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借之
李借之

暂居地:波士顿;社科、数学、文学

恶趣味神圣四小品

后来,人族样本们以他们的先祖——救星01——为图腾,组成了一支强有力的派对——一种因共同政治理念而组成的团体——来反对仙族实验室的压迫与剥削。

起篇:甜品

上周末,我在聚会上品尝了鲍师傅做的糕点,一下子似乎回到了十年前的夏威夷。我曾在檀香山读大一,醉心于那里美妙的沙滩与礁石。我记得椰子树下男人和女人闪亮的屁股,黄昏时海岸线上大朵的紫云,还有山林里会说话的鸟儿。我曾常常自己坐在火山口,喝着一个椰子,把两只脚垂下去,感受热气从亘古流来,再向穹宇飘远。后来,朋友带我去了一间坐落于一个绿油油的海边悬崖上的八角形教堂。我和她坐到第十三排,等待唱诗班结束高歌。牧师给了我们各一枚白色的小圆片,还有一小杯葡萄汁。他说,这是圣餐,是耶稣的肉与血。我来到教堂后面的悬崖,一口饮下血肉,将圣人请入腹中,一如当年圣母那般。只记得,圣人的血肉有股淡淡的清香,微微发甜,似是夏威夷热带水果的味道。

十年后,我回到了家乡,担任宗教猎人,负责打击不合法的信仰,以维护公民的信仰自由。鲍师傅是父亲的朋友,之前是一名大学老师,后来因为点心做得太过美味,干脆辞职成为了糕点师。他来到了我的家,神神秘秘地拿出来一个小盒子,告诉我这是他新发明的美食。我打开盒子,看到了几块白花花的小方块,捏起一个放到嘴里,清香,微甜,顺滑,令人想入非非。正当要大放溢美之词时,我突然察觉,十年前我曾经尝过这个味道。鲍师傅看我表情奇怪,连忙说这是他第一次做,不知道合不合味口什么的。我陪笑,称赞,感谢,心里却犯了嘀咕。我时刻是一名宗教猎人。尽管他看似是个良善者,我却必须要对他展开调查。

周日下午,鲍师傅走出了他的公寓,骑车向西南方向行进,一直骑到了郊区,停在了一间废旧教堂旁边。这里是禁地,入者扣钱。我觉得此事绝不简单,便也偷偷在教堂附近停下,并让我的微型无声无人机紧跟着他。鲍师傅溜进教堂下的密道,沿着螺旋型的阶梯走入黑暗深处,穿过漫长的走廊,打开了尽头的铁门。他点亮地下室的灯,我便通过无人机传回的画面看到房间里关着一个长发披肩,骨瘦嶙峋的长者。他被锁在废旧的暖气管子上,铁链穿过两个掌心,使他的双手合十。他面色苍白,眼神平静无比,似乎已经死过一次了。鲍师傅也没有说任何的话,直接走向了书桌旁,掏出了抽屉里的手术刀。

这间地下室上面,是二百年前传教士在此区域内修建的第十三座教堂。十多年前,所有的人都离开了这里,教堂于是就荒废掉了,和其他的十二座一样。与教堂接触已经是我好久以前的记忆了,准确来说是十年前夏威夷的悬崖边。虽然我是一个恪尽职守,立场坚定的宗教猎人,但我依然会偷偷怀念我在绿油油的小山上度过的那些周日上午。如今我依然觉得,坐在悬崖边,背靠教堂,一边喝着清甜的椰子一边眺望远处的水波,是人生最美好的浪费方式之一。

我看到,鲍师傅一刀插进了长者的胳膊。他居然割下了一整条苍白的肉,还用瓶子接他喷涌而出的紫色血液。长者吃痛,猛地挣扎了一下,结果鲍师傅一个耳光就扇歪了他的左脸。此时,他竟又伸出了自己的右脸。就在我看得入神时,一阵阴风袭来,我意识到天空居然已暗成了茄子的颜色。这四周曾是神职人员的住所,现在都荒废得像被遗弃了两千年的城市的遗址。日光将尽的时刻里,残破的砖瓦在风中呜咽,似对我的到访有着无穷的怨言。我越发害怕起来,赶紧向无人机下达了撤退的指令。它飞出地窖,我骑上电车,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躲回了家里。

