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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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怀念那个时光。你真的让我心动不已。无法回去感受很痛苦,但是我在努力的争取。

常闇与幽光—对弗洛伊德《释梦》的理论解读(4)

常闇与幽光—对弗洛伊德《释梦》的理论解读(4)






愿望对愿望


以下结论,因其不合常理而饱受非议。关于“梦想要做什么”的问题,弗洛伊德回答的斩钉截铁:寻求愿望满足。并且还强调:所有的梦一并如此。这让那些理性的读者也难以接受:如果说儿童直白的满足梦可以印证假设,那儿童焦虑的梦,成人焦虑的梦又能说明什么呢?还有,将梦的含义局限在愿望满足,岂不是太狭隘了?梦的背后有其意义和精神价值,承认这点不难,可要说全部的意义和价值都在于满足某个愿望,不仅难以证明,也不符合逻辑。既然白天的思维活动可以延续到睡眠中,那么白天的精神活动,如判断、推论、反驳、肯定、意向等等在梦中就没有一席之地吗?梦凭什么只能生成愿望而不是其他?这与事实严重不符,事实上,本文开头引用的那个“小孩燃烧”的梦,不就是明显的例子吗?上一章我们才说过,“…父亲带着愿望和担忧入睡。在睡眠中,隔壁传来的火光可能唤醒了他的知觉,促使他做出一个与清醒时无异的判断:”我看到对面停放尸体的房间传来火光,也许有蜡烛掉下来烧着我儿子了…”。质疑者完全可以很合理的说,以上因素促使梦者做出结论,转化成梦,将之打扮为一个直白的场景,并用现在时态表达出来。由清醒延续入梦,并被新的感官印象激发的思想、以及做出的判断,应该才是梦的主导思想,愿望满足充其量只是附属品。弗洛伊德自己也承认,以上的质疑都很有道理。为了让自己的结论更有说服力,也为进一步考察愿望满足在梦的构建中的作用,以及延续入梦的清醒思想起到哪些作用,弗洛伊德必须深入讨论这一话题。

在彻底澄清前,弗洛伊德强调,他是依据愿望满足的显眼与否划分梦的:第一类的梦,愿望满足清晰可辨,而在第二类梦中,愿望满足往往不易觉察,受到了各式各样的伪装和变形。正是这类情况,促使弗洛伊德做出假设:有一种精神的稽查作用,迫使梦改变了其形态,愿望满足也因此难为人知。但他强调儿童的梦通常较少或不受稽查作用影响,少部分成人的梦中,简短且直白的愿望也会出现。(这是个保留条件) 关于梦要实现的那个愿望的起源问题,弗洛伊德反问道:它的对立面是什么?或者更具体点,除了他说过的潜意识来源,还有别的其他的可能性吗?例如,有意识的日间生活,和停留在潜意识中,到了夜里才被觉察的精神活动?梦的分析的确揭示了它们的存在。因此可做如下归类:

(1)在白天被唤起、但由于种种外部原因而未得到满足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已被承认却未获满足的愿望就留到梦中了;

(2)这个愿望在白天生成,但却遭到拒斥。这样留到夜里的就是一个既未满足又遭拒斥的愿望;

(3)与白天生活无关,而是属于那些被压抑于心灵深处,只有在夜间才能活跃起来的愿望。[1]


(4)在做梦当晚或做梦时出现的愿望冲动,如口渴或性需求,后者可能遭到拒斥。

[1] 方厚升译《梦的解析》 p512

参照上一章图示的精神装置的地质学模型,第一类的愿望最接近意识和运动端,属于前意识系统;第二类愿望,弗洛伊德假定它们原本属于前意识系统,但被压抑和稽查作用的斥力赶入潜意识,并且只能栖身其间。第三类愿望冲动,就像那某些深海鱼类,只能生活在潜意识的深渊中——所谓潜意识,实际是不可知的存在,通过分析认识的,不过是它的衍生物。第三类的愿望冲动,可能非常接近意识,也可能被远远驱逐。一番整理后,问题也接踵而至:这些来源不同的愿望,是否在梦的构建上具有同等价值,是否都足以刺激生成梦?

就日常经验而言,不同来源的愿望似乎都足以酝酿一个梦,俗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的同事在闲聊时,说过她家快2岁的孩子,白天由于太闹腾被没收了玩具,于是在夜里重复着玩具的梦话。最近一位来访者(一位31岁的已婚男子)对我说,他在单位附近某家店看到一只非常可爱的猫咪,第二天中午、晚上下班再去时都没有发现这只猫,于是他梦里又重新去撸了次猫,令他惊喜的是,除了前天看见的那只外还有一只猫,尽管搞不清性别,他还是想可以弄一只小猫什么的…。这个梦的诱因显然是前一天的扫兴,但“想要再看到猫的愿望以及衍生的想要一只小猫”的愿望从白天延续到梦中,也未遭到压抑(接下来还会提到这个梦)。至于白天受到排挤却在梦中表现的愿望,例子也不胜枚举,例如一位爱拿别人开玩笑的女士,她一位比她年轻的女性友人订了婚,当天就有许多熟人来向她打听是否认识新郎官、觉得他怎么样,她回答的全是客客气气的外交辞令,以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她想说的真心话是:这是个毫无特色的人(德语:Dutzendmensh一打人)。到了夜里,她梦见人们又重复问她这个问题,就用一句套话回答:如果续订货物,只需报上编号就行了。我们不难看出,她将对女友未婚夫的轻视——在白天遭到了压抑,加以伪装表现在梦中,愿望来自潜意识,却和日常生活直接相关。弗洛伊德还提到一个中年女士的梦,以显示构建梦的愿望,和日间生活并无联系(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下文会加以澄清)参见《梦的解析》p140/224。这位女士梦见自己13岁的独生女儿死了,躺在一个盒子里。一连串联想表明,盒子代表着子宫,孩子自然就代表胎儿,在十几年前她初怀孕时,情绪很不稳定,多次希望胎儿死掉,在一次情绪失控中,还狠狠击打腹部,想要把里面的孩子弄死。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有过这种恶毒的愿望了。

