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eje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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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手


2020年,3月17日,星期二。

当太阳系从银河中心穿过,

原本星云中的彗星会因引力变化离开原来的位置,

它们进入这个渺小的星系,游荡,漫无目的。

直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

它们会变成彗星雨,

被地球观测到。


夜里,车手骑车穿梭于群山。排气孔左右摇曳甩开光的渔网。防护装备契合肌肉,夹克里斜插的伏特加像只小宠物。今天晚上也并不特别,连速度都保持着一致,他维持速度,眼里只有才让高瓦数灯泡连成的荧光色渔网和楼宇变成的萤火虫山。

车手穿梭于群山,和已经过完的那八百三十三个夜晚一样。

速度,速度是相对的,车手突然意识到。

当车速达到光速的0.6倍时,路长会缩短到原来的80%,当车速达到光速的0.8倍时,路长会缩短到原来的60%。尽管车速和相对论实验的参考速度相差很远,但相对静止的城市却依然很快,这也就意味着,当那辆Ducati Panigale V4在路口突然翻车,他的身体仍会穿戴好夹克、手套、靴子和防护护具匀速飞出去。

因为只要居住在地球上,就必须遵守惯性的法则。

回过神来的车手躺在一张被撕开的安全网下边,远处路灯下六个砸车人正在砸车,此时车手和城市的相对速度已经消失,别的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显现威力。花簇,很多束花簇在紧急制动下晕眩着盛开,盘旋在车手的脑子里,给黑漆漆的天幕染上五颜六色。身上要还有别的零件能动,他大概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直到碎片闪着光聚在一起,车手才意识到那是Ducati的遗体。他慢慢走到被肢解的摩托车前,站住的同时拉开夹克拉链,把怀中的玻璃渣和湿透的烟盒抖在地上。他在地上摸索半天,终于捡出一个没有折断的。他先取下头盔,又把“幸存者”刁在嘴里。

几个骑摩托车的小崽子在竞速,他们相互谩骂着子弹一样穿了过去,落最后那个几乎撞到横穿过来的车手。小崽子扭过头表情怪异,突然又笑出声,显然他认出了面前这人,也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车手推开酒铺的门,从货架上重新拿了一瓶伏特加。老板抬起头来。他从不抬头的,光靠听发动机的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但他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车手把酒塞进夹克,他重新拉好拉链然后步履缓慢的走入夜色。酒铺老板确实问了车的事,自己回答了什么呢?车手开始注意到,他所经过每盏路灯都在细细扫描自己,远处发动机的声音一条一条被放大又远去。

恍惚间车手听到了远处传来乐音,笛声在楼宇间反弹,被打磨光滑,听起来像风吹过竹林的中心。直到嗡鸣声和哄笑又再次渐渐靠近他之前,他都在怀疑那是幻听。

那帮小崽子回来了,一同出现的还有每个人手上的铁链。他们用锁链挤压车手失落的神经,试图把最后他那点尊严给压榨干净。车手挥舞起头盔,但很快就被铁链击落,落在地上滚到一边。

车手像条死鱼,艰难撞破光和光之间的缝隙,他渐渐才意识到自己已被夜晚高速前进的城市抛下了。他垂头丧气,一边掏钱付账一边把头盔放在柜台上,一些污水从偷窥上滴落下来。不过这一次,老板没再抬起头。

车手回到街上,沿着刚才的方向把路重走一遍,夹克裹在身上热气透不出来,头盔左手换右手。城里有过节的小崽子们此时应该都收到消息了,车手想,这两分钟也安静得刻意了。

在想好未来怎么办之前,他得先度过今晚。此时笛声又一次出现,他沿着声音反弹的方向往回追寻。越往前走,原本被打磨掉的气息声就越发清晰。他绕着一片乌黑的砖墙建筑群转了两个弯,在一个孤独的绿色灯罩下,他看到吹笛子的老头坐在自己的影子上。他旁边有大狗和小狗相互匍匐,他们看上去比老头更孤独。车手越走越近,看到他们面前正在温酒的小炉子,炉火将灭,杯里几乎空空如也。

车手每天晚上都驾车经过这里,这个场景自然已经构成了他整个摩托车生涯的八百三十三帧画面,只不过在今晚之前他都没能把这个识别出来。他添满了流浪汉的温酒壶,把剩下半瓶放在狗旁边。老头扬起鼻子闻闻空气中的味道,朝旁边啐了口痰,继续他胡乱的吹奏。

靠近了才知道他的笛声可真难听,听惯了发动机的车手也觉得刺耳。原来城市才是最善良的那个,每天那么多噪音被默不作声将其吸收,又转译成自己的声响,然后人们只会说,那就是城市会发出的声音。

车手想到。

当他已不得不再一次站在酒铺的柜台前时,才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一个身无分文的尴尬局面。老板好像很快就明白了整件事情,他很同情这位老客人,也理解了他无法用头盔作为抵押的苦衷,所以,当车手转身要离开时他提出建议:酒带走,钱明日付。

车手终于带着酒离开了城市的边缘。步行上山的路途异常辛苦,护具像排异反应的幻肢一样给每一步带来麻烦。好在这是最后一次爬向山顶的共饮,想到这里他顿时轻松不少。车手观察到路灯在地面上漏过的地方有一只蚂蚁,但它只同他并行了一阵就快速超了过去。车手第一次感到无可奈何,这种陌生的情绪一直陪伴着他,延续到了旅程终点。

在山顶,同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完全没问车的事。车手掏出酒,拧开瓶盖递给插着腰的同伴。

两个人看向同一个方向,对于车手来说,今晚熟悉的城市反倒变得模糊了起来。隐隐约约之间他好像再次听到了笛声。笛声像棉绸又像雾,灵巧萃去自己身上的粗粝,在黑暗的砖和水泥之间跳荡。但他什么也没说。

准备离开的时候,同伴表情严肃,告诫他明天不要迟到,否则就……车手心不在焉,他一直在想一件事。

刚才是不是幻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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