第二天,我带着搜查令,和队员一起前往鲍师傅的糕点店找证据。临近,我便闻到了那股淡淡的香味,看来他的新品已经上架了。我确信此人绝不清白,果然,一番搜查下,我如愿找到了不容反驳的证据。在他流着奶和蜜的糕点店里,布满了桃酥、草莓酥、榴莲酥和蛋黄酥。当然,这一系列甜品的最后一个,是他那款新发明的白白的,清甜的,令人似曾相识的糕点。糕点看起来似乎是良善的,只可惜它的名牌上赫然写着:椰稣。


承篇:盗贼

我与乌鸦相恋于初中三年级,他也是我的初恋。他坐在我后面,喜欢读书,偶尔也读给我听,让我觉得吵闹。那时我每天都在想着如何当一个生物学家,对谈恋爱没有什么兴趣。于是,乌鸦前两次对我的表白我都没有答应。不过,我从不反感他。虽然我没有怎么跟他说过话,但我觉得他应该是个有趣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学习也很好。初三这一年,我们两个轮流担任班级的第一名,乌鸦的生物学还总是能比我考高一分。后来他说他父母是开饭店的,自己经常可以进入后厨解剖食材,所以他的生物成绩总是很好。我不以为然,就不继续搭理他了。那个周五,他又一次邀请我一起去吃饭,我心情不错,就答应了。吃饭期间,他说他点的这些鹅肝都是从鹅的肚子里生刨出来的,制作的时候残忍无比,但确实是好吃。我没怎么理他,不过我承认那很好吃。他又问我想不想和他谈恋爱,我说算了,你真他妈是个傻鸟,问来问去的。他接着问我明天要不要坐公交车去郊外的小山堆春游,我说真是个好主意,我太想翘课了。周六是一个大晴天,我们逃出了学校违规开设的辅导班,挤进了公交车里。我俩用一副带线的耳机一起听着一些流行曲,也不说话,就跟着车一起摇摆。乌鸦悄悄抱住了我,我心里觉得好笑,暗骂他是个傻鸟,却装作不知道。

接着,我感到有人在摸我的屁股。我狠狠抓了上去,发现我的牛仔裤口袋里塞进来了一只手,手里攥着我的打火机。那是我最爱的火机,金属的,长条形,可以喷出绿色的尖尖的火苗。最重要的是,那是我爸从爱琴海带回来的纪念品,上面用中文刻着“认识你自己”。我从开始抽烟起就用它,总是随身携带。我觉得一根烟要是不用这家伙点,就差点事儿,没有灵气。不管是拿我的火机还是摸我的屁股,都是令我无法忍受的。我正要告诉乌鸦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了,转过头却看到了一张小孩的脸。原来这只手属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他穿得土土的,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但是他是贼。

孩子犯错,与成人庶民同罪。我用力抓住他的手,把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我问他他家人在哪,问他知不知道做贼是可耻的,问他之前究竟偷过多少人,问他自己觉得自己是不是个坏小孩,问他为什么要偷我的打火机,问他以后是不是会摸自己妈妈的屁股,问他还要不要继续当贼。我越说越起劲儿,车里的人都扭过头来看我。那孩子傻愣愣地瞪着眼。看样子他的大人不在这个车上,或者不方便站出来。

突然,乌鸦抱住我的手摇了摇我,然后温柔地讲,不要再说了。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把我的火机拿来,送给了小孩,拍拍他的肩膀,说,下车吧。小男孩一溜烟地跑没影了。我继续站在车里,像个尴尬的傻子一样。我说你真没溜儿。我操你妈。然后我决定不再理他了。

车又发动了,乌鸦慢慢趴到了我的耳边。我躲开,他又凑过来,悄声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每个在公交车上偷打火机的孩子,都是一个普罗米修斯。”

