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鴻璽
黃鴻璽

練拳多年,身體逐漸敏銳,對天地萬物產生好感,喜歡觀察人,漸而親近文字。雖不曾在筆下耕耘,但不可一日遠離書,人生軌跡混亂,跑到北京經營客棧,一走十年,天地之間見自己。尚未不惑,整天胡思亂想,工作之餘,紀錄下生活種種,給下一個十年後的自己。

夜奔泥匠

趙小雨是個鬼才。

他是北京大學建築系的高材生,但學歷只是他的一張證書。他根本就是天生的建築奇才,有沒有考進北大都不會阻擋他。據說他攻讀研究所時,選擇了一個非常冷門的古代建築結構專業,每年錄取大約6人,能讀完的只有4人,其中兩人會變成瘋子,剩下的兩人之一就是趙小雨。

我是通過一位台南成大建築所的朋友介紹,在成立夜奔北京之前認識趙小雨。趙小雨是江蘇人,但是一口標準北京話,不帶一丁點兒口音。黑黝黝的皮膚,壯碩的身材,永遠披頭散髮,喝酒前講話溫文儒雅,喝酒後奶奶孫子隨口叫,在他身上看出了各種反差萌。他不像一般典型的建築設計師,在工地時,更容易融入在農民工之間,他喜歡自己去豁水泥,堆磚頭,砌牆庖木什麼的都弄。施工期間,他每天都來監督,到了傍晚渾身是泥,再去胡同口買一串冰啤酒跟大夥分著喝,他當時還是個老煙槍,看圖監工的時候煙屁股丟滿地,要說他不是包工頭,一般人真不相信。

設計圖對他來說也就是個參考座標。他基本上把夜奔北京的基地當成AR現場,在各個空間中一站就開始瞇著眼睛想像,工人們經常臨時被迫更換已經準備間隔的房間,完成他神來之筆添加的一些創意。原本要拿來給房頂加強的波浪瓦,被他妙手一砌變成了一個有趣的小院屏風,而且他堆疊的手法讓這個屏風很神奇的展現了特殊視覺效果,站在遠處看是近乎透明的,越走近越發現屏蔽效果增強,直到站在小院門口,已經完全無法透視,非常神奇,明明就只是建材市場中最普通的波浪瓦而已。

趙小雨經常放在嘴邊的概念就是「移步換景」,他很喜歡跟我講解為什麼這個概念在中式空間很重要,雖然他講到很專業的地方我聽不明白,但是可以感受到他真心享受浸泡在建築現場的樂趣。他還給我建立了一個概念,讓我在接下來的十年經營裡受用不盡:西方的建築常常把「院子」放在建築之外,東方的建築則是把「院子」納入建築之內,這直接影響的就是建築內居住生活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他一句話點醒四合院客棧的靈魂,尤其是當我們要用來練拳的時候。

趙小雨沒來過台灣,但是對台灣的建築與建築師如數家珍。台南成大經常有學生到北大建築系交流,他就是那個先進思想代表,吸取各種資訊。認識小雨的那一年,他愛吃肉,愛喝酒,愛抽煙,出去吃飯搶著買單,口袋經常大把現金,很有綠林好漢的氣息,可是偏偏天文地理戲曲音樂都涉獵,我們經常在北京胡同內大口吃著涮羊肉聽他聊各種文化現象,過癮極了。

2011年8月5日,台北的表演工作坊在北京保利劇院演出「那一夜,在旅途中說相聲」,我看到消息之後通知小雨,本來想請他看演出,結果又被他搶購票卷,一口氣買了五張,讓我們邀請當時第一批的打工換宿一起前往。跳跳就是在他盛情邀請下在北京第一次觀賞來自家鄉的演出。劇情在即將結束前,馮翊綱,屈中恆與謝盈萱三位的詼諧對話出現了一段頗有政治冒險的台詞:「海峽兩岸的差別就是一邊告訴你有選擇,另外一邊讓你以為自己有選擇。」

趙小雨聽了之後站起來拍手叫好,大聲拍手大力叫好,嚇得周圍人一大跳。北大的學生是不是都有一身隨時準備起義的熱血?