至于那些因当晚愿望刺激形成的梦,就更不必说明了。总之,似乎这四种类型的愿望都足以形成一个梦。但弗洛伊德坚持认为,要对这些愿望进行区分,加以更严格的限定是必要的,诚然,儿童直白的梦,可以理解由白天受限的愿望促成。但不能忽略的是,儿童的心智结构还不成熟,或者更进一步说,潜意识和前意识还未泾渭分明,因此所迸发的愿望冲动的强度是非常巨大的。成年人——往往以成熟自居,白天没有满足的梦是否强大到促成一个梦?弗洛伊德深表怀疑,经验事实是:在儿童长大的过程中,符合现实逻辑的思维日渐完善,并逐渐取得了对寻求即刻满足之本能愿望的控制权,因为坚持那些儿童式的强烈愿望是得不偿失的,不学会放弃会更加痛苦。自然这里存在着个体发展的差异,有些人维持幼稚的心智状态时间要更长一些,正如在视觉想象能力的退化过程中也会出现这种差异一样。尽管有着这些例外情况,但弗洛伊德坚持在成人那里,白天未被满足的愿望不能单独成梦。好比男女之间,如果没有第二个人的配合,那只能叫做单相思或性幻想,而不能叫恋爱。

到那里去找这愿意配合的第二个人,或者说,来自意识,现存于前意识的愿望从何处寻求助力?弗洛伊德认为答案在于潜意识。只有当精神装置中靠前的,从时间上更晚,形式上也最合理的愿望唤起了更深层,更早期,同时也更幼稚直白的同名愿望时,才会生成一个梦,前者只不过是导火索。临床实践充分证明了潜意识愿望的永久活跃性,随时准备将自己释放出来,一有机会的话,它们就会和来自意识的愿望冲动结盟,并把自己负荷的强大力量转移到较弱的后者身上。看起来,是意识在梦中如愿以偿,可细究起来,梦的表现形式中某些细微特征,却显示出了潜意识作为幕后推手的蛛丝马迹。潜意识的活跃和不朽,正如弗洛伊德引用的希腊神话之比喻,以克洛纳斯为首的泰坦诸神被新一代的奥利匹亚神打败,镇压在地底,可时至今日,战败泰坦四肢的抽搐仍会惊动镇压他们的群山。进一步的分析显示,“..这些处于压抑状态的愿望本身来自童年时代”[2]

[2] 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14

关于梦中愿望的来源,现在有必要加以限定,它只能来自童年期,对成人来说,这些记忆已匿入潜意识;在儿童那里,由于潜意识和前意识尚未明确区分,且稽查机制还不够完善,所以它可以来自清醒生活某个未被满足,但也不会被压抑的愿望,那么成人为什么有时也会生成日有所思的梦呢?比如上文提到的梦见两只猫的梦?我要说,这并不单纯。因为那位男子的梦中提到的,是生育的话题,尽管批上了爱好宠物猫的伪装,两只大猫生小猫没什么惊奇的,但那引出困扰每个儿童的一连串难题:“我是怎么来的?父母关系是什么?父母晚上在做什么?在生孩子过程中,又起到什么作用?”这位男子结婚多年无子女,双方父母也多次催促,他因为夫妻性生活不和谐求助。在他的回忆里,不止一次提到生育的话题,他的母亲在有过他以后,又不止一次怀孕,并因为计划生育缘故不得不流产。如果我说,这位男子实际愿望之一是想要一个孩子,这并不荒谬。但更深层,是和父母的性关系,以及孩子从何而来、家庭竞争的俄狄浦斯话题。随便说下,人们对宠物的喜爱是有心理意义的,在美国,离婚夫妇常常为争夺宠物狗的所有权大动干戈,对那些孤寡老人来说,宠物就等于子女。这当然不是那些只把动物视为低人一等的食物,至多作为工具的人能体会的。

关于愿望的童年来源问题,当然因为涉及许许多多的隐私和障碍无法被普遍证明,仅有精神分析的证据或许不够全面,但要完全推翻这一假设也不现实,因为谁也无法割裂和童年的关系。既然在此确立了源自童年的潜意识愿望的主要地位,意识清醒生活的愿望就不得不退居次席了。它或许为梦添加了一些合乎情理的现实素材,配合潜意识的愿望(就像上面那个两只猫的梦)。弗洛伊德承认以下事实,即愿望岂不只占据清醒时心智生活的一小部分?那些学习和工作、人际交往才占据了更多的资源,谁能保证,我们不会把日间的悬而未决的难题、纠缠不休的烦恼、难以忘怀的印象——往往是难以入眠的直接原因,也带入梦中呢?这完全可能,这些心智活动意欲在前意识系统内继续活动,弗洛伊德将之细分为:

(1)由于偶然原因,白天未得出结论的问题;

(2)因我们的心智能力的不足,而未解决的问题;

(3)在白天被排挤和压抑的思想(与下一组密切相关);

(4)由白天的前意识活动在潜意识中唤起的,强有力的一组内容;

(5)白天发生的因无关紧要而未做处理的印象。[3]

[3]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15

这些日间残余往往带着相当大的精神强度(有时会导致失眠),它们自然有可能在夜间继续未竟之任务。但我们也很肯定的说,除非在某些梦游症(再次强调下,往往发生在儿童或是心理异常者身上)里,兴奋刺激不会以觉醒时的方式运行,也不会成为意识(梦游者没有意识,醒来也没有记忆),只要思维过程还能以正常的途径进入意识,那就是没睡着。睡眠导致大脑部分脑区的休眠,特别是掌管高级理智活动的区域,至于和弗洛伊德所说的前意识系统有没有直接关联,尚不得而知。弗洛伊德坦诚对此知之甚少,但他确实看到了前意识系统对自主运动神经的支配关系,后者因睡眠而瘫痪,前意识兴奋冲动就陷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但睡眠只能削弱稽查机制,而不能对被稽查的潜意识系统造成什么影响,因此受限的前意识冲动只能和潜意识冲动合流——后者具有强大的引力,一旦发现稽查作用减弱,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突进。但正如我们看到的,日间残余印象努力要挤入梦中,因此支配梦的活动,要继续白天的活动,这些心智活动中,愿望只占了一小部分,弗洛伊德因此自问:它们在什么条件下才能进入梦境,以及这种现象对愿望满足理论有何意义?