我不再闪躲,白了他一眼。然后,他又慢慢说道:“但是,我真的好想挖掉他的肝脏啊。”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发出了一声诡谲的笑。不久后,我的初恋就开始了。他后来送给我一枚嵌着钻石的戒指,还有一枚可口的巨大鹅肝,说它们都取自奥林匹斯山。以后,我总是会佩戴着钻石,每日每夜。那时我发现,相比“认识你自己”,这似乎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转篇:戒律

木森林出生在一个氛围浓厚的宗教家庭里。她从小便随父母一起每天坚持礼拜,并认真阅读、学习经书。八岁的时候,她已经能够熟练记诵前三分之一的X经,且在生日那天许下去圣城朝拜的愿望。除了面纱以外,小木严守所有宗教礼仪。她会在课间更换衣服进行礼拜。老师和同学一开始觉得奇怪,慢慢也就习惯了。森林从不在学校吃饭。为确保没有污秽的X肉,他的饭菜都是父母做的,或者去专门的饭店点,吃前还一定要祈祷。从小学到初中,再到大学,她一路这样走来。身边的人们看她似乎总是那么开心,便觉得这一定是其坚定信仰的馈赠。

大二那一年,森林爱上了一个X族男孩。男孩也熟悉经书上的故事,遵守各类戒律,并对小木十分体贴。在两人都坠入爱河难以自拔的时候,男孩不经意间对小木说,他看过关于虐恋的情色影片,觉得作为施虐者的一方一定快活的要死。接着,他们之间爆发了相恋后唯一的一次争吵。

森林觉得这些想法不够虔敬。她希望男孩能多把时间放在学习、工作和定期忏悔上。否则,她会立即离他而去。男孩知趣,便再也不与森林谈论这方面的话题。他们之后相处融洽,感情也越来越深。两人会一起礼拜,一起斋戒,一起制定未来去朝圣的路线。大四的时候,他们在当地最大的X寺里举行了婚礼,在神职人员的见证下互相宣誓,成为了受主祝福的夫妻。洞房花烛夜,两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异性的胴体,小心翼翼,却难忍好奇。那一晚,他们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美好,而这种美好让森林更加感谢主的恩赐。

渐渐地,这对小夫妻发现了性能带给人们的愉悦,于是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探索新的性爱形式上。生活的压力和这种耗神的探索让森林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刻思忖着自己的信仰,不过,每一次高潮都让她自认为与主更近了一步。一次大胆的尝试之后,丈夫发现森林其实非常喜欢成为受虐者。于是,他们又默契地进行了一次更为纯粹的虐恋,并把这视为两人之间爱情的结晶之一。她说她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愉;在皮鞭与绳索的护送下,她似乎见到了主。为了这样神圣的体验,她做什么都值得。

森林和她的丈夫都是我的大学同学。以上便差不多是我大学时期对他们的全部了解。至于两人更加具体的探索历程,外人也不方便知道。毕业后,我和他们越走越近,直到从森林的丈夫那里又听到了他们故事的后续。他说两人的探索很快遇到了瓶颈:所有的虐恋方法,都在逐渐变得稀松平常。他曾讲过,当两个人逐渐学会不以性禁忌当作戒规,那些虐恋的行为就会逐渐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一次次令人绝望的祛魅后,森林的丈夫开始向主倾诉这方面的痛苦。没想到,在神的指引下,他果然想出了一个新的主意。那天晚上,丈夫将X肉塞进了被五花大绑的木森林的嘴里。她惊恐万分,但是因为无法动弹,就强忍眼泪,浑身颤抖着吞了下去。

我很难相信,很难接受,甚至很难想象。于是,我决定不再与森林的丈夫联系了。一周后,我偶然在肉铺遇见了森林。她把我叫住,和我讲起了话。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结需要解开,便问了她这件令我无法理解与释怀的事。刚问完,我便觉得不妥,没想到她却激动地说,这是个顶好的问题,不问她也会给我讲呢。她说,正因为自己那无比的虔诚,她在吞下肉的一瞬间体验到了随苦痛而来的极乐。她还讲,主说的完全没错,真正的愉悦,唯有笃信教条和恪守戒律可以带来。这是神给予所有虔敬者的礼物。一开始就行为放荡的不可知论者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到的。