當時小雨還沒成立自己的公司,但是已經開始接案子了。我打聽到的資訊是他設計施工費用應該在10到15萬人民幣之間,但是結案的時候他說這個案子滿足了他很多想像空間,他最討厭遇到甲方(業主)自以為是胡亂改動設計師的方案,我們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甲方,完全尊重他的設計,他發揮得淋漓盡致。大手一揮,把設計費用降到4萬人民幣,我看當時請我們吃飯喝酒看戲的錢搞不好都不夠他花了。

來自湖南的漆洋灰,瞿雨泉兩位師傅就是趙小雨介紹的。

他們兩位都是正經八百的農民工,但我一聽名字就樂了,感覺像混江湖的代號。漆洋灰原本是個小工頭,從湖南帶工班出來,他在工班裡就是做刷油漆與混水泥的工作。清朝末年的中國開始大量引進西洋建材,當時的水泥就叫做洋灰。今天中國的農村工人還是習慣講洋灰而不叫水泥。瞿雨泉在工班裡是做水路工,負責各項上下水與暖氣水管的施工。他們倆的名字跟自己的職業完全一致,我直到看了身分證才相信是真的名字,太逗了。我問趙小雨,他們倆父母難道生他們的時候就知道一個要砌洋灰,一個要鋪水路?小雨說取名這事往往福靈心致,例如他父母只是因為出生時看到外面下小雨,就給他取名趙小雨了,聽起來也沒毛病,也許是我想多了。

漆洋灰雖然是這個班的頭頭,但是個子矮小,長相也是娃娃臉,總是笑臉迎人,趙小雨每次發脾氣都是他出面協調。中國一般建築工地裡,湖南與安徽兩地的工人最多,也最團結。他們吃苦耐勞,做工比一般北方的師傅細膩,工資也沒有江南或華南的師傅要求那麼高。唯一對食物特別講究,他們堅決不吃麵食,在北方工地裡一定有一個大飯鍋,每天傍晚要煮一大鍋米,配上又鹹又辣的工地小炒,每個人都能吃三大碗米飯。北京胡同買食物非常方便,價錢便宜又可口,饅頭窩窩頭餡餅韭菜盒子一大堆,我問過漆洋灰他們為什麼都不吃?他說那些玩意兒怎麼能嚥下口!?

工地的工人都稱漆洋灰為漆總。相處久了我也叫他漆總,但是他笑咪咪的娃娃臉實在很不像一個總。工地有工地的規矩,漆總好像是個帶頭的,但是聽他說木工師傅是地位最高的,一切工期要順著木工的進度安排。水泥工地位最低,但他就是個水泥工師傅,也沒見他被欺壓,反而各種費用,人士調動安排等等都是由他來處理。趙小雨當時提醒我們一件事,工地師傅們最容易抽油水的地方就是採購建材,所以建議每次採購都要跟著去,小雨如果時間允許都會親自跟著漆總。有一回兒材料不夠了,要去北京南四環的建材市場補貨,小雨不在,我跟漆洋灰說帶我去看看。

漆總開著他的小破車,我們一起前往建材市場。2010年的建材市場龍蛇混雜,在北京南郊一個巨大無比的空地上佈滿了各式各樣的臨時搭建房,鐵皮屋。來自全中國各地的批發商都在叫喊自家產品。我們停在城中城的一家骯髒破舊的湖南湘菜館前,漆總說肚子餓了,先請我去吃點家鄉小炒。下車前他把前座座椅拉開,我嚇一跳,座位下方放置一疊一疊的人民幣百元鈔票,一綑一百張,凌亂不堪,少說有十幾二十萬現金鈔票。他順手拿起一疊就塞入他那個工地西裝內袋,嘴上點根香菸說:走走走,去吃頓香辣的。

我忍不住問他為什麼有大量的現金鈔票在車上?放這裡安全嗎?要不要拿個袋子隨身提著?個頭比我矮小許多的漆總歪嘴斜笑看著我:都是這樣的啦!那些建材屋老闆放的更多,有什麼好怕的?

