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
江月

惟江上之清风

新神的降临——“墙”与互联网权力史稿[尽量有趣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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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说过,合适的时候我想写一篇关于“墙”的文章。

——现在就是合适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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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总统创普,在几天之内被全网封杀,是令整个世界震惊的新闻。

风起于青萍之末,历史的发生也常常是不知觉的,总要到它蓬然勃发时,惊然回首才能意识到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互联网权力的发展,如果以今日作结果,回望开端当然也要更早一些。

一 互联网权力编年史

一篇公号的承载毕竟有限,只能撷取几桩较有代表性的事件。

2010年-中国

依据立场不同,这一年中国互联网发生的事件,会被描述为“中国限制访问造成google退出中国市场”或“google不能遵守中 国法律从而退出市场”——但总之,从这一年起,中国不再能访问google的网站是确定的事实。

在前一年的夏天,FB、推特和ytb等世界主流社交媒体的中国之门也已訇然关闭。

也大约从这个时候,中国开始发展独具特色的互联网生态系统。

站在彼时,几乎所有人都将这“特色”视为一种保守与隔绝,大概没什么人会预料到后来的变化。

2011年-突尼斯

当布瓦吉吉的水果摊被砸翻时,风暴就要来了。

穆罕默德.布瓦吉吉,这位26岁的突尼斯水果小摊贩由于被女执政官羞辱又无法讨回公道,带上煤油愤而自焚。

这张(已打码)的照片迅速传遍整个中东

布瓦吉吉的浴火惨状在各路社交媒体上被迅速传播,人民的情绪被点燃,一场席卷整个中东的运动也就开始。

整个中东几乎无人幸免

执政23年的本.阿里、统治埃及超过三十年的穆巴拉克、主政42年的卡扎菲……这些看来固若金汤的名字,竟就都在几个月内接连倒下;这一系列历史,也就被命名为“阿拉伯之春”——一个今天看起来颇有点讽刺意味的称号,至少就我个人所见,阿拉伯世界显然没有迎来什么“春”。

历史常被一件不经意的小事改变,布瓦吉吉之死也被公认为是“阿拉伯之春”的导火索和重要肇因,由此,这也就被认定是“互联网改变政治”的元事件,在国内亦引起不小的反响。

譬如作者有一位朋友,当时在国内某特大国企予备参加新年汇演,两月辛苦排练一通忙活,演出前一天从广州赶到北京总部刚入住酒店,却接通知她们的节目被取消了——因为她们编排的传统舞蹈,同名伴舞音乐不幸犯了忌讳。

但老实讲,阿拉伯的事件里,“互联网”本身也算不得什么罪魁,它不过只是传统媒体的功能延伸而已。这类的“煽动工具”,报纸新闻从前无数次扮演过——譬如三百年前的法国大革命就与马拉的“L'Ami du peuple(人民之友)”报关系重大了。

“阿拉伯之春”令世人重视互联网的力量,但阿拉伯的事件,却显然并非为“互联网”本身而起,而是由于“布瓦吉吉的图片在网上传播”导致。

此时的互联网,还只是一种媒介;它要真正起作用,还得再过上那么几年。		

2016年-土耳其

7月15日,由于不满总统埃尔多安的保守化改革,土耳其的军方发起对埃尔多安的政变。

按照惯常的造反套路,军方迅速占领了土耳其的“央视”——官方的TRT台并发表讲话,宣布接管政府并剥夺埃尔多安的权力。

与此同时,哗变的军人也已控制各主要的政府部门并开始剪除埃总统党羽,此时总统埃尔多安本人还在国外, 形势看来已经不可逆转。

然而变化竟发生了——埃尔多安通过FaceTime接受CNN专访,这专访就在推特和油管平台直播。无数土耳其人从手机和电脑中看到了他们的总统,埃尔多安在对他们说:“我仍然是这个国家的领袖,陆海军三军的司令,你们的总统还在,现在,走到安卡拉的广场上,去支持我吧”。

(可能有些朋友不知道FaceTime是什么——陆版iPhone屏蔽了这一功能)

