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安
李易安

記者/譯者

《飲食男女》裡的國語口音,與台灣人的「現代台灣國語」

(编辑过)
一個在中國出生的記者告訴我,她最近看了《飲食男女》,裡頭1990年代台灣人的口音讓她很驚訝:「那是我的口音!你們台灣人現在講話不是這樣的呀?」

說來有點不可思議,我這麼愛吃的人,居然是到了三十多歲,才終於看了李安的《飲食男女》。

很多人似乎是被《飲食男女》裡的烹飪鏡頭打動,但這部電影最吸引我的,其實是1994年的台北街景和時代氛圍:

沒有捷運、只有公車的日常移動(上車還要推推擠擠);還不需要戴安全帽的機車騎士(台灣直到 1996 年才立法規定,騎乘摩托車必須配戴安全帽);小學生手上拿著的便當袋;講著一口「正音國語」的本省人;以及1990年代信義區還是一片荒蕪時,台北最前沿的敦化南路商辦區。

我是在 1990 年初開始懂事的,《飲食男女》裡面的台北,其實也是我此生對台北的第一個印象:當年的台北生猛、混亂,跟今日既溫潤、又冷斂的台北很不一樣。

於是又想到,我們一般會驚嘆於「中國速度」,但其實台灣社會內裏和城市面貌的變化也很劇烈──尤其是在1980到1990年代之間。

就像《飲食男女》裡提到的「正宗」中國菜師傅的凋零,今日的台灣,也很難再聽到《飲食男女》裡面那種腔調的國語,但他們帶來的東西,卻也混合出了一個新的整體──新的「台灣菜」、以及新的「臺灣國語腔調」,和舊的菜式、腔調不盡相同,卻又是以這些遺緒為基礎的化合物。

前陣子跟一個在中國出生的美國記者吃飯,她說她看《飲食男女》,聽到裡頭1990年代初台灣人講話的口音很驚訝,「那是我的口音!你們台灣人現在講話不是這樣的呀?」

《飲食男女》裡,1990年代初的台北新店

電影裡還有一些空景的鏡頭很驚人:比如朱家大姐任教的「開明高職」,學校對面的成排工廠就非常顯眼。

上網搜尋了一下,發現電影裡的「開明高職」位在台北新店,今日學校仍在、校舍也都沒有變;而對面的工廠,其實就是以前的裕隆汽車新店廠,但今日已經拆除。

裕隆工廠的現址,現在除了HTC的企業總部之外,還有一塊地皮,正在改建成一個住商合一的大型房地產項目──「新店裕隆城」,既反映了台北近郊的「去工業化」,也透露了台灣許多老企業今日要靠炒地皮盈利的景況。

更巧合的是,《飲食男女》裡二女兒在新店買了預售屋、卻遇到建商倒閉的情節,在現實世界裡居然真的存在──「新店裕隆城」附近有個房地產開發案,八年前就有建商倒閉、讓預售屋變成爛尾樓⋯⋯

總之現在回看,李安當年拍的這部電影真的很珍貴(而且很美味),既捕捉了「中華民國來台灣」的最後一波餘味,恰好也為台灣的「新浪潮電影運動」作結,承接繼起了今日我們看到的「新台灣」。

《飲食男女》裡二女兒在新店買了預售屋、卻遇到建商倒閉的情節,在現實世界裡居然真的存在⋯⋯

再談回台灣人的口音,或許還可以多做些延伸。

我們這代台灣人(30-40歲)有個現象很有意思:這個年紀的台灣人講國語的口音,大部分都和父母親差異很大(雖然我不知道在學理上、技術上,要怎麼量化這個差異)。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這麼說:光憑口音,我們這代人是很難辨認「本省外省」的──因為不論來自本省家庭、外省家庭、還是原住民出身,我們這代人講國語的口音幾乎都是一致的,而不像我們的父母還會帶有各個族群的口音。

綜合上面兩件事來看,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推論:從口音來看,我們這一代人,或許就是各族群開始在文化上「真正融合」的一代,也發展出了一個新的「現代台灣國語口音」(不是豬哥亮講的那種「台灣狗蟻」),和半世紀前台灣的本省人、外省人,原住民的國語口音都不同。

這個口音在歷史上不曾存在過,是台灣本省人、和國民黨帶來的各省口音(原住民語言的口音在這個過程中的角色可能比較弱),先是經過戰後初期的碰撞,接著又在1970年代經濟起飛、城鄉移動頻繁的過程中,所不斷互動混合而成的結果。

我每次看李四端當年報導天安門事件、看1980年代台灣的電視新聞片段時,也都會有類似的感想:台灣人現在講的國語口音,到底是怎麼發展出來的啊,好神奇。

如果再做點延展,新的台灣國語口音逐漸定型、而且跟上一輩「台灣各族群」的國語口音出現斷裂這件事,是不是也反映了「台灣人」作為一個均質共同體,逐漸在歷史舞台上現身的這個過程?

正好《華爾街日報》今天刊出了一篇報導,談台灣本土語言的復振,乍看和「新台灣國語」的出現有點扞格,但仔細想想,其實好像是同一件事──或者說,二戰後台灣人用半世紀時間發展出來的「新台灣國語」,會不會其實也可以看作台灣的「本土語言」呢?

*延伸閱讀:〈政大何萬順用語言學解剖刀 剖析你我日常說的「國語」

另一種有意思「台灣語言」:政府與人民間的公共溝通方式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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