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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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天光,百納海川。喜歡故事創作、影視作品分析,亦是社會觀察者。

《黑鏡》-〈一千五百萬積點〉誰的真實體驗?

自從遇見艾比,從未展現社交興趣的麥德森,忽然找到一股動力──彷彿見到唯一真實的人。他願意將一千五百萬積分送給艾比,讓她完成歌手夢想,永遠逃離踩單車的鬼生活。


公雞啼叫是一天的開始,你在黑房間醒來,下床走進另一個黑盒子─浴室。

擠牙膏必須使用點數,想聽音樂必須使用點數,直到你走出房間、坐上單車,踩踏單車才能讓點數增加;你可以到販賣機買到難得的水果,內容物不知為何的飲料,休息片刻後,再回到單車座,漫長地等待工作結束。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真實的體驗


麥德森踩踏單車,沒有目的。

自從遇見艾比,從未展現社交興趣的麥德森,忽然找到一股動力──彷彿見到唯一真實的人。他願意將一千五百萬積分送給艾比,讓她完成歌手夢想,永遠逃離踩單車的鬼生活。艾比原先不願平白接受積分點數,認為麥德森應該用在自己身上。

「那些都是東西,是沒用的廢物……妳有某種真實的東西。還有比這個更值得花掉的嗎?」



艾比終於答應上台歌唱,卻被評審叫停,男性評審們認為她更適合另一個角色:擔任色情演員。麥德森激動地要上前,卻被工作人員架離後台;艾比孤零一人,面對評審的逼問,與線上群眾的激昂情緒,怯懦地答應了。

宛如從天堂打入地獄的麥德森,回到狹小的房間,螢幕顯示艾比的第一場秀,他閉上雙眼,紅色的螢幕環繞──



強迫麥德森必須注視的螢幕,繼續播放預告片,他用盡力氣衝撞螢幕,終於碎裂為生機。此後,他奮力踩踏板、點數從趨近0開始飆升,終於賺到一千五百萬點,買到舞台入場券。

堅信唯一的真實被奪走,麥德森緊握玻璃碎片抵住頸部,全身氣得發抖,吼出被壓迫的人生,完全感受不到一絲真實。踩著單車,要去哪裡?累積的點數,為了什麼?替自己買一頂根本不存在的帽子?那些都只是「東西」,而他們卻把「唯一的真實」變成了東西!FUCK YOU!



片刻靜默,評審說這是他見過最真誠的表演,雖然沒有完全聽懂他的意思,但是對麥德森而言的「真相」,渲染現場的所有人,他們全都感受到了。評審提供一個工作機會,讓麥德森繼續暢所欲言,受到群眾鼓舞,麥德森最終接受「表演者」的身分,開始新的生活。


真實是什麼?


人落入勞動環境的循環,便會開始麻木,「上班一條蟲,下班一條龍」的說法,只要回歸私領域,人便能夠自我調適,上班是為了下班,工作是為了生活──然而麥德森即便回到房間,仍被外力推擠、壓迫。

被強迫關注螢幕、被資訊垃圾淹沒,想要獲得眼耳清淨必須「付費」,多麼像現今的商業活動。打開影音、社群平台,各式廣告像是脫閘的怪物,爭先恐後地來到你眼前,有些可以直接按叉關閉,有些必須付費才能擺脫,先不論商業收益與平衡,就人的生活來說,究竟是誰決定我們的需求?或是「打造」人們的需求?

「Hot Shot」(翻譯為歌唱舞台)便是階級流動的出口、創立需求的起點。

唯一的直播平台,觀眾的反應熱烈或噓聲,參加者在台上都能感受到;評審的標準成為觀眾們的圭臬,評審之言加上輿論,形成莫大的力量,全面性地壓迫參加者。

不論艾比或是麥德森都在如此的情境下,選擇成為「表演者」,而非回去踩單車。

第一次觀看本片,對於結局震懾不已,但回頭思考,難道這只是不得已的路途嗎?麥德森擁有的新的生活,能夠看著落地窗外的大自然,即便可能是大螢幕,他也喝到新鮮的柳橙汁、獲得鮮花瓶,更有艾比送的手作企鵝。