安卡拉:埃尔多安和他的支持者们

军方惊讶发现:大量的埃尔多安支持者出现在街头,他们呼喊着支持总统的口号,军人精心准备的,企图迅速控制局面的努力完全失败了。

面对汹涌的人流,军方最终屈服,埃尔多安奇迹般翻盘,守住了自己的总统地位,一直到今天,也还是这样。

土耳其的事件,是互联网首次真正显示超越传统媒体的威力。
从“电视”普及的那一天起,“垄断电视信号”便意味着对权力的彻底占据,“官方电视台”总是政变中争夺的最焦点之一:典型譬如93年在俄罗斯,叶利钦与鲁茨科伊之战那样。
军方+官媒的必胜局面,竟然能够被网络媒体逆转,这样的现象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从这一天起,“不要轻视互联网”业已成为过时的话题,应当讨论的是“互联网到底有多重要?”
——很快,人们将看到答案。

2019年-南美洲

多灾多难的南美诸国,在这一年纷纷陷入暴乱中。

南美的厄瓜多尔、智利和玻利维亚都爆发了全国性大规模武装事件,厄瓜多尔山区的数万原住民“全副武装”的杀向首都,该国前所未见的危机就此揭幕;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已是一片火光,全城近百个地铁站被人烧掉了一半儿;玻利维亚当政13年的Evo总统则在席卷全国的抗议中被迫下台并逃往墨西哥,上演极其精彩的“拯救Evo”戏码——决不亚于任何好莱坞大片儿,感兴趣的自行搜索。

厄瓜多尔原住民军的“土法枪炮”

上述国家的政府,也全都惊奇的发见:如此严重的暴乱,竟然不知道是谁在主使; 民众全只是通过fb或者推特的“话题”或“小组”的串联行事,根本找不到一位“牵头负责人“,我们以前讲的”擒贼先擒王“完全行不通。 每天都在流血,行政的首脑想找反对派谈谈和解条件,却发现全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组织在起作用——也可能根本没有,只是“社媒意志的幽灵”而已。

当然,有时幽灵也会现身,那则是另外的故事。

NYT承认对玻利维亚大选舞弊的报道失实
至晚在这一年里,互联网首次具有了真正的“主体力量”——不再是工具,不是谁在“利用互联网”同政府对抗,而是政府在于“互联网的本体”对抗,堂吉诃德的风车居然真的活了过来,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局面。

群体意志!群体意志果真降临了——如果说像勒庞的“乌合之众”、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一类,还不过是旧时代人文社会学者的宏伟想象与概念塑造;在这全新的一年,我们都实实在在的看到了群体意志的“肉身化”。

但事情还没有结束。

2021年-美国

从1月8日开始,几乎就在一周之内,美国的总统创普就被全部社交媒体封杀了。

创普事件的惊人之处,在于他毕竟名义和实际上都还是美国的总统,这个掌握着全世界最多的核武器的人——或许也是理论上全世界最具权力的人,在互联网的力量面前,竟然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并不是战争,而是单方面的绞杀。是由几个互联网巨头联合发起的、血腥的、残酷的、赤裸裸的对现任美国总统的绞杀。其暴力程度令中立者亦感到心惊——就像看到自己的政敌被凌迟,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与反胃也不易被遏制一样。

“世界是平的”这话不错,互联网委实拉近了全世界的距离。一名川粉可以每日一条不落的欣赏“玉音放送”,便如同创普就生活在他旁边似的,“创普是我生命中比父母更亲近和重要的人”,我见不止一位川粉这样讲。

但是,现在我们忽然发现,创普只是个幻像——美国的总统只是个幻像,我们谁都不认识创普,创普与川粉的精神联系可以被轻易的割断,仿佛他并不真的存在一般。

只有互联网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也有很多人叫好,因为他们都觉得创普是个混蛋——这大概确乎是真的,但“有人可以任意剥夺混蛋美国总统的表达权力”或许是较“混蛋的美国总统”自身远为可怕的事情。

还有不少人欢呼,觉得这正体现了美国的生命力,是对总统权力的“制衡”——我想这同样不确,制衡当指的是两种权力相互忌惮互相平衡,当一种权力可以轻易消灭另一种,而后者却对前者无可奈何,这便不叫“制衡”,而是“统治”;

