于水落石出。 

 第三节 击毙少将田岛荣次郎神话的复活

历史已得出的结论,在战后继承先烈抗日精神,宣讲英雄故事的教育中被再次推翻。已被摈弃的糟粕被一些作者从“文史资料”(回忆录)或从历史的尘芥箱中翻检出来,并借此为题又开始了新时代的故事创作。其结果,不仅小雪伏击战中的被击毙者从事实上的翻译变身为虚构的少将旅团长田岛荣次郎本人,还节外生枝出“金马刺”的故事为理,为据

使“横店剧本”的情节变得更加动人。下边是笔者按时间顺序整理出的此事件记录在战后的演变过程。 

1.潘近仁的回忆

1985年10月,潘近仁(当时自称为川军排长)回忆《设伏击毙日军佐藤少将前后》[16]:(简要)

一天,我连的谍报班长冯玉森…刺探到:驻曲阜酋将于某日要往邹县县城召开“皇军良民联欢大会”。营长陈九章布置在小薛村截击作战。三天后,部署了两个连兵力隐蔽在小薛村附近。“记得那天早晨大雾盲目,所幸九点过后,阳光驱散了浓雾。约莫十点左右…发现有汽车从曲阜方向驶来。…前行的是一辆大卡车,…有十几个日本兵…车头上驾起一挺轻机枪…相距不远的后方,又看到一辆防空色小包车尾随而来。”战斗开始后,小包车里持“驳壳枪”的一名,卡车的七名被打死,剩余者“一枪未还,便就近破门而闯入民房逃命去了”。“清扫战场时,…突然车底盘下趴出一个衣冠豪华的中国少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们从包车部“发现一个…身着黄呢军装,腰佩战刀,脚穿长桶马靴,为步枪命中头部,满脸血糊糊的家伙迂躺在车厢里。因我们急急忙忙地只把死尸的战刀取走,竟至忽略了…应挎下马靴上的金马刺” …呈报《战斗详报》时,虽有“毙敌十一名,缴获步,手枪十一支,轻机枪一挺和特别俘虏一名…我人员无伤亡…的胜利成果…但终因无法缴呈被击毙的日酋马靴上的金马刺作证,…却也挨了批评” 那位“中国少年娃儿,名叫游伦,年方十二岁,住曲阜城里,家境富裕,…被击毙在小车里的日本人名叫佐藤,是个旅团长。住在他家前院。因那天是礼拜日,他在家闲玩,旅团长临到上车时,才叫他同去邹县玩玩…。    
图表2-14 乘车的少年尤祥,尤澍岑之孙

 潘近仁在其模糊的回忆中,虽把中心人物中岛荣吉误记为“佐藤旅团长”,但经过笔者的核实,此记录中的其他数据情报还比较接近事实。比如车辆为一大一小,大车前行,载兵士十几名,毙敌共11名,还俘虏了一名富家少年名“游伦”。此少年供出乘车者是住自家前院的旅团长,等等。

回忆中也出现了“金马刺”故事的原型。但不应是潘近仁等兵士在现场的经验,而应是事后汇报战果时在上级首长询问,提醒下留下的记忆。当然,从被击毙的中岛翻译的身份看,潘近仁等在现场并没有看到什么长靴马刺。缴获的所谓死尸的佩刀,也不会是指挥官的军刀,而应是人所必备的“30年式枪用刺刀”。另外关于被击毙者是少将旅团长的记忆,笔者认为并不是潘近仁在故意炫弄吹嘘,起源于对少年游伦的供述记忆。对于下级官兵讲,即使事后此错误的记忆被事实订正,在当事者自己的心目中,曾击毙敌少将旅团长的自豪感永远也不会改变。

与潘近仁的回忆近似的记录还有在孔子衍圣公府六厅任职的曹海源老人1984年的文章,称车队遭“李太珍” 部伏击,“汽车炸毁,田岛和中岛翻译虽都受伤,但日军却全部逃回。是役仅掳去尤树(澍)岑的小孩(该孩是与田岛同车出城的)”[17]。 

虽情报多不正确,但田岛,中岛之名和“尤澍岑”家孩子的记录没错。可见此说并不是一个人的记忆,在民间有大同小异的传说。从内容讲,潘近仁等的记忆虽有疵瑕,但还是一个进步,至少提供了一个富家少年在现场的情报。问题发生在之后熊顺义等人的历史创作里。  

2.熊顺义的回忆和创意

熊顺义是当时川军第四十一军一二四师三七二旅七四三团第三营营长。此部队并不是小雪事件当事者第一二七师的部队。也不是坚守滕县的王铭章第一二二师部下,但的确协同王铭章部队参加了滕县保卫战。战后,熊顺义留在山东生活,作此文时(1985-1988年)是济南市政协常委。虽没有直接关系,却充满配合爱国主义教育,努力为川军在山东的抗战事迹树碑立传之抱负。有关滕县抗战最详细(但最不确实)的回忆记录,就出于熊顺义之笔。

问题在熊本人并没有亲身经历小雪伏击战,所以熊写作的《文史资料》记录不会是“回忆”,应是参考了战前报刊或他人的回忆录等再次构成的内容。从当时的身份(市政协委员)看,熊也具有这种调查考实的条件。由于曾是川军指挥官,地方名人,又出过几种不同版本的“文史资料回忆录”,熊的文章在战后(文革后)的流传影响也比其他记录大得多。和另一位川军将领张宣武(七二七团长)一起,俨然成为川军在山东抗战的记录者、颂德者的鼻祖。熊文中提供的作战过程,歼敌数字,缴获品种类,数量等之后都成为原典,之后被复数“小雪、凫村伏击战”记录所沿袭、引用。流布、影响极广。以下仅介绍熊顺义记录中有关此事件的基本情报部分。 

1985年12月,熊顺义在《徐州会战》[18]一书的署名文章中称小雪截击战“激战半小时,将日本侵略军矶谷师团的少将中岛荣吉以下15人全部打死,并缴获轻机枪二挺,步枪三支,手枪三支,小轿车三辆,军用地图,文件,作战资料几束,我军亦伤亡三人”。之后1988年12月《保卫滕县血战记》[19]一书中,也重复了同一内容。

此处出现了“缴获两挺轻机枪,三支步枪,二支手枪”的数据,若和战前的记录核对,可发现来源于陆诒记者1938年3月25日对一二七师师长陈离的采访报导。问题在熊并没有忠实于老前辈的报导,引据时故意把陈离叙述的击毙了敌北支派遣矶谷部队田岛部队的本部通译官中岛荣吉”的一句,改写为“矶谷师团的少将中岛荣吉以下15人”。