在《梦的解析》P241页引证的,奥托患有巴塞杜氏症之梦中,[4]起因是弗洛伊德对挚友奥托异常脸色的担忧,正如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一样,这强烈的担忧也因此跟进梦中,弗洛伊德可能想要在梦中继续探究他究竟哪儿出了问题。咋看上去,这一点也不是愿望达成,可为什么白天的担忧会不恰当的出现在梦中呢?原来,弗洛伊德对这位好朋友加以托付,又怀疑他不能尽责,如同某次意外事件中,嘴上挂着乐意效劳,行为却非常吝啬的L男爵一样。与之相对,弗洛伊德自己则以R教授自居,后者曾向L男爵借一件睡衣被拒绝。至于为什么梦中偏偏进行这两处替换,只能解释为: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弗洛伊德在潜意识中时刻准备将自己认作他钦佩的R教授,作为童年自大狂的表现,那个敌视朋友的丑恶愿望在白天也不能兴风作浪,只能在夜间寻找机会表达。两个变形的愿望都借用了从白天延续进梦的前意识观念,只是这观念和愿望相反,是一种忧虑。它想要引起意识的注意,就必须通过某些途径和潜意识中某个被压抑的童年愿望进行联结,获得借力同时给后者打掩护,于是它成功的“被意识”成为梦 的内容。实际上,担忧和愿望并无逻辑关系,担忧越强势,和愿望的关系越牵强,就越容易成功骗过意识,以至于完全看不出满足的成分。

[4]一种疾病,伴有眼球突出的甲状腺机能亢进症。甲状腺肥大,全身代谢异常。

弗洛伊德进一步推论,如果隐藏梦念提供与愿望满足完全水火不容的材料,如现实的忧虑,痛苦的思想或令人沮丧的事实等,梦该如何应对?他认为可能性如下:

(1)梦的工作可能成功地用相反的观念来取代了所有的痛苦观念,连有关的痛苦情感也一并压制了[5]。于是形成了一个纯粹满足的梦。例如p347页引用的俾斯麦的梦,梦的前半部分是一个绝境,但后半部分却明显是愿望的满足,以至于这位伟大的政治家还在梦中,就想尽快向王上报告此事。这类梦不足以作为反对证据。

(2)痛苦的观念终究还是出现在显梦中,尽管或多或少做了改变,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来。正是这种情况,让人们对“梦是愿望的满足“理论产生了怀疑,有必要深究一下。这种带有痛苦内容的梦,人们要么在其中觉得与己无关,要么会完整的体验那些不愉快的情绪,甚至还会因为这些内容转变为焦虑而惊醒过来。

对于这种明显的矛盾,合乎情理的辩护是,痛苦的梦也是愿望满足,但是满足一个遭到不得不压抑的潜意识愿望,对梦者的自我(Ich 德语 我)[6]而言可能就不那么愉快了。潜意识愿望能抓住机会将自己附着在日间的痛苦经验残余上,相互配合成为梦的内容。但前面我们也说过,意识思维种类繁多,有一部分是愿望;如果参与梦的构建的这部分愿望,和潜意识的愿望相吻合(或者说,后者借助意识愿望伪装的很好),于是满足的喜悦就战胜了不愉快的感觉,人们甚至觉得梦将阴霾一扫而空,这可以很好的解释第一类梦。

[5]尽管有着潜意识情感这类不严谨的说法,但情感和观念、幻想、记忆(统称为表象)不同,它们组合起来才能成为驱力,情感无法像表象一样被压抑进潜意识,主体只能强行让自己不再注意到它(即维持在前意识状态)。但在某些病理过程(癔症、惊恐发作、强迫症 PTSD等)中,被压抑的表象可以吸引大量情感,形成相应的症状。因此情感的不当表现,如躯体化/疑病、过度、冷漠、倒错均可以作为心理异常的指标,参见拉普朗斯和彭塔利斯合著《精神分析词汇》“情感”词条.

[6]这里指一个身体的我,而非1923年以后的人格结构,在本文中,弗洛伊德发展了《科学心理学大纲》的自我观点,将其定位在前意识系统中,起到稽查、检禁的作用,并且维护着睡眠。

第二类梦让我们正视潜意识和意识——前意识之间的裂痕(即被压抑的内容和自我之间的矛盾)这些在地质学模型中处于不同空间的系统,自然不是铁板一块,倒不如说,经常相互冲突。这就像一个三口之家,小孩和父母,父母之间,各有各的想法,经常产生矛盾,小孩闹着要去游乐场,父母却可能想要工作或休息,妻子沉迷购物的快乐,不免让丈夫不爽,丈夫整天烟酒不离,对妻子就是一种折磨。所谓汝之蜜糖、彼之毒药,就是指让满足自己的快乐,往往给他人带来痛苦和失落——对构建梦的系统也一样,如果被压抑愿望的满足带来的快乐能抵消日间残余的不快,两者都得到均衡的表达,梦的整体基调就会很平淡。或者,睡眠中的自我(在下一章会更加详细的讨论)在梦的形成中扮演了更重要的地位,因它的疏忽导致被严禁的愿望得到满足,对此它又惊又怒,甚至不得不完全中止做梦,将主体完全唤醒。从这层意义上,弗洛伊德坚持,不快、焦虑的梦和直白的满足梦一样,都是愿望的满足。