事实上只剩下了一种权力,它统治其余所有权力。

二 新神降临

人类对工具的恐惧,从来没有停止过。

自从人发明电子计算机,乃至拥有“智能机器”的那一天起,“机器人统治人类”便成为最最常见的科幻题材。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从文学的作品,竟拥有了科技的影响力,乃至生出“科技伦理学”这样的专门学问,为着探讨技术与人类伦理关系的。

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

直到今天,阿西莫夫设想的那种机器人倒没有成为现实,并没有什么机器人能智能到满足这三条定律的程度。可能统治人类社会的,倒是另一种工具了。

当然,这并不是讲互联网真的具有意识,但它的确可以凝成某种意识,并将这意识“实体化”——这样的行为并不是自发的,而是掌握在几个人手里。

例如创普被封杀的案子,行动的脉络就很清晰:推特/fb/ins等美国最大最主流的社交媒体率先宣布——苹果和google商店两个应用平台跟进——中小社交软件被迫站队,坚持挺创普将面临下架——创普封杀网完成。

不难看到,事情的关键就全在那么四五家公司手中。考虑到美国的主流社交媒体除了推特,别的都握于扎克伯格一人,就不妨想像一下,如果某甲要竞选某国的总统,最佳的策略是什么?——他未必要对所在国有多少了解,设法谋取小扎的支持也许才是关键。

这想象已经在逐渐成真:

非洲的乌干达正在大选,现任总统叫做Y.M.的,正在寻求他的第六个任期,他的对手是一位前流行歌手,网红R.K.B.W。

乌干达是个人口极度年轻化的国家,网络媒体也就成了竞选的重点舞台——也就在上周,现任总统YM在FB上的竞选账号,以及一批亲现政府账号全部被封杀,因为FB认定已经执政35年的YM涉嫌“操纵选举”。

作为回应,1月14日,YM总统也宣布在乌干达国内封锁FB/ins等扎系应用。
K是挑战者,M是当权派

我想,问题的关键不在于YM总统是否真的“操纵选举”,而是FB竟可以瞬间发动对一国元首的“战争”,且该元首被迫立即回应并反制——一家商业企业可与一个主权国家政府“交战”(并极大可能获得胜利),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这是全新的神迹。一个新的神降临人间,他拥有超过各国元首的无上权力,他的名字——可能叫作扎克伯格。

这张可爱的笑脸将意味着什么?


三 平衡与反制

神力也有局限,也有管不了的地方,那就在中国——因为有“墙”。

中国几乎成为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可以完全掌控社交媒体的国家(其他类似国家可能并没有自己的互联网系统),这也令中国成为几大互联网巨头唯一无法染指的国度。

我将这局面看作一种“新的制衡”:在内部,我反对"墙",因为它屏蔽了其他声音;但在中国之外,我支持"墙",墙本身亦成为了一种声音。

“墙”本身当然是为了有效治理的需要——譬如可以预防卫健委官方想要通报石家庄教会活动聚集发生疫情传播时,推特忽然删文来个“因为违反了推特规则, 该推文已不存在”的尴尬场景(这是非常可能的)——我个人是不太相信十年之前的GFW能有如此先见之明,专为防备今日之局面。

但以现时的发展,我更倾向于将GFW视作“传统力量对新兴垄断权力防御与反抗”——任何垄断都令人警惕,无论他以何种面目,代表何种价值,为了何种目的。

我们就不得不归纳一个颇为讽刺的结论:中国以自己“一元”的手段,倒为世界贡献了更加“多元”的构造;互联网的“自由多元”的宗旨,却事实上造成了不那么自由的结果——譬如有一种(支持创普的)声音,竟就被彻底消灭了。

就像那个笑话说的,中国成了全世界为数不多的,川粉仍然可以自由表达对自己偶像支持崇拜的地方:

美国人:我们能骂我们的总统,你们能吗?
中国人:我们能支持你们的总统,你能吗?

我们的确每天都在见证历史,如果说新冠改变了人类的物质史,互联网的嬗变大概就是当代人类最重要的精神史。

四 结语

这篇文章原本还要更长一些,我想说的话还要更多一些;但受限于讨论的话题,并不能全都发出来。

关于GFW与文化自信的问题,就待未来再专门拆出罢。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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