历史事实真相早已被澄清之后,此种对历史记录的断章,改写,只能称为是一种明知故犯的历史捏造。遗憾的是熊顺义的文章内容,在文史资料类回忆录盛行的时代,不久就引起了“正能量”的链锁性反应。首先是1987年12月,原川军第一二五师七四九团,事件时任排长的杨禹文,在《转战晋鲁皖鄂记录》的文史资料中,也出来“回忆”自己未曾经历过的此件,称“打扫战场时,在汽车下面的小沟里,发现被我部击毙的有一日军少将军官,名叫中岛荣吉(胸章上有军衔,姓名)”[20]。杨不是作战当事者,称中岛荣吉为少将的“证言”据笔者核对应出于1938年2月15日国民党中央通信社配信的“毙带敌少将符号中岛荣吉一员”报道(《新华日报》1938年2月15日),的确有据,只不过此时这最初报导的错误根据早已被澄清。

熊的文章之后不断扩大影响。 1991年,高洪富作「小雪、凫村伏击日军纪实」[21]一文(曾在复数刊物发表),引用了熊说称:“14日上午10时,日军三辆小汽车由曲阜向小雪方向驶进…经30分钟激战,将日军矶谷廉介第十师团少将中岛荣吉以下15人全部击毙,缴获轻机枪2挺,步枪3支,手枪3支,小汽车3辆…”。1993年,熊说又被《曲阜市志》大事年表的记录采用,称:2月12日,国民党第二十二集团军一二七师七五七团两个营,在团长王文拔率领下,于曲(阜)邹(县)要道上的小雪、凫村两地设伏。14日上午,在小雪村击毁南驶的日军小汽车3辆,击毙日军第十师团少将中岛荣吉以下15人[22]。 

3.击毙少将田岛荣次郎说的新说诞生

抄袭熊顺义创作的“击毙少将中岛荣次郎”说的文章此外还有多种,在此不一一提起。此阶段历史记录变化的特征是对历史上“错误记录”的人为性的回生,普及,媒介是文革后大量出现的《文史资料》(回忆录类)。在此,已被澄清的历史事实,再度被 “回忆录”取代,使少将旅团长田岛的负伤,翻译官中岛的死亡,变为少将旅团长被击毙。只是此时死者姓名,还未脱离战前的记录,被称为是“少将中岛荣吉”。

熊顺义的创意,并没有适可而止。因为“少将中岛荣吉”之说,很轻易会路出马脚。若能读史料,调查过战前记录的人,会马上发现这位“中岛荣吉”并不是什么少将旅团长,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翻译官。为了确实地把历史上真出现过的少将田岛荣次郎“置于死地”,为川军抗战故事添彩,在其他人还在继承,抄袭熊顺义“击毙少将中岛荣吉”说时,熊本人却于1992年的《悲壮之役》一书中将此处文章,悄悄修正为击毙“日本侵略军矶谷师团的少将田岛荣次郎”。此后,击毙少将旅团长田岛荣次郎之说在熊顺义先导下再次得到普及,至今已取代了中岛荣吉说成为21世纪后川军抗战故事的主流。在此历史被曲解的过程中,还必须提到的是另一位以研究台儿庄抗战著名的史学家韩信夫的存在。2008年11月 韩信夫等人发表了《鏖兵台儿庄》,其中对川军小雪伏击战的内容进行了如下描写:

第一二七师之第七五七团,在团长王文拔的率领下,奉命由禹城向曲阜、邹县之间挺进,到曲阜、邹县之间的敌后山区开展游击战。2月12日,第七五七团两个营,配合部分地方武装分赴曲、邹公路旁之小雪村、凫村附近,秘密埋伏,…14日上午10时许,矶谷师团的一名少将田岛荣次郎乘坐一辆1937年出产的新式轿车,另有一辆装甲车带着40多人的卫队,…在九龙山下的小雪村,同早已埋伏在那里的我军部队遭遇。…激战半小时后,敌人的枪声逐渐稀疏…经清点,我军击毙日军15人,缴获轻机枪二挺,步枪40余支,汽车二辆。在检视敌人尸身时,意外地发现了敌少将田岛荣次郎,他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睁开眼睛,无力地看了我军战士一眼,便合上了眼皮。在将他用担架抬往后方的路上,这位少将便灵魂出壳,一命呜呼了[23]

韩信夫主编的《鏖兵台儿庄》的执笔者,并不像文史资料的回忆者,至少都是专职的历史研究者。但在此有争议的问题上,此书并没有按学术规范,出示任何自说的根据和资料来源。从其文章的内容和数据看,很容易发现执笔者参考了记者剑心于1938年2月19日写作的综合报导《鲁南喋血记》。只是在最关键的部分,将被击毙敌酋的姓名从“中岛少将”订正为“敌少将田岛荣次郎”。

剑心记者于战斗后一周作成的《鲁南喋血记》,本来就属于情报错综阶段的中间报导,之后曾出现过很明确的结论。能搜集到《鲁南喋血记》的历史学者,难道不知道《新华日报》陆诒记者的采访记录?不知道将此文集录成书的《川军抗战集》[24]的存在?主编者韩信夫在此书出版之前1997年,曾与姜克夫主编过 《中华民国大事记》,其中有关1938年记录的第28卷执笔者,即是陈道真和韩信夫两人。有关小雪伏击战,该书记录为“日军第十师团少将中岛荣吉偕卫队40余人…被我游击队伏击…中岛少将受伤被俘,在押送路上把枪自毙”[25],说明韩信夫早已知道死者是中岛荣吉,为何之后于2008年版《鏖兵台儿庄》中将死者改为田岛荣次郎?其根据,意图到底在何处?《鏖兵台儿庄》到底是为了追求事实,还是为了宣讲抗战故事?