一週兩天、每次三十分鐘的暢所欲言,就能得到這樣生活,好過騎單車的無聊生活。忘掉那些剝削人的意識型態吧!瞧,那些騎單車的人,不都是心甘情願地踩單車,享受每日的娛樂節目嗎?麥德森堅持自己的真相,這股信仰帶他走上舞台,日後成為一項娛樂表演──實用性在於賣更多的產品,像是多元化的道具(刺殺自己的玻璃)或是更多的配件,以及調適勞動者的身心狀況。

如何尋找自己能夠提供的服務,並且在制度內最大化這樣的服務,成為體制與個人的雙贏,似乎就是社會階級的寫照。

如果麥德森沒有答應,回去踩單車呢?基於兩個理由,他不可能會走回頭路:其一,麥德森自開始就不斷追尋「真實的體驗」,正是因為勞動條件、私領域的麻痺感,讓他毫無活著的激情,如今出現新的選項,為何不抓住機會?其二,他所抱怨之事,就是體制與生活其中的自己,能夠擺脫舊生活,向前踏步,為何不呢?

也可能有第三個理由:到了那裡,他可能再見到艾比。

但是結尾並不是兩人相聚,而是麥德森獨自看著森林的畫面,他終於達到了想要的真實體驗,這一次不是螢幕逼迫他觀看,而是他主動關注的畫面──擁有寬敞的房間、一份工作、新鮮食物,以及大自然美景。

寬裕的勞動條件、寬敞的私人空間、美好的飲食與觀看的自由。上升流動的階級,使得所有體驗更加美好──然而,片子結束,人是繼續活著的。

活著,必然會持續受到勞動條件的麻木,終有一天,現實生活的麥德森會再次衝撞體制,勞動者的抗爭可能鬆動體制,也可能再度被體制納入,像是當初的麥德森,只是一切都會與一開始不同。

評審霍普(Hope)曾經對麥德森說,「……我知道你來自哪裡,而且我喜歡你的東西。」
「那不是東西。那是真相──」
「那是真相,我說對了吧?你的真相,無可否認地,就是真相。你說得對,真實很悲哀地短缺。我想再聽你說話。」

真實(authenticity)是什麼?屬於麥德森的真相,真實地呈現各人生活的醜陋,提供了什麼服務?分享社會學家的角度,跟各位討論。


初級調適與次級調適


美國社會學家厄文‧高夫曼曾在《精神病院:論精神病患與其他被收容者的社會處境》(以下簡稱《精神病院》)描述,全控機構的類型與被收容者的世界,相對來說,本片人物所待的地方類似為「全控機構」,而人物則是類似「被收容者」的角色。

麥德森與艾比談話之中,艾比曾經提到自己想要去姊姊所在的地方,但顯然那裡已經滿了,所以才來到這裡,而麥德森也說到,由於哥哥死去,自己才有一千五百萬點,這些線索在在顯示,他們是從外面的世界進入這個機構工作,就評審所言是「提供動力」的工作;即便下班之後,也無法回到自己的家,住在機構提供的宿舍,幾乎就是全控機構,只差沒有監督人員,但某種意義上,系統已經像是監控者的角色,決定何時提供適合用戶的廣告,看似配合用戶作息,卻是控制用戶的生活。

書中對於「被收容者」如何展現其道德生涯,有相當詳細的內容,不過在此只想提出二個名詞──初級調適與次級調適。

  • 初級調適:配合地向組織貢獻所要求的活動,便是一位合作者:他變成「正常的」、「被計畫的」,或是內建的成員。(節錄《精神病院》第195頁)

也就是說,在學校當個認真學習的學生,屬於初級調適;在工作場合認真工作的在職者,屬於初級調適;回家做好家務,成為好家人,屬於初級調適。組織要求個人的活動,而個人配合地運作,無論是否符合自我,就屬於初級調適的範圍。

  • 次級調適:書中提到說明此概念的難度,基本上有一個範圍,那就是「被認可但沒有那麼正式」的活動。

就本片來說,例如:艾比踩踏單車的時候,將摺紙企鵝放在手把上,被清潔人員掃掉,說它是垃圾;下一次,艾比拿出摺紙企鵝,又塞回自己的褲帶,這回沒有清潔人員拿走它,因為她並沒有將企鵝放在公開場合,而是「非正式」的方式出現又隱藏。

從結果來看,可以將個人創作的摺紙企鵝看作是「被認可但沒有那麼正式」的活動。書中之所以提到次級調適的說明難度,正是因為初級和次級調適是社會定義的問題,得依循該組織的運作方式,才能區分。

我從何判斷艾比的摺紙企鵝屬於次級調適呢?

