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借之
李借之

暂居地:波士顿;社科、数学、文学

我很长

Acrobat and young Harlequin, 1905, Pablo Picasso

十年前,我发现自己变长了。那是一个漫漫无尽的暖冬,天空仿佛要永久地死在这一片灰色之中。我觉得我变长了,却长不过这阴冷的风。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走在城中心的小街巷里,要去远处的水清河抓田螺。请我去的是我那时最好的朋友,他叫丁优。那是我印象里最后一次见到小优。

那天,凉风中的尘埃第一次给我的肺部带来一种抓挠感。整座城市陷在丁达尔效应里,仿佛久久不会醒来。我最后一次见小优的时候是在一所幼儿园。那天见面后,我和小优就开始在灰蒙蒙的鹊城城墙边上走着,而我们都不知道那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现在可能都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我们过的很开心,我们发现我们变得很长。

在我的记忆里,冬天的鹊城集素雅和肮脏,古朴和市井于一体。水清河里面有侧着头的水草,河上有氤氲的蒸汽,蒸汽上面是空气中飞翔的尘粒,和雾气中若隐若现的人。我来这里和小优会面,我看到他也在雾气中,微笑着挥手,像个疯子。

他旁边还有一个穿着棉衣吐着白汽的老大爷。大爷棉衣外面套着围裙,身旁停着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面有一个掉色的油漆桶,油漆桶里面一定是香喷喷的烤地瓜。我们俩趴在水清河的石桥上,一个抬起头望向大雾深处的街巷,一个看着湍急的流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座桥离水面仅仅半米高,而整条水清河也就三米宽。水清河贯穿的是鹊城最古老的街巷,街巷的尽头是一座废弃的文庙和一所幼儿园。然而此时雾太大,我们看不清楚远处的世界。

这是一个该死的暖冬,雨在变成雪后很快又变回了雨,城市在零度左右反复徘徊,泥土在软硬之间来回切换。好在我买了暖暖的烤地瓜,于是我开心地沿着水清河旁的石板路走着。小优在后面跟着我,给我讲他们老师让他们看《十日谈》,要一个暑假看完。他说他喜欢“把魔鬼放进地狱”的故事。我笑了笑,问他要不要地瓜。他说他最讨厌吃那种热乎乎的东西,说着就把鞋脱掉了。他要进河里去抓田螺。我抬起头,发现整条街巷上一个人都没有了。他双脚已经踩进河里,顺滑的水草缠绕在脚上,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把魔鬼放进地狱。我大喊,这冬天的河里怎么会有田螺呢。他抬起头,笑眯起了眼睛,说:瞧好吧。我看着他瘦弱的双腿,想到了翩翩起舞的火烈鸟。

我记得学校发的《暑假生活指导》上说不能下野水。但是我不确定这条又窄又浅的水清河算不算野水,也不确定《暑假生活指导》究竟可不可以指导寒假。于是,我便在河边坐下,把下巴缩进羽绒服的领子里面,捧着热腾腾的烤地瓜吃着,看他一步一步迈进河中。

我记忆里面的十年前的鹊城总是这样冷清到不近人情,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坐在水清河旁边,看着模糊的天,思考那时的一切是否都应该这样雾蒙蒙的。不过,我和小优都无比开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后来小优提议去那所幼儿园看看。他提着鞋子,光着小腿走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他说他的暑假作业马上就写完了。我说我还没有,但是我可以过年的时候写。说着,我们就走进了雾里拥挤而破败的老街巷,天仿佛一下子就暗了。这里的小屋子像在赶集一样挤在一起,家家户户门口堆着些蜂窝煤,还时不时有野猫窜出来吓人一跳。后来小优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缕橘黄,便说应该是出太阳了。我连忙把下巴从领子里拔了出来,然后发现烤地瓜吃得只剩一张皮了。而小优走在我前面,凉鞋下面似乎是踩到了狗屎。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仿佛有一年那么长。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灰蒙蒙的冬天,还是和小优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这个破破烂烂的冬季里面,我要写十篇日记,每周只能和小优见一次面。他要看完十日谈,完成二十篇日记,然后去老家的海边游泳。不过,从我们走出那家幼儿园后,我就不会再见他了。