木森林最后说,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她从小到大奉为圭臬的戒律有那么多,是一一拿来享用的时候了。


合篇:救星

“透明的材料变成液态,然后包裹住有机体,再变为固态,就成了琥珀。人类留下的各种史料和文物都可以向我们证明,早在一万多个地球年以前,人类就发现了这种事物,并开始使用“琥珀”这个词语。只不过,当时对于该词的定义与如今不太相同。那时,大部分的琥珀都是树脂,树脂里面可能包裹昆虫或者植物,也可能不包。

“琥珀外层的材料可以将有机体与外界环境——主要是氧气以及微生物——隔绝开来。这样,有机体的很多信息就得以被保存。一万多地球年以前的人类也发现了这一点。视频史料记载,当时的人们通过琥珀中吸过恐龙血的蚊子——一种那时极为常见的昆虫——提取到了恐龙的遗传信息,并把恐龙再造了出来。不过,这项工程出了不少安全事故,好在总是有机智而勇敢的人类可以出面解决。后来,为避免事故再次发生,人类让恐龙经历了二次灭绝。

“对当今的科学研究——甚至是社会形态——产生最重要影响的琥珀是样本“救星01”。它是现在我们能找到的唯一的包含完整智人有机体的琥珀。它是人类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也是首批不能飞出火星展览的文物。救星01身上依然有不少未解之谜。史料表明,它曾经在“当代”时期的某文明的核心城市被长时间展览(或者说供奉),原因可能与人类的宗教与祭祀文化有关。之所以说救星01是最重要的文物,是因为后来我们在其中提取了完整的人类基因的样本,然后加入噪声,形成了我们现在人族遗传库的最初版本。

“仙族人刚刚发现地球时,这里一片荒芜,生命所剩无几。后来,我们重建了地球,对这里的人类遗迹进行了大规模的发掘与研究。随着了解越多,仙族越发重视并同情人类这一曾经存在过的伟大物种。同时,仙族祖先也希望可以通过重现人类来进行更好的研究。我们成功用救星01造出了第一批后人类,也可以叫人族,并深入研究了他们的躯体构成、遗传基因、神经结构等生理特性。当然,这也是我们在地球上罪恶行径的开端。后来,仙族的研究领域扩展到人类的组织与生态。为了进行这些项目,我们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后人族同胞,并邀请其中的先进分子不再担任样本,而是成为研究团队的一员。然而,总体上来讲,他们依然是实验品,不被允许拥有自由。后来,人族样本们以他们的先祖——救星01——为图腾,组成了一支强有力的派对——一种因共同政治理念而组成的团体——来反对仙族实验室的压迫与剥削。仙族祖先中的觉醒分子也开始站在人族的一边,一同努力,才塑造了如今仙人两族和谐共治的新太阳系生态。”

“那也就是说,其实我们这么多的人,都是在几千地球纪年前的同一有机体样本的子孙?”

“这位同学说得没错。关于救星01样本,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比如,我们的历史学家已经发现足够多的证据,证明一万个地球年以前,大量的人类曾日复一日地预言它可以以活体的形式延续至今,并把它与恒星作类比。科学史学家已经充分考证过当时的人类对有机物以及有机体的掌控水平。我们无从知晓,他们是如何对这个样本的长久性进行了精准的预测,并达成了共识,尽管延续的形式和他们的预测稍有出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成为琥珀,它确实就是永生的,人类也就不再惧怕二次灭绝。这也是为什么,初代人族学者以救星对其进行命名,他也始终是人族的图腾之一。


“不过,最近也有人族的学者提出了新的理论。他们刚刚对一万年前语言系统中的’神性’概念进行了研究。如果你们很想了解,可以去看看新出土的《恶趣味神圣四小品》。这是我今年看到的最好的人写的文章。快下课了,我把文中最后一句话送给各位同学们,作为本次自然科学与人类讲座的结尾。我希望大家可以为自己属于人族而感到骄傲,也祝大家心想事成。这句话是:因为人类总是诉诸未来,故神明已然存在于你们之中。”



李借之

2022.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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