这里插入一个题外话,就是那些经历过残酷的战争、重大事故、自然灾难而患上PTSD的病人,他们的梦常常反复回溯到创伤场景,愿望满足理论又该如何解释呢?弗洛伊德引用了自己对外孙游戏的一个观察,这个1岁多的孩子只会说几个简单的词,他的游戏就是把玩具丢到床底让它消失不见,然后再拖出来。令人惊讶的是,比起重拾,丢弃才是游戏的主题,也更让小婴儿兴奋。观察进一步表明,玩具代表着经常不在的母亲,丢弃玩具这件事,实际意味着小婴儿被迫和母亲分离,但他主动把这一创伤情境变成游戏场景,试图通过反复的游戏来掌控痛苦。因此,强迫性的重复痛苦,也包含了一种想要掌控痛苦的潜意识愿望,但这已经超越了在梦的解析一书中初具雏形的快乐—痛苦原则。[7]这在儿童生活中极为普遍,例如:一个小男孩的父亲摔断了腿,这孩子就开始玩起人偶摔伤的游戏,一个小女孩无意中发觉母亲要做肝部手术,她就用铅笔刀在洋娃娃的肚子上划来划去。[8]

这类痛苦的梦可能是一种惩罚:尤其对在灾难中幸存者来说,其他人都死了,只有自己还活着,或许是因为犯了某种罪,有过不该有的想法,或做过不该做的事。尽管有时这种自我惩罚的愿望在上述极端情况下能被意识到,但大多数情况下它也位于潜意识,它反对的是另一个遭到压抑、不被许可的潜意识愿望,这两点引起了弗洛伊德的极大兴趣,这类愿望显然不能归于被压抑的内容,而是属于“自我”[9]。随便说下,弗洛伊德进一步发现了所谓的“潜意识罪疚感”——依旧是不很准确的说法,人们体验罪疚感觉,却不知为何,也找不到对象。在那篇《论精神分析工作中常见的性格类型》中(Freud 1915),弗洛伊德描述了一类“倒在成功临近时的人”以及艺术中的人物: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麦克白夫人,她鼓动丈夫弑君,从而让自己变成了王后,但那以后,她就被愧疚感完全支配并很快死去。易卜生《罗斯蒙肖隆》中的蕾贝卡.格维克,她设计除掉了所爱之人的妻子,并所愿以偿的得到男方的求婚,此时她却坚决的拒绝了,当作者为我们揭开谜底,即蕾贝卡.格维克另一重罪恶时,这位坚强的、视宗教与道德为无物的女人崩溃了。这些艺术中的冲突和临床现象,最终使弗洛伊德推论出一个掌管良心、道德和批评的系统,不过那是后话了。

[7]参见《超越唯乐原则》

[8] 参见《谈话治疗》

[9] 从这点看,倒很有人格结构论的味道

在此,我们还是继续拾起自我(Ich)一词,并承认它有一部分是潜意识的,在很大程度参与了梦的工作。用自我与被抑制内容的对立来取代意识和潜意识的对立,对理解梦的形成更有贡献。不过这需要一定的神经症病理知识,在此略过不提。回到梦的话题,弗洛伊德指出,惩罚梦不必然和日间不愉快的残余有逻辑关系,反而在相反情况下更容易建立联系,例如,白天偶然产生了一种违背律法不得满足的思想,它们也不可能直接成为显梦,除非伪装成自己的对立面,但自我还紧追不放。“…惩罚梦的基本特征在于,其中建构梦的愿望不是来自被压抑的材料(潜意识系统)的潜意识愿望,而是属于“自我”愿望,虽然它自身同时也是一种潜意识(即前意识)的愿望…”[10]。

[10]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19

弗洛伊德在此举了自己的一个梦,意在揭示梦的工作如何处理不愉快的日间经验残余,以及潜意识的丑恶愿望是如何伪装成反面的。背景是一战期间,弗洛伊德的儿子们都上了战场,做梦起因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他们平安的信息:

“梦的开头不甚清晰。我对妻子说有一条很特别的消息要告诉她。她很吃惊并表示不愿意听。我向她保证,正相反,这个消息会让她感到高兴。于是告诉她,我们儿子的兵团寄来一笔钱(5000克朗?)……还提到奖章……分配……同时我和她一起走进一间像储藏室的小屋要找什么东西。突然间我看到了儿子,他未穿制服而穿了一套紧身运动衫(像一只海豹?),还戴着一顶小帽。他爬上橱柜边的一只篮子,好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放到橱柜上。我喊了他一声,他却没有应答。他的脸上或前额上好像扎着绷带。他好像往嘴里放了什么东西并塞了进去,头发也有些灰白。我想道:‘他怎么这么疲惫不堪?难道他镶了假牙了?”弗洛伊德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心跳的很厉害,时间正好是两点半。[11]