4.金马刺的故事

如此,战前已被事实澄清的历史,半世纪后又人为地被再次化作历史谜团,搬上舞台。不仅被利用于抗日教育,更成为横店剧本,大众娱乐的素材。2012年5月25日、新疆卫视播放了一集《剧剧有戏:川军击毙日将之谜》(节目主持人石凉,执行导演赵玉琦)的影视解说,再次“考证”了此事件,内容简要如下: 

1938年2月某日、川军第一二七师侦查员冯玉森,得到三日后日军将于邹县举行“皇军,良民恳亲会”,届时从曲阜有重要人物参加的情报。按此情报,营长陈九章在邹县、曲阜之间道路布置了伏击战计划。当日、日军的一台卡车载轻机枪一挺和20余名卫兵先行,与田岛的小汽车一起进入了川军的伏击圈。经激战,日军部队全部被歼,川军士兵在清扫战场时,于小汽车内发现了一具高官的死尸。长马靴上佩带金色马刺。战士仅缴获了其佩刀,但没有注意到马刺的价值。向上级报告说死亡者是日军军曹。可是三天后、得到日军在曲阜,邹县两地为第三十三旅团长田岛荣次郎开“”追悼会的消息,陈九章营长才恍然大悟,得知被击毙的竟是日军高官田岛荣次郎少将。

主持人石凉在此举出了几个证据,一、死亡者军靴上着用的是代表将官等级的金马刺,二,三日后日军在曲阜,邹县曾为死者举行了“追悼会”,三、日本战后出版的战史丛书中,出现过田岛支队长于3月后被濑谷启少将取代的记述。从此判断,“田岛荣次郎确实在小薛村(小雪)战斗中被川军击毙”。一方面,又没有最后拍板定论,而是介绍了当时“大公报记者范长江”(正确为新华日报记者陆诒)的报导,说不排除穿着佩带金马刺的死者可能是田岛的翻译官中岛荣吉。结果,节目“考证”不了了之,悬案最终也没得到解决。

名为“悬案解谜”,内容不过避开自明的历史结论,摊出一笔战后被人为创作的历史糊涂账来哗众取宠,自作自演。若石凉(或编剧者)真看了陆诒的采访报导,难道不明事实真相?

从节目内容判断,此金马刺的故事和最后的“考证”,并不是节目主持人石凉的作为。而来自于何允中著《抗日战争中的川军》(当时为网络文学,2016年出版)的有关章节。何是参加过滕县保卫战的川军将领,第一二二师副团长何煋荣之子,退休后为继承光大先辈志士的抗战事迹,多年来四处走访抗战的川军先辈,搜集了不少回忆资料。有关小雪,凫村的伏击战内容,从内容看主要取的是川军排长潘近仁1985年为《乐至文史资料》提供的证言(前出)。其内容简要如下:

“…排长长潘近仁(四川内江人)带队,…九时后,…一辆卡车出现在视野中,二十多个鬼子靠在车箱两旁,…卡车的后面,一辆涂着防空色的小轿车出现了。…两车完全进入伏击圈的时候,突然几颗手榴弹从东头碉堡内飞出,…十多枝步枪在碉堡内一齐开火…三个鬼子无法躲避,统统被打倒在地。…两碉堡内和村外埋伏的部队一齐开火,一阵交叉火网,七个鬼子顿成枪下死鬼。剩下一些鬼子破开一间民房,连翻几道院墙,窜出村外…接近轿车时,突然从车下爬出一个穿着如富家子弟的中国少年,…战战兢兢大哭起来。莫明其妙的士兵…又向车内搜索。这才发现车内还有一个浓眉大嘴、留着八字胡、身穿黄呢军服、腰里挂着战刀、满脸流血的老鬼子倒在后座位上…早己气绝身亡了。搜索的兵士迅速取下鬼子的战刀后转移,却不知道还应取下这个鬼子马靴上的金马刺。后来因无鬼子马靴上的金马刺证明其身分,在《战斗详报》中只能写“击毙鬼子十一名”,既得表扬,又受批评。这时才知道只有鬼子将官级的军靴马刺才为金色…。此次伏击大获全胜,击毙鬼子十一名,缴获步枪、手枪十余枝、歪把子机枪一挺,另有特别俘虏一名,我方无一伤亡。…这个少年娃娃叫游伦,年仅十二岁,在曲阜念高小一年级,家住曲阜县城,家有父母,家境富裕。被击毙在车内的鬼子是曲阜的少将旅团长田岛荣次郎,住在游家前院”。

中的描写,可是说是对潘近仁1984年回忆的文学塑造。缴获,歼敌数据基本一致,也提到了“特别俘虏”,富家少年“游伦”和金马刺的故事。不仅表写生动,最后还有日军为旅团长田岛开“悼亡大会”,后任瀬谷少将走马上任的“考证”部分,称:

…三天后,当地老乡报告,日寇在曲阜和邹县同时举行了“悼亡大会”,为旅团长田岛送行。又据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编著的《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第二卷第一分册中载…“支队长濑谷少将于三月一日定期调动,继任步兵第三十三旅团长田岛少将遗缺,三月八日到达兖州”。这分材料说明,二月中旬田岛少将还在编,三月一日己经只有遗缺了,足以证明田岛少将已经“下岗”。

何允中的作品,可以说是有关小雪村战斗的集大成,其文学手法的确扣人心弦。但最大的缺陷,也是为了追求情节,故意隐瞒了击毙者为中岛荣吉翻译的历史事实,把主人公改写为旅团长田岛荣次郎。为了写作《抗日战争中的川军》,进行过多年调查,翻阅过大量历史资料的何允中,并不会不知道此事件的经纬,也不会没有读过陆诒对陈离的采访报导。搬出金马刺的故事,将翻译中岛荣吉改写为田岛荣次郎旅团长的手法,或是受到先行者熊顺义,韩信夫等行为的“激励”,或出于一种对文学创造效果的期待。作为一位纪实文学的作者,笔者认为行为性质不同于熊顺义,韩信夫的历史改写,属于文学作品创作范围内的操作,且有“考证”,提示到了历史问题的疑点[26]。 

5.  金马刺的考证

图表2 -15 大沽口登陆的田嶋,此时长靴上未系结马刺

何允中作品中出现的有关“金马刺”故事情节的一段,引起了多数读者的兴趣,新疆卫视的节目也是以此话题为中心展开的。情节虽有趣动人,但若用史料核实,可知道其内容仅是一个虚构。

金属制的马刺,是乘马时催马前进用的工具,固定在乘马用长靴的脚跟后。确实也属于日军军官的军装品之一,日文名称“拍车”。但首先要了解,此马刺并不是日常着用的装备,也不和长靴合成为一体。乗马时才像下图一样用皮带系结到军靴上使用。不骑马的平时,并没有着用的必要。在小雪伏击战时,田岛旅团长是乘车出行,所以没有在军靴上系结马刺的必要,最重要的是田岛并没有死亡,也没有被俘虏,所以乘汽车系金马刺,发现死者身上的金马刺的故事从开始就十分离奇。

图表2-16 图为长靴系结马刺时的样子

若查阅日军档案,还可以发现“将官”以上军人装备金色马刺,佐官(又称上长官)级军人装备银色马刺是一个明治时代的旧规定,主要适用于有需要区别官阶等级的各种典礼,仪式场合。到大正时期的1921年,因为金色马刺不实用,又容易损坏,所以此规定得到改正,新規定内容为 : 即使是将官“在出征时或日常勤务及演習等中,也应尽量使用普通无色金属马刺”[27]