麥德森沒有投射自我的個人物品,起床使用的牙刷、牙膏,並沒有讓他感到自我存在的表現,販賣機買的食物,也沒有激起他的喜好表現,然而,艾比卻相當明顯,摺紙的過程到拿出企鵝把玩,凸顯她與其他人不同之處:她創造屬於自己的東西,並且真心喜愛它。當清潔人員掃除之,艾比感到沮喪,爾後決定將企鵝塞在自己的腰褲,這樣企鵝就不會消失了。

配合踩踏單車屬於初級調適,而摺紙企鵝屬於次級調適。

那麼,為何麥德森做出類似自殺行為的舉動,最後卻享有新生活的美好?

記得麥德森進入舞台,先是跳了一段舞嗎?出奇不意地拿出玻璃,作勢抵住自己的頸部,要求所有人關注,真正地聆聽他的心聲。評審們接受他的請求,麥德森頓時語塞,霍普說你應該準備一段話要說,是吧?

麥德森打破了舞台對於大眾的娛樂作用──這種娛樂,也是一種初級調適。所有人目瞪口呆,腦袋一片空白,只等著麥德森說話,而他開口傾瀉的真相,使人們啞口無言。

各位想想看,「Hot Shot」提供的舞台,屬於機構官方的初級調適,踩單車的無聊生活以外,唯一直播的娛樂平台,卻被麥德森一語道破,扯開虛假的面罩,評審聽到最後都低頭不敢直視;作為初級調適的範疇出現了危機,評審霍普則將之看作「希望」──將次級調適的吶喊巧妙地轉換成初級調適的節目。

若非攤在大眾眼前,評審也不會面臨這種危機,更不可能轉化為新的節目,一切來自麥德森的反動。他最初的目的是自殺嗎?不是。難道他最初想要殺評審嗎?也不是。麥德森控訴自己受盡壓抑與不滿,終於出現一絲希望的真實感,竟被這個體制所輾壓成一根骨頭。

麥德森控訴的絕望,成為大眾的希望,因此評審認定他值得擁有美好的新生活──上升流動的階層。麥德森擁有更好的福利,也換了新的工作,增加了體制的穩定性。

《精神病院》第204頁的這段話:

……初級調適的一個重要特點在於它們有助於機構的穩定性:依照這樣的方式來調適組織的參與者,只要機構還要他參與,他就可能會持續參與下去,而如果他要離開,也會讓機構順利找到代替者。

初級調適的這個面向,讓我們區分出兩種次級調適:第一種是破壞性的調適,參與者實際的意圖是要放棄這個組織,或是徹底改變它的結構。兩者都會中斷組織順暢運作。第二種是涵容性的調適,它和初級調適的共同特色在於融入現存的機構結構,不會引入造成激烈改變的壓力,而且事實上具有一種明顯的功能,就是使一些原本可能造成破壞的嘗試轉向。……


各位注意到了嗎?

麥德森原先的作為是次級調適的第一種:破壞性的調適。他意圖放棄或是改變體制的結構,雖然沒有實際計畫,但是他竭盡所能地放聲吶喊,讓所有人感受到真相,重點是──然後呢?沒有人敢接下文,直到霍普出聲,把即將造成崩裂的結構,納入第二種:涵容性的調適。

麥德森的社會角色被轉化了。

本來渴望衝破體制的人,被體制改變方向,因此,看到結尾的觀眾感到唏噓,終究麥德森接受體制的安排,但現實生活中,有多少人會拒絕,繼續回去踩單車呢?如果對於本片的瞭解只停在這個層面,不免有些可惜;社會學家高夫曼的角度來看,即便最後屈就體制,選擇新生活的麥德森,仍有某種體悟。


「我們身為一個人的感受,來自於自己被捲入更大的社會單位;我們的自我感來自於我們抵抗拉扯的各種微小途徑。我們的身分狀態受到世界上牢固的建築物所支撐,但我們的個人認同感卻往往存在於裂縫之中。」──厄文‧高夫曼。





圖片來源:Netflix。

參考資料:《精神病院:論精神病患與其他被收容者的社會處境》。厄文‧高夫曼(Erving Goffman)著。群學翻譯工作室譯。群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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