[11]同上

这个梦的诱因很显然是一种痛苦的预感,即儿子们可能在战场遭遇不测,传来的一定是坏消息…梦的内容传递了一个观念,即他受伤了或是牺牲了。梦的开头显然是 极力替换这一痛苦的想法:恰恰相反,是一些天大的好消息,关于寄钱……奖章……分配之类的事情。(梦中的钱虽然可以联想到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目的却为了颠倒事实),但梦的伪装过于单薄,它想要掩盖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却经不起任何推敲。如果弗洛伊德的儿子真的阵亡,自会有同僚把他的遗物寄回来,这些遗物又要分给他的兄弟姐妹以及其他人作为纪念。至于奖章,无疑是当局颁发给战死军官的纪念。这个梦就好比一艘行驶中的破船,不断有水从漏洞中涌入,想要堵住漏洞是徒劳的。弗洛伊德承认,他不知道为何梦用这种形式来表达痛苦思想。在下一段显梦中,儿子没穿军装也没有“倒下”,而是在“穿着运动装往上爬”。这和他迷恋登山,并经历过的一次事故有关,预期的战死或负伤的被置换为摔断腿的往事,弗洛伊德由此更想到小外孙,以及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女婿……于是梦想表达什么再明显不过了。储藏室的地点以及他想从中取出什么东西的橱柜(梦中“他想把什么东西放上去”)和弗洛伊德二三岁时发生的一次事故有关,那时他企图爬到储藏室里的一条板凳上,够取放在橱柜或桌子上的某种好吃的东西,结果板凳翘翻砸着到下颌,差点儿把牙都磕掉了。这一童年回忆还伴有一种惩罚的想法:“真是活该。”而这似乎又像在敌视一位敢于冒险的勇士。最后,弗洛伊德道出了梦真正的意图:出于一种老年人对年轻人的嫉妒,这种隐身的冲动,恨不得子女发生某些可怕事故比自己更早死来获得满足,这种嫉妒本该顺着年老而彻底窒息。弗洛伊德评论道:如果老人为儿女送终这种不幸真的发生了,自我岂不可能会诉诸这么一种被压抑的愿望满足,以自我谴责来对抗过于悲痛的情感?

在这些实例中,潜意识愿望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明确。弗洛伊德相信,许多梦的刺激因素主要或完全来自日间印象残余,可如果缺少一些由清醒入梦的思想情感,纵使潜意识愿望永久活跃,也找不到突破口。而白天的思想情感又不能单独成梦,它需要潜意识愿望来提供驱动力。两个因素必须配合起来,至于配合的细节,就涉及到“心理经济论”的问题了。

在弗洛伊德关于后设心理学[12]的架构中,经济论相对要神秘一些。要是定义为“一种精神能量的流通与分配——类比现实的经济活动”,就不难理解了。弗洛伊德假设精神过程和物理过程一样,由某种能量支配,但无法被量化,只能从外显行为上看出支配能量的增加,减少或相互等同[13].这种流通和分配通常有迹可循。例如,一位脱单的大学生在分配时间、精力、金钱时,必定和单身状态不同。如同现实那样,精神过程的财富(能量)分配也十分不均匀,“...白天思想在梦中扮演的角色很像一位实业家,他虽然有想法及付诸实践的创造力,可如果没有资本,他也无能为力。因此,他需要一个资本家为他投资,在梦中,这位可以提供精神资本的投资人,永远无可争辩是某一来自潜意识的愿望,至于白天思想内容则并不重要…”[14]。

[12]即指向意识背后的心理学,同时考虑动力、结构 、经济问题

[13]参见《精神分析词汇》p135

[14]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21-522

其他情况下,这个资本家可能也是实业家,弗洛伊德承认这在梦中确实更常见:某一潜意识愿望受到白天的活动激发并进而建构一个梦。梦的复杂性也可以类比多样的经济活动:企业家自己可以投入部分资本;几个企业家可能向同一个资本家求助;也可能多位资本家共同为一个企业家提供所需的资本。有不只一个愿望构成的梦,也有同一晚做的,不同愿望构成的,服从同一主题的系列梦。不过在此最吸引弗洛伊德的,是实业家和资本家所掌握的资本,或潜意识和前意识观念掌握的能量额度。每个梦都可以找出一个最鲜明的中心点,它像是非洲草原旱季最大的水塘,愿望满足在此直接表现。它周边是一些显眼但往往和中心思想无关紧要的元素,还有可能是与愿望相反的不快思想的衍生物。这些元素经过移置,取代了有关联的重要思想,后者被放逐到梦的边缘。这就像古时候的权力斗争,忠心或能干的臣子被放逐到边陲,善于媚上的宵小成为帝王的心腹。这些人之所以显赫,只是单纯的凭借关系而已,他们身边也会聚集一帮溜须拍马之徒。愿望满足中心周围的元素也是如此,它们离得更近(联想上更接近)因此获得了更多能量去表现自己,在一定范围内,它还能提供能量给那些毫无资源的元素,形成一片联想区域。在那些由多个愿望驱动的梦境中,会发现内容和场景的变化,不同愿望支配的区域很容易划定界限,梦中的空白,或许从另一角度揭示了愿望间的复杂关系。

上述讨论进一步降低了日间经验残余在梦中的重要性。但弗洛伊德提醒我们,如何理解存在于每个梦中,存在的与近期印象有关联的内容?而且这些内容往往微不足道,却必不可少。以往的心理学完全无法解释这一现象,唯有通过对潜意识愿望的认识,以及对神经症病理现象进行解读,才能有所理解。所有的神经症都有共同点:潜意识的观念根本无法单独进入意识,它只能寻找一个已从属于前意识并且单纯的观念作为代理者,将自己负荷的能量转移给它,持续暗中支持它,才能对前意识施加某些影响,这是弗洛伊德对”移情”的最初解释——潜意识愿望透过近期的前意识思想残余提供的素材,通过能量传递(凝缩和移置都是能量传递过程,前者是将许多精神元素的能量合而为一,后者是将能量从一个元素完全传至另一个)的伪装形式,使后者替代自己发挥作用.在此描述的仅是一个人内在的心理过程,而不指涉一种医患关系。[15]移情的结果,是前意识中某个观念看起来无端得到强化,观念本身要么毫无变化,要么迫于移情观念的内容改变自己。受压抑观念所面临的困境,很像我国某些移民在美国的处境,如果没有取得稳定签证,他们就面临被遣返的危险,除非在美国公司寻得一份稳定工作或和美国人结婚,就结婚这条路来说,那些已经有和睦家室的本地人是不会和这些外来移民结成婚姻关系的。作为类比对象的精神世界也是如此,那些在前意识——意识层里足够活跃的观念,它们很忙,没空也没有位置留给被压抑的潜意识观念。后者只能优先寻找另一些前意识观念或印象:要么微不足道而不起眼,要么遭到拒斥失去关注,这些观念就像单身人士,具备结合的可能性。众所周知,联想的运作遵循一种排他性,即一旦某个观念在某的面向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就会排斥和其余观念建立新联系,僵化思维就缘于太依赖旧联想,一条路走到黑。