图表2-17 将校…拍車及脚絆制式中改正之件(JACAR:C02030983000)

穿长靴,是尉官级以上将校的特权。小雪村的战斗中,日军并没有一位将校在战斗中死亡。所以在袭击战中最初死亡,陈尸于被毁车辆附近的六名士兵,一名记者身上,不会见到什么长靴,更不会有什么金马刺。死去的翻译官中岛荣吉身份仅是一名“军属”(雇员),没有军阶,待遇相当下士官,按警卫责任者登东洋夫中尉的记录,也并没有得机会乘座小车,而是和卫兵一起乘坐在前方的卡车上。95式小型乘用车仅3.6米长,1.3米宽,最大定员3-4名,此时除司机今井秀雄上等兵,田岛荣次郎旅团长,次级副官来栖武一少佐,警卫班长登东洋夫中尉外,还乘载了一名儿童尤祥,早已超数(参考后述的考证文章),  所以卡车车厢里的中岛翻译,即使穿着长靴,也没有任何系马刺的必要。金马刺的故事,只能说是一个小说家的创作时的想象。

结尾

通过以上从战前至战后,有关小雪伏击战记录变化过程的考证,我们可看到一个战前,事件的谜团怎样从传言被检证为事实,而战后通过口述,回忆的文史资料,又怎样从事实再度被还原成传言,经过媒体加工变为哗众取宠的抗战故事,通过宣传抗战事迹又变为内容虚假的教育题材的全过程。在将翻译“中岛荣吉”加工为“少将中岛荣吉”,再改正为“田岛荣次郎少将旅团长”的历史捏造过程中,我们的媒体关系者,历史研究者,抗战事迹宣传机关到底在充当什么角色?不能不说这是一个令史家忧心的大问题。

 第四节 日本军方的文献记录

关于以上的小雪伏击战,日军方面以濑谷支队两个步兵联队的战斗详报记录为首,存在着复数文字记录。不同于中国方面的传言,回忆,由于多数是当时的现场记录,并且有复数可以相互参照,佐证,所以可信度高,可将小雪,凫村两个方向的战斗细节还原。特别是有关时间、场所、天候、结果统计等重要的基础情报十分精确。战斗发生的时间,并不国内公认的“2月14日午前”,而是2月13日的午后(旧历正月14日、星期天),天气也不是晴天,而是小雨。 

1.《歩兵第十联队史》中的描写

以下,先看一下《歩兵第十联队史》中的有关小雪战斗的记录。[28]

图表2-18  10万分之一日军用地图中的小雪村附近
   2月13日、第三十三旅团长田岛荣次郎少将、在南下巡视各部队途中,于曲阜南方8公里的小雪村,午后1时顷遭到四川军第一二七师约200名敌的奇袭攻击。同地区属于占领地后方,所以警备态势通常。卫队由步枪,机枪各两个分队,分乘两台卡车掩护,旅团长乘坐的小车,行驶在队列最前方。
   当天下着小雨,在队列进入小雪村时,突然遭到来自望楼上敌军的枪弹,手榴弹雨的猛射。瞬间护卫的两个分队被击垮,小汽车沦于敌弹火包围中,田岛少将也左大腿中弹负伤。生残者数名勉强转移到附近一所民宅中避难,全员人数为旅团长、次级副官来栖武一少佐、通信班长登东洋夫中尉、传令兵安井上等兵、护卫分队古川曹长以下5名、翻译,同盟通信社记者3名。古川曹长的大腿部被手榴弹弹片击中大量出血,安井上等兵的腿部也中弹负伤。此时,像样的武器只有步枪3支,没有负伤的士兵也只有3名。次级副官命令此3名士兵突围返回旅团司令部报告,为此仅有的3支步枪也被突围士兵带走。剩下的武器仅有两支手枪。传令士兵3名,在敌兵的追击射击弹雨中,如兔脱般离开村落。敌火力此后集中于日军隐身的民宅,步枪、机枪、手榴弹像下雨般飞来。不久,一颗手榴弹被投进屋内。爆发前,登中尉敏捷地将其拾起投出,在刚投出手的瞬间,手榴弹在空中爆炸,士兵一名和翻译被当场炸死,登中尉的右手指也被炸掉,鲜血淋漓。至此没有负伤者仅剩来栖副官与士兵两名、之外还有同盟通信社的三名记者。
     此前,旅团长的小车司机今井上等兵,在敌急袭刚开始之后,为了向曲阜的旅团司令部报急只身突围返回驻地,一路拼死奔跑,到达曲阜驻地报告后倒地不省人事。接到报急的高级副官奈良正彦中佐立即调动野战仓库的卡车60台,派出一大队兵力前往救援,自己在部队集结完毕前仅带领几名传令轻骑急奔战斗地点。 
救援队于午后5时30分到达小雪村,包围之敌见我援兵到达全部逃散。旅团长以下仅寡兵数名,在此坚持抵抗达4小时,终于得救。此战我方战死者为兵6名、翻译一名,同盟通信社记者一名、负伤者除旅团长、通信班长外,还有下士官1名,兵6名。 攻略济南之后在山东省南部驻留间、值得记忆的战闘有蒙阴之战、大事件的首榜即此田岛旅团长的遭难。负伤的旅团长之后入院,归国。代理者濑谷启少将,被任命为第三十三旅团新旅团长,于3月9日到曲阜上任[29] 。

步兵第十联队的本部此时驻大汶口,并不是事件当事者部队。虽然联队史中作为“旅团的大事件”有较详细的记录,但此文字不会是联队留下的记录。而是编联队史时编辑部参考了其他记录文献等进行的再次叙述,介绍。所以文章构成内容等并不严谨,对比后述的几个现场记录,可发现有许多明显的错误。从此文中大致可以确定以下几个基础事实。

一、事件发生日为1938年2月13日、战斗开始于午后1时,天气为小雨。旅团長的出动目的是为了视察驻邹县部队(步兵第63联队)。

二、敌军为川軍第一二七師的约200名,日军兵力为两台卡车,称兵力“轻机枪,步枪各两分队”。

三、战斗后退避到附近民宅内避难者为田岛旅团司令部4人、古川曹長以下卫兵5人,翻译1名,記者3名计13名。其中有3名被派往赴曲阜本部求援。由于登中尉投回的手榴弹在空中爆炸,翻译和士兵一名死亡在民宅内。

