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安
李易安

記者/譯者

美軍走了,塔利班來了:從商貿走廊變防禦屏障的瓦罕谷地

歷史果然總是充滿了弔詭的巧趣,和永遠揮之不去的即視感啊。
瓦罕谷地,照片中的河流就是噴赤河,而河的對岸就是阿富汗;遠方的白雪覆蓋的山頭,則是興都庫什山,山頭後方就是巴基斯坦。

今年七月美軍才剛撤出阿富汗,塔利班就已經控制了阿富汗大部分的鄉村地區;這種驚人的速度,很難不讓人聯想起 2014 年全盛時期的「伊斯蘭國」。

除了阿富汗與塔吉克接壤的邊境之外,就連原本局勢相對平穩、幾乎都在中央政府掌控下的瓦罕走廊(Wakhan Corridor),居然也落入塔利班手中了──而這也意味著,塔利班現在正式與中國接壤了。

2017 年我在塔吉克的時候,也去了一趟瓦罕走廊;當時坐在便車上時,公路旁就是湍急的噴赤河,而河的對岸就是阿富汗,還可以看見阿富汗人騎著摩托車,在對岸的泥土路上揚起沙塵。

事實上,我當時之所以去瓦罕河谷,有一部份原因就是為了遠眺「阿富汗長什麼樣子」。

在巴基斯坦家具商的便車上。

沿著河谷搭便車時,我也遇過一位巴基斯坦的家具商,他當時正在把傢俱運往塔吉克,因為美國人當時正在帕米爾的門戶 Khorog,興建一座「中亞大學」。

這所「中亞大學」的概念,有點像匈牙利的「中歐大學」,背後的主要資金也是來自索羅斯(對,就是傳說中在 1997 年搞出「亞洲金融風暴」的那個索羅斯),基本上就是美國資本夾帶文化,在世界各地「播種」的教育援助/文化工程。

(關於那趟帕米爾高原的便車、那位巴基斯坦家具商,以及在背後資助「中亞大學」的外國資金與宗教勢力,可以參考《轉角國際》的〈高原絲路便車(上):阿迦汗?不能說名字的慈善家〉和〈高原絲路便車(下):慈善與開發,綠手指上的金指甲〉)

其實翻開地圖,瓦罕走廊在地緣政治上的意義就能一覽無遺:細細長長的瓦罕走廊,就像阿富汗向東伸出的一隻手指頭,直直通往中國邊境、和中國的塔什庫爾干接壤。

這隻手指頭之所以會存在,當然是有原因的。

近代以前,這條走廊其實是中國通往中亞的一條商貿動脈,直到十九世紀之前,都是由一個相對獨立的部族統治,範圍橫跨噴赤河兩岸。

然而到了十九世紀,掌控印度的英國、以及剛剛併吞中亞的俄國,卻開始在這個地區相遇;史界有個通俗的說法叫「大博奕」(或「大競賽」,the Great Game),就是指英、俄當時在該地區的角力過程。

經歷一系列角力之後,英俄雙方逐漸取得共識,約定雙方都不去併吞阿富汗,藉此把阿富汗當作緩衝──以北,是俄國勢力範圍;以南,則是英國勢力範圍。

也因此,瓦罕走廊這條細長的河谷,也才會在「杜蘭德線」劃定、英國和阿富汗確認邊界之後,被確立為阿富汗領土、延伸到中國邊境,其中一個目的,便是為了確保英、俄雙方沒有直接接壤。

對於比較熟悉東亞脈絡的台灣人而言,阿富汗作為「緩衝」的這種概念,或許可以跟 19 世紀的泰國做個類比:泰國以西,是英國勢力範圍,以東的印度支那半島,則是法國殖民地,而泰國也是因為這樣,而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獨立自主,沒有直接成為歐洲強權的殖民地。

然而阿富汗和泰國,還是有一點非常不同:泰國整體而言,還是一個由「泰族」為優勢族群的國家,人口組成相對同質;然而阿富汗境內的族群卻非常多元,即使是作為優勢族裔的普什圖人,佔阿富汗總人口也不足一半。

更複雜的是,劃分英-阿國界(也就是今日巴基斯坦-阿富汗的國界)的「杜蘭德線」,還將普什圖地區切分成了兩個國家,導致今日世界上大部分的普什圖人,其實都居住在巴基斯坦、而不是阿富汗。

這些和族裔分佈、政治劃界有關的現象,除了成為阿富汗近代內戰不斷的遠因之外,也讓巴基斯坦邊境山區,成為普什圖人武裝游擊的藏匿據點,並牽動了整個區域的地緣政治(關於這點,端傳媒最近也有篇文章,做了簡潔易懂的爬梳。

不過阿富汗所在的中亞地區,終究還是歐亞大陸上的十字路口──或者套用 Alfred Rieber 的說法,就是「歐亞帝國彼此接壤、交手的邊境地帶」:東邊是今日正在崛起的中國,北邊有中亞在近代以來的老大哥俄羅斯,南邊是印度和伊朗,西邊則有突厥語族的老大哥土耳其(以及歐美、或廣義的西方世界)。

這裡「十字路口」的區位,Al-Jazeera 最近的這篇報導 ,就描繪得非常傳神,因為文中幾乎是以條列式的方式,將「上海合作組織」、俄羅斯、印度和美國,對阿富汗近期局勢的態度都寫出來了,而這些國家(或組織背後的主導國家),其實也就是中亞地區最重要的 stakeholders。

很有趣的是,英國人當年為了防止俄國越過開伯爾山口、入侵印度(也就是「西方對東方」的對抗,「西方」是英國,「東方」是俄羅斯),因而在印度西北方,佈置了一條東北-西南走向的「防線」或「緩衝」,位在今日的巴基斯坦;然而時至今日,巴基斯坦這條「防線」,卻又成了中國突破西方圍堵的一條「走廊」,能讓中國通往印度洋。

而巴基斯坦的這種「從屏障變走廊」的區位變化,也和瓦罕走廊於 19 世紀「從商貿走廊變成屏障」的變化,剛好顛倒了過來──歷史果然總是充滿了弔詭的巧趣、和永遠揮之不去的即視感啊。

想到這裡,又不禁想起四年前在瓦罕河谷,讓我搭便車的那位巴基斯坦家具商。

當時他為了運送家具到塔吉克,必須先途經阿富汗、繞過塔利班控制區,然後再從(當時還沒落入塔利班手中的)邊檢站進入塔吉克。

然而現在阿-塔邊境地區已經落入塔利班手裡了,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繼續做美國人的生意、途經阿富汗把家具運入塔吉克呢?

其他關於阿富汗、中亞的動態,可以參考以下報導:

Central Asia Braces for Fallout of U.S. Pullout From Afghanistan

China Is Worried About a Post-U.S. Afghanistan

In Afghanistan, Deja Vu All Over Again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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