[15] 弗洛伊德在1905年出版的《朵拉—一例癔症案例治疗之片段》末章对移情进行了更进一步的讨论。

参考神经症的精神分析,而假定梦也需要移情作用的话,就解答了之前的谜题。一是分析任何梦都能发现的近期印象,二是这些近期印象的元素往往微不足道。之前弗洛伊德评论说,这些近期发生的琐屑元素之所以频繁入梦,是因为稽查作用对它们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现在我们更清楚了,原来它们被选中还有一层道理:满足了被压抑观念的移情要求:没有或很少有围绕着它们的联想,无关紧要的印象几乎没有机会建立广泛的联想关系,近期印象则还未被纳入到联想网络中。

这些日间经验残余,包括不起眼的印象,如果恰好被选中参与梦的构建,本身没有力量的它们就会向潜意识借一些东西,即推动梦的驱力,作为交易条件,它们也得为潜意识提供某种不可缺少的东西,移情作用所必须的附着点,之后,它就以代理人的身份为潜意识愿望卖命了。至于这些精神活动具体运作的过程,还要多参考神经症的临床实践。

对于之前研究者们加诸在梦身上的,干扰睡眠的指责,弗洛伊德抗议道,这难道不是由日间经验残余造成的吗?是它们在夜间也不安分,想要继续表达自己,梦反而是在努力守护睡眠。

对于梦中愿望:我们了解够多了,它的潜意识起源,它们与日间经验残余之间的关系——日间残余既可以是愿望,也可以是他种精神冲动,要么干脆就是新近印象。

我们也面面俱到的考察了各种清醒思维活动在梦的构建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因此,一些极端的梦例,也就解释的通了。如梦继续了白天的工作,为清醒时悬而未决的某个问题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就像凯勒通过梦发现苯的分子式(一个六边形)那样,我们也不觉得神奇了。只是还差分析一个适当的梦例,找出其童年期的或被压抑的愿望源泉。正是有了这些源源不绝的力量默默支持,前意识活动才会取得这样富有成效的结果。然而弗洛伊德对这个结论还不够满意,为什么潜意识只能为潜意识提供愿望的驱动力,舍此无他呢?愿望的本质又是什么?弗洛伊德强调,只有通过上一章图示的精神装置的地质学模型来解读这些问题。

只要看一看小孩和成人显而易见的区别,就能直接推论,精神装置能达成一个比较完善的程度,必定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历程。早在1895年,弗洛伊德就设想了这个装置的最原始阶段的功能情况[16]:循序着某种惯性原则[17]让自己免受任何刺激。因此其初始结构采取着反射的设计,能够立即将来自外部的感觉刺激随着运动通道释放。这里指的是哭喊和肢体运动。可这么一种进来多少刺激,出去多少刺激的操作并不符合生命规则,因为生命,或者说生命的发展在于积累一定量的刺激。因此精神装置最初遵循的惯性原则必须被修订为恒常原则[18]——维持一定水平的刺激,或者更具体说,要储存一部分能量,刺激的降低被体验被快乐,增高被感觉为不快。弗洛伊德提醒我们,简化的精神装置Ψ系统,面临着来自外部和内部的双重刺激。对于后者,如饥渴之类的基本身体需求,无法通过简单的反射运动释放。仅凭婴儿大哭大闹,饥渴也不会消失。因为由内部的紧张状态构成的需求,是一种持续性的冲击力,它也不会自发消失,反而会随着刺激的积累愈加强力。这时候,除非通过一种特殊的活动(确切的说,是养育者提供的帮助)给婴儿一次“满足的经验”,一次恍如天堂般的快乐,才能暂时消除内部刺激,让情况得到好转。因为快乐和痛苦的都太过强烈,因此这第一次的满足经历会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记忆印记,产生一种与满足情境有关的特殊知觉,在弗洛伊德处是食物,在梅兰妮.克莱因那里指“乳房”。当内部刺激积累再次唤起需求时,与过去满足情境有关的知觉也再次被唤醒。换句话说,满足有关的知觉图像(因为视觉是婴儿最主要的知觉)就会与自身需求刺激产生的记忆痕迹建立某种原始的联想关系[19],类似于克莱因描述的“原初客体关系”。今后,一有类似的需求,就会激活一种精神冲动,再次对原初满足知觉的回忆图像进行能量投注,并重新唤回知觉本身—即重建初次满足时的情境[20],这就是一种由欲望冲动到视觉影像的回归。弗洛伊德以此来定义“愿望”,进而将过去知觉的复现,称为“愿望的满足”.

[16]参见《科学心理学大纲》或《喑哑与倾听》

[17]  神经元细胞或精神装置试图将接受到的刺激完全清除的一种倾向。

[18]精神装置倾向将其内部容纳的刺激量尽可能维持在低水平,或至少维持一种恒常的稳定状态,在《超越快乐原则》中,弗洛伊德认为这代表了快乐或一种优美的平和状态。

[19]婴儿一定有某种原始的心智活动,只是还无法和语言挂钩

[20]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25或车文博版p353

可想而知,在一系列可以满足愿望的途径中,最短、最快捷的就是需求产生的刺激直接回归到满足知觉——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只要刺激刚超出忍耐阈值,立即自发加以消除。这是一种发生在精神世界,无需外在现实介入的幻觉性的满足。弗洛伊德猜测原始的精神装置的确曾按照此捷径运行,刺激引发愿望,以回归幻觉告终。例如,婴儿闭着眼睛吸吮自己的手指,露出非常陶醉的神情,后来克莱因也评论说,婴儿沉浸在拥有好乳房的幻想中。所以,这种最初的精神活动的目标,就是建立起“知觉同一(perceptualidentity)”——即复现那种与需求满足相关联的知觉。[21]