四、被害全体状況为死亡8名(含翻译,记者各一名)、负伤9名。

以上的日時、時間、天候,损害数字等基本情报不会有错。应是引用的其他文献。但事件详细过程在联队史编辑时,经过再次加工,出现了多处错误。如一,警卫部队构成,若“轻机枪,步枪各两分队”,兵力总员数应接近或超过40名,与内容中程描写的总数约20名不符。二,车辆种类,行军顺序,与后述资料对照,车辆应是一大一小,小车在后,大卡车在前。否则不会小车没有死亡,卡车乘员损失惨重。三,中岛荣吉翻译在联队史资料中被描写为死在民宅内,此点肯定是描述时的虚构。因为中方资料可证明中岛死在车内,并且得到了有关死者身份的物证。四,派出3名士兵返回曲阜告急,并把步枪全部带走之描写,从常识面讲也充满疑点,并且不见此外记录中有对此描写的旁证。所以说此记录应是参考了其他文献的再次构成,史料价值并不高。

 2. 《歩兵第六十三联队史》(凫村战斗的记录)

下面再看《歩兵第六十三联队史》中的记录。从内容分析,本文是参考了战斗详报后归纳的事件概要。因歩兵第六十三联队的战斗详报中此部分遗失[30],现在只能从联队史中寻找线索。步兵第六十三联队是邹县警备部队,所以联队史记录也只以邹县方面内容为主,记录的是凫村方面战斗,并没有触及到旅团长一行的行动。

邹县警备队在事件前曾接到田岛旅团长将来视察的通知,但预定时间过后,也不见旅团长一行到达,遂派出一支小部队沿公路向曲阜出发迎接。此部队在小雪村南2公里附近的凫村同样遭到川軍部队伏击,进入战斗,此战斗被称为“凫村之战”。 
凫村是亚圣孟子的诞生地,村东8公里处的四基山,是孟陵〈林〉所在地,国内的战斗记录中称其为“孟子山”,在此地翌日2月14日,曾发生日军对川军部队的报复性扫荡(也属于小雪,凫村战斗)。以下是联队史中的记录内容。 
凫村(邹县北方約九公里)及四基山(邹县东北方約10公里)附近的的攻击
 2月13日,支队长田岛少将协同副官与通信队长、为视察我邹县警备队,在少数部队护卫下乘汽车正午由曲阜出发。至午后2时,也不见一行到达,此时邹县,曲阜间电话也久打不通,不能掌握任何有关情报。 警备队长(联队长)为判明情况,派出第七中队的高井兼雄少尉以下步枪,轻机枪各一分队,乘车向曲阜方向搜索前进。不久午后4时后,接到曲阜司令部发来的急电,通知支队长一行可能于途中遭难,第七中队受命救援。派部队沿邹县,曲阜道急速北进。
先遣的高井少尉一行在前进中不见有任何敌影。沿道景观也与往无异。午後3时30分到达凫村南门前。此时南门闭锁,周围十分寂静。高井派出斥候队搜索前进,在村内中央部突然遭到来自东、西、南三方向的敌交叉火力射击,高井队立即进入战斗。抵抗中敌兵不断增员,人数多达约四百名。高井队以寡兵拼死抗击。战斗中我轻机枪射手几乎全部死伤。最後的一名,在轻机枪被击毁同时,只身突入敌阵地战死。此时先行的斥候队占领了北门,驱逐了盘踞在北门外一民宅内的5-60名敌兵,以此民宅为据点抵抗,遭到从东西两方增援的各约百名敌军的攻击。斥候长指挥手下士兵坚持在民宅内固守,众敌于午後5时30分开始退却,向凫村东方高地方向遁走。之后高井队在村内集结,继续巩固抵抗阵地,支队长一行状况依然不明。
 之后经调查得知、高井队遭遇并对阵的正面之敌,人数约五百名,并未有严密的命令统制系统,遂能将其击退。此战斗结果,牵制了在此地点北方约二公里处小雪附近发生的对旅团长一行袭击战斗之敌的兵力,使旅团长一行得以幸免。 第七中队主力于午后七时到达凫村,与高井队汇合,控制了整个村落努力搜索残敌。并派出一小部队前往小雪村方向,但未见到任何敌影。支队长一行动向依然不明。
     此前午后6时30分,通过兖州方面转电,…方得知支队长一行于午後0时30分顷,在小雪村与约50名敌遭遇,战斗中支队长负伤、随行者将校以下战死者8名、负伤者8名的情报。 警备队长立即将此件通知第七中队长,命部队在凫村东西一带扫荡残敌,收容战死伤者。
     第二大队(欠重机枪三分队、步兵炮小队)于午後9时后由邹县乘车出发,卫生队的伤员收容队,掩护部队随后同行,深夜前到达凫村。第二大队长接替第七中队长指挥,在西方宣村,及西北方大雪村进行扫荡,后在森严警戒态势下彻夜。卫生队收容战死伤者后于翌14日晚返回邹县。[31] 
图表2-19 步兵第六十三联队记录的凫村战斗
凫村之战中最初遭到伏击的是先遣高井少尉率领的轻机枪,步枪共两分队约20名、乘一辆卡车。午後3时30分、在凫村村内侦察、搜索中遭到袭击。轻机枪分队的大半死伤,斥候步兵队的十数人占据了北门附近抵抗敌袭。约20名的日军部队,与敌约500名善战,坚持了4小时终于守住阵地,午後七时顷、与前来救援的第七中队主力汇合。
第二大队主力于夜间到达现场,之后日军以重兵对凫村附近的几个村落连夜进行了报复性扫荡。《曲阜大事记》中记载的烧毁房屋千家,杀害住民3人的记录,指的应是这次报复性扫荡。当然,日军自己不会记录杀人、放火的罪行。战斗翌日更扩大到村东数公里远的四基山(孟陵),联队史记录四基山附近有敌兵约800余。 

13日至14日两天的战斗中(包括四基山战斗),步兵第六十三联队全体死伤数记录为“准士官以下战死者三名,负伤八名”。与川军记录的仅凫村之战即毙敌25名的数字差距较大。凫村的战斗,牵制了川军对小雪村田岛荣次郎旅团长一行的包围,攻击,使田岛幸免遇难应是一个事实。也可看到,川军部队的战绩,都出于最初的伏击战中的奇袭,而对进入固守态势之敌据点,攻击能力却十分薄弱。虽十倍以上于敌,也很难取胜。合计两次战斗记录的死伤数,可见小雪、凫村的伏击战中,日军从曲阜,邹县两方面的出动的兵力总数为约40名,大车两辆,小车一辆。总损失为战死11名、负伤16名(包括记者,翻译2名的死亡)。 