我們就這樣在一個堪比印度貧民窟的地方,吃了一頓真正道地無比的美味香辣湖南大餐,出門時還看到耗子在餐廳邊上跑。漆總吃飯時就開始跟我講起各種家鄉的故事,還有當年他如何發跡,自己如何在北京建築工地混出一片天。邊講邊帶我去採買各種器材,電線,塑膠管,鋼管等等。我看他來回殺價,貨比三家,吆喝個半天才拿出口袋中的鈔票付錢,心裏很滿意。

三天後趙小雨看到了材料與發票,氣憤的叫了一聲:漆洋灰你這個孫子!

漆總依然笑咪咪跑來跟趙小雨東扯西聊,拍胸脯保證會把工程做的仔細,工期也會加快。

看來我被揩油了都不知道,真是隔行如隔山。

瞿雨泉的個性就完全不一樣。他一雙牛眼總是張的大大的,長長的睫毛,好像嬰兒一般,不太眨眼睛。個子瘦高,面部表情看起來像剛剛挨了頓罵,要哭不哭的。漆洋灰說他們倆人的關係比兄弟還親,但我看起來瞿雨泉很聽漆總的話。我每次問雨泉任何事情,他都要問問漆總的意見。他看起來瘦瘦的,但挺有力氣。工地最費體力的活兒就是搬運建築廢料,幾乎每天都有一個小卡車要來拉,四合院的結構比較複雜,只能靠人力搬運,無法用推車進出。瞿雨泉都是在黃昏之時跟著其他臨時工一起徒手搬運各種殘磚廢瓦到胡同外的卡車上,其他不論是木工,電工,還是水泥等師傅級別的都放下工作開始抽煙喝啤酒等待晚餐。漆總更是不會去搬,但他沒事就揶揄瞿雨泉:「傻子,怎麼又輪到你去搬了?」

漆總有一次在看他們搬的時候,拉著我蹲在角落看,他說:你知道為什麼這些臨時工只能幹這些笨活兒嗎?你看他們的樣子,想教技術都教不會,沒辦法,他們都是農村裡最傻的孩子,告訴你個秘密,很多都是近親婚姻搞出來的!村子裡娶不起外面老婆,都是一圈子自己人,能不傻嗎?

我後來讀了許多農村題材的小說與文學作品,從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到盛可以的子宮(大陸版本:息囊),都有強烈的畫面感,漆洋灰與瞿雨泉是給我開頭的人。

2013年開始準備夜奔大同,當時猶豫要不要再找漆總,趙小雨總說漆洋灰這個孫子買東西不老實,別找他了,但我還是給他打了個電話,沒想到漆總生意越做越大,剛剛接了一個300個房間的商務旅館裝修,一年內都沒工人再接我的小案子。漆總畢竟是個天生的生意人,雖然這筆生意做不成,但電話裡噓寒問暖,問我要是有個什麼小問題小漏水小跳電的,他隨時可以派個師傅過來幫忙,說朋友嘛,幫忙是應該的。北京頭幾年我偶爾有事找他,他真的隨時派師傅過來維修。補個牆弄個水管什麼的,每次來我都給師傅一百到兩百人民幣的茶水費,覺得師傅來一趟挺辛苦。後來趙小雨知道之後,告訴我這種裝修隊兩年內本來就應該來修補沒弄好的東西,就是因為收尾沒做徹底才會這裡漏水那裡掉漆,然後又說了一聲「漆洋灰這個孫子!」