[21]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25或车文博版p353

我们不禁要问,既然达成快乐如此便捷,精神装置为何要修改其最初过程呢?弗洛伊德再次告诉我们,是刺激的累积——痛苦体验将上述原始且直接的思维进程改造成继发和更适宜的思维进程了。回归作用的确建立起知觉同一,可这种自我陶醉的内部知觉(幻想有一个乳房在满足自己)与外部是否真的有一个乳房放在他嘴里无关,并没有真实的满足体验,需求仍在源源不断的产生。内部知觉要想和外部知觉具有同等价值,就必须一直维持着能量投注,婴儿不可能一直饿着肚子维持这种高涨的陶醉状态,就像躁狂发作和精神分裂幻觉一样耗尽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假如这种情况发生,主体就再无余力引发某种特定运动,例如求助,主动寻找食物等。为了更合理的分配利用精神能量,有必要在回归作用完成之前就把它中止掉,将知觉限制在回忆范畴内,也不许它另寻途径达到知觉同一。必须有一个更符合现实的系统来阻抑回归作用,迫使兴奋刺激沿着正常路径。在精神装置中,逐渐发展的前意识系统负担起这种任务,由它来控制运动,并将运动导向预期的目标,引发真实的改变。这一新的思维活动,从回忆印象起,克服内部知觉的引力,向外部世界求索,直至找到真实的满足体验建立知觉同一,“…呈现的是一条通往愿望满足的迂回路径…思维终究不过是幻觉性愿望 的替代而已,而梦显然是愿望的满足,因为只有愿望才有能力驱动精神装置的活动…” [22]

弗洛伊德因此评论,“…借由回归捷径满足愿望的梦,只不过为我们保存了一个精神机构原始运作方式的样本…”由于不合时宜且危险,这种方式被摒弃了。只不过,这些在人的精神世界即幼稚又羸弱的时代主导(清醒)心智生活的势力,如今似乎被放逐到晚上了,正如被现代战争弃用的原始武器,刀.剑.弓箭,幼童们却拿来玩战争游戏一样。做梦乃是被压抑的童年心智生活的一个写照。过去精神装置运作的方式,在情绪生活中通常被严格压抑,但精神分析揭示出在诸如神经症病态中,它也会继续运作,它天生的缺陷自然也无法满足我们对外部世界的真实需求,也无法适应现实。

在大多数情况下,潜意识愿望冲动无法在清醒生活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弗洛伊德提醒我们,移情作用和神经症揭示了这些愿望冲动很想取道前意识进入意识,夺取对运动的控制权。那么假设的,潜意识和意识之间的稽查作用,可以看做是我们心智健康的守望者,稽查作用在梦中最为明显。“…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正是这一守望者在夜间对它的工作有所松懈,才使被压抑的潜意识冲动得以进入意识,以至于使幻觉性回归成为可能呢…”[23]情况不完全是这样,这位严厉的守望者虽然会打盹,但他也会随手锁上通往行动的大门。那些来自潜意识的,通常受到压抑冲动在梦中闯入意识,但不管它们在梦的舞台上演多么荒诞不经、违背道德的剧情,却也只是局限舞台的表演,不会真的带来现实的伤害,因为睡眠和梦保证了运动系统的离线,就像涉密计算机不连接因特网一样,只有运动系统才能联系外部世界,带来真实的改变。

上一章在讲到回归作用时,我提到过在清醒时、运动系统不受限制的回归作用,并指出那是一种严重的病理状态,这是因为在此条件下发生的移置作用,不是因为严厉的稽查作用在夜里有所怠惰,而是由于稽查作用的病态弱化或潜意识冲动的病态增强。潜意识冲动正面击垮了稽查的防线,迫使前意识成为傀儡,进而接管运动系统,并以此作为根据地,控制我们的思想言行。正常状态的理性思维被推翻,代之以妄想和幻觉回归。原本,精神装置依照内外知觉来精细调节能量分配,此错乱状态会滥用虚幻的知觉,控制不归它管,甚至不为它设计的装置本身(显然,设计目的是为了适应现实和发展),这就是弗洛伊德对精神病的定义。

[22]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27或车文博版p355

[23] 方厚升译《梦的解析》 p527 或车文博版 p355

愿望,因其寻求满足和回归特性,充当着心灵的原动力。所有梦都寻求愿望满足,因为它是潜意识的代理人,潜意识只知愿望,不知其它,它也只有这一种形式的力量。涉及到现实的担忧、判断、质疑、肯定是前意识的工作,它们虽服务愿望满足的总目标,却不得不加以修正,以理性思维来取代知觉同一。有了这些释梦的基础,弗洛伊德提醒我们,是该继续搭建被忽略已久的心理学框架工作了。梦和其他心智现象一起,都是整个精神装置的产物,如果我们承认有潜意识这个系统(或者其他类似的事物),梦也就不可能是潜意识唯一的代表,正如在《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性学三论》和《诙谐与潜意识的关系》等几篇文章揭示出来的,口误、过失、遗忘、幽默、性倒错、精神症状都有类似的结构。梦以实现愿望为己任,但在上述活动中,均可以分析出愿望的(非正常)达成。弗洛伊德因此对精神神经症总结说: …这些症状也必须被看成是潜意识愿望的满足…” [24] 而梦由于最普遍,最易于探讨成了精神病理现象的最突出代表,这当然不是说做梦是犯病,如果因此引来“狭隘”的批评,我就要引用一个科学发现:肥皂泡在爆炸时最高温度可达20000度。尽管听上去非常可怕,但从未有人因此烧伤。如果不考虑整体的心智运作,是会落下狭隘的武断。