 3.  歩兵第六十三联队第二中队《阵中日志》

下面再看一个有关的史料,是步兵第六十三联队第一大队第二中队《阵中日志》。 同中队此时担任旅团司令部警备,与第一大队本部驻屯于曲阜县城。2月13日当时,中队全体在队兵员总数为179名。此日天候记录为雨天,说明第十联队史中的天候记录并没有错误。

午後3时25分、于曲阜东南门、第一大队长冲田一夫中佐下达了紧急《冲作命号外》,内容如下。
一,敌兵力数不明。 据报旅团长阁下一行正在苦战中。二,大队将向小雪村急进。三,按第一中队,机枪中队(欠一小队),大队本部,第二中队(欠1/3)之序乘车向小雪急进。四,第二中队中村小队掩护步兵炮及其他马匹徒步追及〔后略〕[32] 。
接命令,二个步兵中队为首約400名官兵紧急集合,以第一中队、重机枪中队、第二中队的顺序乘车出发,大队炮及马匹等随后歩行前进。
午後4时20分到达小雪村附近,大队长下达如下作战命令:“残存之地约百名模样”。令“第一中队为右第一线从本道以西地区包围攻击小雪村落,将旅团长阁下一行救出后,对小雪西部地区实行扫荡” ;“第二中队为左第一线从本道以东地区攻击小雪村,救出旅团长阁下一行后,对小雪东部地区实行扫荡”。“机枪中队与第一中队前进,主要协助第一中队战斗”[33]
之后,午後7时23分“曲阜露营司令官”第五号命令中记载了此次战斗战果报告,称在小雪村现场“发现袭击旅团长自动车队之敌约50名,我扫荡部队将此敌击退后,作战部队于午後6时20分返回曲阜”。 午後9时20分《冲作命第130号》中,又透露了较详细的情报。称“我曲阜部队接到正午出发赴邹县视察的旅团长阁下一行途中于小雪部落与敌部队遭遇的紧急报告后,立即轻装于南门外集合,乘自动货车向小雪村前进,于午後4时20分到达,立即按命令对围攻旅团长之敌展开攻击,将其击退。…阁下中弹负伤,但为轻伤”[34]
图表2-20 步兵第六十三联队第二中队阵中日志

此资料为《阵中日志》,所以并不像记录战斗内容的《战斗详报》,记录方法是按时间顺序作成的进出入情报,作战命令等中队的大事记。对战斗描述虽不详细,当能按时间顺序掌握部队各种有关情报。如接报告,下命令的时间,部队的出动时间,人数,到达时间,归还时间等。可判断接到赶回曲阜的今井上等兵报告的时间为午后2时顷,部队集结准备后于3时25分下达出发命令,4时20分到达小雪村,6时20分扫荡结束后返回。从小雪村遇见敌仅50名,又没有记录战斗内容的点看,此50名是留在现场围困旅团长一行的部队,当初的约200名大部队此时应被吸引到凫村方面。且此小部队见敌援兵到达后不战即散,所以没有与敌部队接战的记录。救出旅团长后,全大队不久即返回曲阜。

前记第六十三联队增员凫村的第七中队,午後7时顷曾派兵侦查小雪,但未见敌我人影。可推测此时第一大队已完成救援任务后撤出小雪村,所以第七中队并没有了解到旅团长一行的下落。 

4.涩谷升日记

涩谷升是步兵第六十三联队第五中队士兵,台儿庄作战后于撤退目的地泥沟附近将自己的日记遗失,后被中方记者曹聚仁收集,战后编入《日本士兵军中日记》在国内出版。小雪事件时涉谷属于邹县警备队,其中也有小雪战斗的记录。      

 十三日,旅团长由曲阜来邹,中途遇残匪袭击,旅团长受重伤,保卫队十八名中,战没六名,负伤十余名,翻译官及随军记者亦毙,第七中队出动救援,亦死伤二人,第六中队亦在栗店〈两下店〉应战,因敌众,再派第八中队救援,激战通宵。十四日,昨夜通宵戒严,夜半我中队折还哨兵营,并无死伤…[35]

日记被翻译为中文出版,翻译,校对不准确处颇多。涩谷的情报为田岛一行的护卫有18名,其中死亡8名。从邹县出发的第七中队,在凫村战斗中死伤二人。此情报基本是正确的。从其日记中可见此时邹县部队一部(第五,第六中队)正在两下店激战。第六中队在两下店被包围,14日至18日记录的都是两下店的战斗,邹县城内也气氛紧张处于戒严状态。所以田岛旅团长出行目的,不会是去开什么“皇军,良民恳亲会”,应是视察前线。

5. 登东洋夫中尉的回忆

最逼真的记录,可以说是每日新闻从军记者寺岛特派員于事件次日发出的新闻报导,和担当田岛旅团長警卫的负责人,通信班長登東洋夫中尉(当時)的記憶。此两个记录都刊载于《田岛栄次郎追悼録》中。以下是此两记录的译文: 

旅团长的负伤

 最难忘的事件是昭和13年2月13日、旅团长为了激励视察在原地待命月余的第一线联队出行邹县,来栖次级副官和我奉命同行。至前线的路程约16公里,属于平素派单骑来往传令的安全地带。作为护卫负责人,我为了预防万一让松江歩兵第六十三联队派出半个小队,乘卡车一台与旅团长阁下的小汽车同行。阁下的小汽车由今井秀雄上等兵驾驶,来栖少佐、登中尉、还有驻地房东的孙儿,八岁的尤祥少年三名同乘。在前往前线路经曲阜南方约八公里的小雪村时,突然与敌军遭遇,导致了旅团长负伤的最糟糕的事态发生。…其详细状况,可见从天津登陆之后一直作为従军记者随队行动的毎日新闻寺岛特派员于次日十四日寄出的新闻报导记事,此文章的剪报,我一直保存在身边,下边将全文引用[36]

从登的以上记忆中,可以具体到派出的人数和部分人名的细节。出动的车輌为小汽车一台与卡车一台,小汽车中乗座的是田岛旅团长、来栖次级副官、登中尉、司机今井秀雄上等兵,和驻地房东的孙儿,少年尤祥共五人。乘坐卡车的是在曲阜担任警备的步兵第六十三联队的“半个小队”、目的是视察前线。 