我三年级寒假之后的记忆里,小优再也没有出现过。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水清河指引我们去的那个幼儿园。他擦干脚穿上鞋子,走到了这个大门紧锁,被枯萎的藤蔓包围着的大院子外。一片灰蒙蒙中,我们仿佛听到了有人在说话,但是记忆里却是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小优说他一定要进去看看。我瞧着火烈鸟一般的他,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那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走入幼儿园,也是第一次见到火烈鸟。我们抓着藤蔓,踩着大门旁生锈的铁栅栏向上爬,然后双双骑到了墙上。我们回头,发现水清河尽头的石桥已经若隐若现了,而空气中那一丝好闻的烤地瓜味还是如此明显。除了小优,鹊城的冬天只剩下烤地瓜,只剩下烤地瓜味道的空气。除此之外,我不会主动回忆任何事。

十年内,我曾多次在梦中回到鹊城漫长的冬天。在梦中,我们发现了一只死猫。她躺在幼儿园后院里的垃圾堆旁边,肚子上一半的皮都没有了。露出来的肉仿佛在动。凑上前去,我们发现那其实是很多虫子。她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嘴巴微张,嘴角上扬,仿佛在笑。她尾巴的末端是雪一般的洁白,上面还停着一枚苍蝇,一轰就跑,飞一圈会再回来。小优说,别看了。我点点头,把下巴、嘴和鼻子缩进领子里。我觉得这附近应该弥漫着一种不一样的味道,毕竟这是暖冬幼儿园里的垃圾堆,旁边还躺着一只开怀而笑的猫。但是那天我太开心了,竟然什么都没有闻到。

骑在幼儿园的墙上,我们一起看向教学楼。我说这是苏式建筑,像棺材。小优突然问我想不想吃烤地瓜,我说我最讨厌那种东西了。当然,我更讨厌的是内院光滑的墙面。该死的藤蔓呢?我说。然后我就看到小优已经在下面接我了。我说,你仿佛长高了。他笑笑,说应该是变长了。

在意识到这就是我们俩曾经上过的幼儿园前,我抢先回忆起来了一些东西:小优说他可能要离开鹊城了。我听了以后很伤心,就狠狠打了他一拳。此后,我再也没有在冬天打人。但是我并不记得小优曾离开过鹊城。他永远是那个双眼弯弯,身穿凉鞋的孩子,不断重复着出现在我关于幼儿园的回忆里,像那只猫尾上的苍蝇。小优走了,鹊城我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我只能日复一日地自己上学,自己写着作业,和那些口袋总是外翻出来的孩子们一起玩,等待着下一个灰蒙蒙的冬天了。那天,我很难过,他也很难过。但我们还是快乐极了。就是快乐极了。

在他接我下去后,我们沿着幼儿园的围墙走进了教学楼。最后我们到了教学楼一层的大厅。大厅里面阴森森的,但是有一个室内滑梯和一个“C”字形的塑料隧道。我走到朝向大门的隧道口,把腿塞了进去。他爬到隧道尾,把上半身塞了进去。我们趴好,就不再动了。

在过往的岁月中,我总是感到悲哀,不论是在鹊城秋日的枫树下,还是在鹊城夏季的脏风里。我记得小优是我最后的朋友。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和小优走在雾霾横行的鹊城中。而我想他也这么觉得。那天下午,他攥着满手的田螺,一颗一颗向我扔来。我开怀大笑,也用手中的地瓜皮砸他。我们沿着水清河跑啊跑,后来就冲进了那所幼儿园。我们把衣服都摔脏了,却笑得肚子痛。我说我打赢他了,因为冬天不可能有田螺。而他说他赢了我,因为夏天不存在卖烤地瓜的。我们争累了,就盘腿坐在幼儿园的房顶上,看那模糊的橘色太阳从灰色的西边天空落下。西边有热闹的公园,有德国人修的商埠,有彻夜喧闹的酒馆,还有一个小火车站。若是要离开鹊城,八成得走到那边去……

那天在幼儿园里,我们在C形的隧道里面趴好,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们听到了远处的高跟鞋声,还有孩子的哭闹声,便笑得像婴宁一样,却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们等到第二天早上,终于等来了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我和小优一齐大喊:“

我很长!

我很长!我很长!

我很长!我很长!我很长!

我很长!我很长!我很长!我很长!

我很长!我很长!我很长!我很长!我很长!”

我们的确很长,头在隧道外,脚也在隧道外,而身体却在隧道里面。我们觉得我们比那漫漫的暖冬还要长。我们快乐极了。

也许那并不是十年前的冬天,但那却是我最后一次见小优。我记得他很长,我也很长,而我们似乎是快乐极了。

李借之

20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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