[24]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28

弗洛伊德又进一步指出,旨在愿望满足的其他成员,如癔症症状,比梦多出了一种基本特征。层出不穷的症状分析显示,两种精神潮流在此汇合。症状不仅要表现某个属于过去的潜意识愿望,还要加入一个现在的前意识愿望,它也要借题发挥。症状至少有两个相互冲突的因素决定,或者说,是两个系统之间的冲突。一方寻求满足,一方加以处罚,症状就像投机分子,忠实的满足潜意识愿望,老实的接受前意识处罚。因此,弗洛伊德做出了最著名的论断之一“ …只有当两个分别起源于不同精神系统、且相互对立的愿望能够汇合在同一个表达中,症状才能形成 …. “ [25] 朵拉案例中,朵拉的咳嗽和黏膜炎,即表达了对父亲的认同,也是一种惩罚 [26]还有一位女患者,患有癔症性呕吐,这其实是在满足她从青春期就有的一个潜意识幻想:希望不断的怀孕,生下无数的孩子。(呕吐即是怀孕反应之一)这个愿望随即被扩展为,和尽可能多的男人发生性关系生孩子,为了对抗这个即难以遏制的放荡愿望,一种反向形成的防御就启动了,即认为这让人作呕。因为经常呕吐,这位女士失去了丰满的身材和姣好的姿容,男人也就不会对她感兴趣了。这样操作的话,症状在自我惩罚方面也符合了前意识的要求, 既然两个系统都对此认同,症状似乎成了冲突的最优选择(唯一选择)。两个系统的不同愿望冲突不休,症状也因此复杂多变,这种愿望满足的形式让我想起美剧《权力的游戏》里,落魄王子韦赛里斯.坦格利安彻底激怒了马王卓戈.卡奥,后者将融化的黄金王冠倒在他头上——这位王子一心渴望复辟,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27]

[ 25] 同上

[26]参见《朵拉—一例癔症案例治疗之片段》对第一个梦的分析

[27] 这是在借鉴罗马共和国末期、前三头之克拉苏的故事。克拉苏因谋求财富和权势远征帕提亚,在卡莱之战中败亡。胜利者、帕提亚的女王将融化的黄金倒入他喉咙里,说,你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黄金了。弗洛伊德的原作以此类比 。

我以“愿望对愿望”作为本章标题,这已经通过症状分析加以佐证了,但是梦似乎只是在满足潜意识的愿望,前意识系统此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愿望进行适当的乔装打扮,它也乐意放行。我们找不到与愿望满足对立的,另外在梦中实现的思潮。的确也存在对愿望的反对态度,例如,少女第二个侄子死去之梦,弗洛伊德叔叔长着黄胡子的梦,悲伤和温情就是在反对愿望满足。这不过是移置作用耍的把戏,尽管情真意切,对象或场景却被掉包了。弗洛伊德提醒我们,的确有一部分前意识充当了潜意识愿望的内应,但其余那些,岂不是坚守着更直接的目标,即睡眠的愿望?这为实现这一无可置喙的愿望,前意识重新调节了能量分配,关闭了不必要的系统,让知觉系统变得迟钝,拒绝接受微小的刺激,尽责的守望睡眠。

潜意识和愿望与睡眠愿望的合力可以解释很多梦现象,例如序章那位父亲的梦,梦者通过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火光推论,他儿子的尸体可能被烧着了。那位父亲先在梦中做了推论,然后才被火光惊醒。弗洛伊德指出,此梦的动机之一,是父亲希望儿子还活着,通过梦将他逝去的生命延长片刻。因为无法直接分析梦者,也无法发现这和被压抑的潜意识愿望有什么关系,但我们完全可以合理假定,这位悲伤和疲倦的父亲有睡眠的动机愿望,也许睡着了就不用再承受丧子之痛。因为梦,儿子的生命和睡眠双双得到了延长。那个动机可能是:“继续做梦,不要醒来。”弗洛伊德认为所有的梦中,睡眠愿望都会配合某一潜意识愿望。那个医生梦见自己“已经在医院”的梦可以视为图方便的梦,其实,所有的梦都有资格采用这个称谓,它总有办法将干扰睡眠的刺激编造成符合主体经验、富有戏剧性的故事,从而无视这些刺激实际的意义。如果梦境呈现的是一些美好的内容,我们往往不愿醒来,反之当情节恶化时,前意识就安慰意识说:“没什么,继续睡,这只是一个梦!”还有不太常见的梦中梦现象,促使弗洛伊德坚持,睡眠中,其实我们知道自己在做梦,正如我们知道自己睡着一样。有人认为意识对此一无所知,或只在特殊情况下,如稽查机制怠惰时,才发觉自己做了梦。我们应当无视这种反对意见。梦产生于清醒和深眠的狭间,因此不但可以被逐渐清醒的意识思维观察,也可以被影响。(或者说,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更易于以上操作)至于人是否可以主动控制梦,我有点持怀疑态度,不过在梦中控制性兴奋避免遗精,我倒是有亲身体会。在高中时代,我曾做过一篇阅读理解,提到一位女子常常梦见自己被深水窒息,感到十分焦虑,她虽知道是梦,却无能无力。医生建议,当她再次被水淹没时,可以尝试游泳。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就是在试图控制梦。遗憾的是,对于这个话题,我知之甚少。

对于弗洛伊德引证的,某个贵族可以随心所欲控制梦的例子,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是否前意识的睡眠愿望可以让位于希望观察和享受梦的愿望?弗洛伊德认为,睡眠可以协调潜意识和前意识的各种愿望,让它们齐聚一堂还能维持表面的和谐。费伦茨(1911)评论说,“梦从各个角度检索当前占据心灵世界的思想,如果某些梦中意象妨碍到愿望满足,就会遭到排除,并尝试采用另一种解决办法,直到成功的满足某个愿望,用妥协的方式让心灵世界的两种动因都得到满足。”有些人总是记不住梦,可那些对梦感兴趣的人,不自觉的就会忆起更多的梦,更多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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