6.  寺岛特派员的报导文章

寺岛特派員的报导题名为「田嶋部隊長戦傷の蔭、烈々主従美談」(田岛部队长负伤的背后,上下级关爱之情怀)。

 田岛部队长于2月13日午后、从曲阜乘车前往前线途中,在曲阜南约八公里的小雪村突然遭到敌兵(注、四川军第一二七师约二百名)袭击,同部队长左大腿部受非贯通枪伤被收容于曲阜野戦病院。幸亏只是需入院治疗一周的轻伤。14日、记者到野戦病院看望部队长时,意外地见他精神十足,谈到“这次战斗中有多数部下为我倒毙,还有身负重伤仍舍身守护我的登中尉,有一人只身脱出,回本部报告,并诱导援军返回战场的井上上等兵等。我对他们的机智和勇敢行为十分感谢。自己为拥有这些优秀的部下深感自豪。自己的负伤,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听军医之言(注、鲇川军医少佐)、弹头也不需取出,不用治疗也能自动痊愈。现只盼早日恢复伤口再赴战场……”[37]
图表2-21每日新闻报导

同记事对此战斗细节有如下描写: 

 田岛部队长于2月13日午后零时半顷,由曲阜出発赴前线,途中一时半顷、在小雪村遭到敌突然伏击,光荣负伤。危机时,部队长的司机今井秀雄上等兵勇敢地突破敌布置的重围疾驰8公里拼死返回曲阜驻地报急。此间生存的部队残员,以自己身体为盾,在田岛部队长周围阻挡数倍之敌攻击前后达四小时,终于制止了敌军攻势,保证了部队长生命安全…。
 当日午后一时半顷、在敌袭和下雨般飞来的敌手榴弹、步枪,机枪的弹雨中,中岛栄吉翻译(桐生市出身)、段冢房蔵(鸟取县)、角一男(岛根县)、远藤忠光(鸟取县)各上等兵、竹下忠治(岛根县)、加藤明光(鸟取县)両一等兵、和从军摄影师柳沢文雄氏(长野县)等7名先后倒毙,负伤者多数,四周呈现一片血海惨状。此时,司机今井上等兵为了向友军告急求援,一人只身连滚带爬脱出战场,以土壁檐下为掩护突围。遭到敌猛烈尾追射击幸亏没有中弹。…午后2时25分、声息气绝地赶到曲阜城南门下,向前来的步哨声嘶力竭地报告了田岛部队长遭到袭击的情况后倒地不省人事。
图表2-22 最初一行隐身的民宅,后被川军放火烧塌 (寺岛特派员摄影)
 一方,在袭击现场,为了守护负伤的田岛部队长,将兵一同进入了旁边的一间民宅,紧闭门户进行决死防卫[38]。此际宅内日军仅不足10名,受到来自屋外的手榴弹袭击和步枪弹猛射。战斗中我方出现一死二伤,将兵全体仍坚持在血泊中奋死抵抗。来栖武一少佐(冈山市)虽自己负伤仍以负伤之身躯为掩体档在部队长身旁。右手握手枪,左手拔刀守在房屋入口附近的是登东洋夫中尉(熊本县),在敌手榴弹落到屋内时机敏地拾起部队长身边的敌手榴弹从入口的缝隙掷回。在投出瞬间,手榴弹轰然爆发,中尉右手手指三根被炸断,鲜血喷涌,右足部也被弹片击伤。如此,将兵一同奋死抵抗。不久在敌第一阵攻击停息的瞬间,将兵一同又向百米远外另一处较大较坚固的民宅转移,最初进行抵抗的家宅(见照片)不久遭到四川军放火,房顶全部坍塌。若不转移在此坚守的话,也许全员会被焼成灰烬。部队长冷静的判断,命令,拯救了全体人员的生命。
     接到今井上等兵报告后,奈良高级副官立即派出担任曲阜警备的驻军一大队主力乘车救援,在意识恢复的今井上等兵向导之下向小雪村急进,将包围该村落的四川军约200名击退后,终于将部队长一行救出。时刻为黄昏5时30分。遭到敌袭后延々约4小时、寡兵数人终于能守护部队长,坚持到最后…[39]。 

由于是寺岛记者第二天写的战地报道,所以内容十分详尽,死者人数(八名)、出身地与姓名,军阶等均有明确记载,翌日,寺岛特派员还特地访问袭击现场,拍摄了被烧毁的最初抵抗地点的照片。此报导记录,使事件的全容几乎得到完整的再现。 

比起在中国国内成名的旅团长翻译中岛荣吉,在日本国内发生反响的是被卷入此战斗并以身殉职的同盟通信社从军摄影记者柳泽文雄(26岁,长野县小诸出身)。关于柳泽的战死详情,事后日本各报刊均有报导,较详细的可见2月15日《台湾日日新闻​》,称同行的是四名同盟通信社记者,小田,横田,阿部,柳泽。正午乘卡车由曲阜出发,12时35分在小雪村前与十数名敗残部队遭遇,交战中摄影部记者柳泽文雄“在敌手榴弹,枪弹的交叉火力袭击下,心脏,背部受贯通枪创,两脚部受手榴弹爆创壮烈战死”。从此记事可判明有四名同盟社从军记者乘坐在前方卡车上,其中摄影记者柳泽文雄一名死亡。次日到现场取材摄影,并采访旅团长的是每日新闻的记者寺岛特派员,并不是同一单位,前日寺岛也没有随车前往邹县。

​柳泽文雄,之后成为卢沟桥事变后最初殉职的“报导战士”之一,遗骨于2月25日1640,在小田记者护送下到达东京,26日午后1230,同盟通信社在青山葬仪场为其举行了庄重的社葬典礼[40]。1939年6月19日,内阁赏勋局的“支那事变第11回论功行赏”中,作为两名殉国的“报导战士”之一,列名于以田中圣道(39年8月死于万家岭)为首的2064名受奖者(主要是军人,军属)行列[41],是年10月靖国神社的秋季临时大祭中,和其他7名“报导战士”一起又作为“特别合祀者”,和其他支那事变后(战死者截止于1938年2月末,战病死截止于1937年11月末)战死,战病死的军人,军属的遗骨10379柱一起,被合祀于靖国神社[42]

图表2-23《台湾日日新闻》2月15日

​7.  事件的小结与田岛荣次郎的去向

图表2-25 野战病院治疗中的田岛旅团长和登东洋夫中尉

以上的几个史料,都是当时或数天内的记录,再现的战斗过程,比起川军的记录,国内的各种传闻报导,在时间、地点、被害状况等具体情报面信赖度要高得多。可得知小雪村伏击战发生于は1938年2月13日(国内报导为2月14日)(星期日,天候为雨天),战闘全体时间为午后1时30分至5时30分约四小时,正午从曲阜出动的部队为司令部一行5名(部队长、次级副官、中岛翻译,登通信班长、今井司机、和驻地后院的尤祥少年)、护卫队为轻机枪一分队,步兵一分队的约15名,此外还有从军记者、撮影记者4名。战斗中死亡者8名(卡车附近死亡6名,民宅内死亡2名)。负伤は8名(包括旅团长,登中尉,来栖副官)、死者中包括一名记者,一名军属(中岛荣吉翻译)。田岛荣次郎少将负伤后,和手部负伤的登中尉一同被收容于曲阜的旅团野战病院(鲇川军医少佐以下4名医员、卫生兵5名)治疗[43]、不久田岛痊愈出院,3月1日定期晋升中將、“转辅”下関要塞司令官[44]