客棧營運初期,趙小雨經常過來玩,順便欣賞自己的作品。當時客人不多,我們有時會跟客人在客棧包餃子一起吃,小雨只要吃餃子就要喝大杯大杯的冰啤酒。他是個開心的酒客,清醒與酒醉之間有條非常清楚的線,但是他自己好像不太清楚那條線在哪裡。相處久了我們都知道他大概快要進入那個世界。他一旦進入酩酊大醉的狀態,會有兩種結果,大哭或大笑,不是鬧人那種,是把心底話全放出來那種。大部分時間是大笑,笑得很開懷那種。喝得最茫那次他把客棧的啤酒都喝完了,煙也抽完了,他就郎當的走到胡同口雜貨店要買二鍋頭白酒。我怕他摔傷了,跟他一起去,他沿途唱歌跳舞的走到了雜貨店,商店大爺坐在門口乘涼,夏天氣溫高,北京爺們一般都把吊嘎背心往上拉,露出個大肚皮煽風。趙小雨買了酒之後,看到老闆的大肚皮,一開心就蹲下來雙手啪啪的拍起大肚皮唱歌,還大聲說一句:「這才是我們北京的爺們兒啊!!」

我趕緊拉著他回客棧,留下雜貨店老闆嚇傻的看著我們。

從此之後,趙小雨只要經過雜貨店,老闆一定立馬把衣服往下拉,蓋住大肚皮。不過這件事情趙小雨從來不知道,他是酒醒了就什麼都不記得那種人,拍肚皮的畫面恐怕只有我跟雜貨店大爺兩人心照不宣而已。

趙小雨後來跟一個朋友成立公司,逐漸開始忙得不可開交,案子越做越大,他酒也越喝越少,煙越抽越多,我有時會勸阻他,但是他說半夜畫圖沒煙跟沒魂似的,建築師的使命就是要多抽煙多畫圖。直到有一次我們去吃涮肉,他開始聊起佛法,並且說了很多高深莫測的話。不久後,他突然戒菸戒酒戒肉,嚴格過起吃素的生活,而起帶我去吃了好幾次北京的高級素食餐廳,每次都跟我講佛法。

他知道我回台灣時,很慎重的問我能否幫他買書?我想要不就是建築,要不就是政治禁書,我肯定樂意幫忙。沒想到書單一看,全是各種佛法的書籍,有些甚至要重複買好幾本,他說要送人。我在台北的新舊二手書店幫他找了一圈,大部分都買到了,有些是收藏本,不便宜。回北京之後他樂得不得了,說這些是流落海外的寶物。

2014年開始,趙小雨天天讀佛經,談佛法。他給我好多佛法的書,但我天生愚昧,完全看不懂內容,只能偶爾翻閱。我感受到他強大的信念,當時有個感受,也許天生鬼才的人才能瞬間由地獄進入天堂,他從一個無菸酒肉不歡的狂熱份子,一瞬間變成一位得道大師,可以說判若兩人。

2015有一個中法混血的女孩在夜奔北京長住,訂了兩個月的房間,她從小在巴黎長大,後來對父親的家鄉產生了興趣,所以利用假期到北京體驗生活。趙小雨那次剛好來玩,給她講了好多北京建築的故事,說著就延續了佛法,中法女孩聽得入神,她完全被吸引住了。我有個週末要去大同,小雨就開車帶著那個女孩跟我們一起出發,我們到了夜奔大同,剛好遇上一大批英國的學生,非常熱鬧,大廳晚上塞得滿滿的人,好多人都是早上剛去看了雲岡石窟的大佛像。

皮膚黝黑的趙小雨,席地而坐在地上的一個沙發蒲團上,開始跟中法女孩用英文講雲崗大佛的故事,說著說著,一個,兩個,三個......一群年輕英國孩子都安靜的圍坐,聆聽趙小雨講述的佛教典故。

那晚,我看到鬼才趙小雨證明了人間處處是佛境。

原文發表於 2020/06/27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