登东洋夫中尉(熊本县玉名郡坂下村出身)也被后送回国治疗。伤癒后进入千叶陆军步兵学校通信科深造,1940年4月26日作为优等生毕业,受到恩赐银表奖赏[45]

田岛荣次郎翌1939年10月、56岁时被编入予备役,回到故乡爱知县宝饭郡三谷町引退闲居,1942年年4月、第21回众议院议员总选举(翼赞选举)时作为被推荐候补出马,于爱知县第5区当选,成为战时国会的众议院议员,败战後遭到占领军司令部(麦克阿瑟)主导的“公职追放”处分,退出政界,于1952年在家乡死去。

[1] 伊藤正徳『軍閥興亡史』三、文艺春秋新社、1958年,78頁。有关瀬谷启被革职处分一说的真伪论争,参照拙论「日軍の戦史資料と台児庄論争」(岡山大学文学部紀要、2015年7月号)。

[2] 「旅団长陆军少将瀬谷启」『歩兵第六十三聯隊史』同编纂委员会、非売品、1974年、巻头写真。

[3] 参照秦郁彦编『日本陆海军総合事典』第二版、東京大学出版会、2005年、81頁。

[4] 旅団長陸軍少將田嶋栄次郎」前出『歩兵第六十三聯隊史』、巻頭写真。

[5] 『田嶋栄次郎追悼録』田嶋茂编、私家版、1990年、100頁。

[6] 黄河渡河前的便衣偵察。从右开始,福栄真平、田嶋栄次郎、赤柴八重蔵、大阪朝日新聞社、1937年11月30日,出自《朝日新聞歴史写真アーカイブ》。

[7] 『朝日新聞』東京、1939年7月18日)

[8] 「第十五師団歩兵団長同副官漢口ヨリノ帰途消息不明ノ件」JACAR:C04121236500.

[9] 『田嶋栄次郎追悼録』田嶋茂編、私家版、1990年、107頁。

[10]  此文登载于《战地通信》第21期,中华民国27年3月27日发行,文中有记录内容为“2月19日于徐州”发出的综合报导。剑心《鲁南喋血记》8-9页。

[11] 石宝瑚著《金戈铁马烽火天》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16页。原文载于1938年3月21日《新蜀报》。

[12] 朱雯《田岛的死》《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烽火出版社,1940年7月,39页。内容是商人李紫辰在小薛村只身用手榴弹一颗炸死田岛荣吉少将夫妇等四人的故事。

[13] 《新华日报》1938年3月26日。

[14] 杨昌溪主编《川军滕县血战前后》1938年,17页。

[15] 杨纪《武汉回想录4》《大公报》民国27年11月29日,第4版。

[16] 潘近仁《设伏击毙日军佐藤少将前后》乐至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乐至文史资料选辑 第八辑》62-65页。

[17] 《日伪曲阜罪行一斑》,政协曲阜文史资料《曲阜文史》1984年3月,7页

[18] 徐州会战编审组编《徐州会战》中国文史出版社,88页。

[19] 滕州市委员会史资料研究会编《滕州文史资料》第四辑,《保卫滕县血战记》1988年、12页。

[20] 《成都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七辑,成都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7年,133页。

[21] 《曲阜文史第》十一辑,曲阜市政协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1991年,151页。同样内容还可见《微山湖畔的枪声: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山东省济宁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1995年)高洪富署名文章。

[22] 山东省曲阜市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编《曲阜市志》齐鲁出版社发行,1993年,《大事年表》。

[23] 韩信夫《鏖兵台儿庄》(重庆出版社,2008年11月)第3章《台儿庄序战之滕县保卫战》。

[24] 鹤琴、海燕编,中央图书公司出版,1938年3月。

[25] 《中华民国大事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250页。

[26] 何允中在本文发表之后的纸质版出版中,接受了任世淦先生的意见,部分改稿,将谜底出示于世,承认了田岛荣次郎“受重伤”后脱身,并活到了战后(何允中《抗日战争中的川军》,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6,190页,本文引用的是改稿前的网络文章)。

[27] 「将校同担当官准士官用靴留革拍車及脚絆制式中改正の件」JACAR:C02030983000.添付図面を参照。

[28] 昭和九年軍用地図(十万分の一)「兗州」、参謀本部製、岐阜県図書館。

[29] 『歩兵第十聯隊史』、同刊行会、1974年、499-500頁。

[30] 战斗详报战后被原联队副官安田亨介个人保管,1967年台儿庄论争时,台儿庄作战部分(3月以后)被赤柴八重蔵原第十联队长作为证据提出,后寄赠防卫厅战史室(当时名),但其他部分并没有捐赠,现在去向不明。

[31] 『歩兵第六十三聯隊史』同編纂委員会、非売品、1974年、319-320頁。

[32] 「陣中日誌 歩兵第六十三聯隊第二中隊」JACAR:C11111256900 668頁。

[33] 前出「阵中日志 歩兵第六十三聯隊第二中队」JACAR:C11111256900. 670頁。

[34] 前出「阵中日志 歩兵第六十三聯隊第二中队」JACAR:C11111256900. 674. 676頁。

[35] 《敌军战场日记》厉力出版社,1946年4月,94页。

[36] 前出『田嶋栄次郎追悼録』、148頁。

[37] 前出『田嶋栄次郎追悼録』,104頁。

[38] 前出『田嶋栄次郎追悼録』、150頁。

[39] 前出『田嶋栄次郎追悼録』、148-151頁。

[40]『朝日新聞』東京、1938年2月25日夕刊、2月26日夕刊。

[41] 『朝日新聞』東京,1939年6月19日朝刊2面。

[42] 『朝日新聞』東京、1939年9月24日、朝刊11面。

[43] 前出『田嶋栄次郎追悼録』、153頁。

[44] 前出『田嶋栄次郎追悼録』、152頁。

[45] 『東京朝日新聞』1940年4月27日夕刊2面。

[46] 前出『田嶋栄次郎追悼録』、156-157頁、照片也来自同书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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