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雪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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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生命的嚴寒後才會了解春暖的珍貴,一個希望用詩、文章還有影片來分享生命美感的大叔。

我的懷舊珍藏|人生的第一套郵票、封藏四十五年的回憶

這是我連續第三天在車上因想到父親而哭了起來。在父親的喪禮上,我一滴眼淚都沒流。如今在10年後,卻把欠他的眼淚全部還給他。


相信不少年紀稍長的台灣人,小時候或多或少都有”集郵夢”。幻想著透過蒐集現存的郵票,經過歲月的塵封和魔力後,會成為價值不斐的收藏。對我而言,數十年下來,這個夢已經像許多骨董一樣,埋在生命的黃土高坡上,但是那偶爾翻起的黃頁,卻會不自主的勾起封藏的記憶,如過期的紅酒般,酸澀而難以下嚥。

我的”集郵夢”起始於父親給我的一套”中國國民黨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紀念郵冊,時間是民國六十五年。能夠拿到這份這份藍皮封套郵冊的只有參加黨代表大會的一千多人,當然裡面的郵票可能還有更多的發行。父親之所以能獲得這份郵冊,並不是因為他是黨代表,而是他的一位同鄉是當初國民黨的將官,輾轉送給父親才取得。雖然自己後來並不喜歡這個政黨,但這個郵冊開啟了我年少時的集郵幻想並在數十年後隱隱成為我和父親之間的一縷扯不斷的聯繫。

或許是家中小孩多吧!父親在我童年時的印象,不知為何竟十分的模糊。努力回想,只有一些他約同鄉朋友來家裡吃飯打麻將的情景以及當時他送我這本集郵冊時我難以掩飾的高興。當時的雀躍倒不是因為覺得這本郵冊有特別的價值,只是因為我們五個小孩只有我拿到,父親告訴我這些郵票在數十年後將會身價不凡。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每次將自己存的零用錢撥一些出來買郵票,細心地維護這一點點遙遠的幻想。

父親出身優渥,祖父是江西寧岡縣的一個大地主,從小錦衣玉食。祖父早逝,他是獨子,自然被祖母捧在手上,往往跟同鄉朋友玩時,都是請客的主角。或許就是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讓他養成的浮誇海派的個性。隨著國民政府戰敗來台後,他靠自己的努力以及一些關係,成為了一名國中教師,最後當上了教務主任。然而,中年不甘平凡,提早退休,和朋友一同創業。不幸的是產品研發失敗,朋友詐財,投資失利,讓整個家庭背上了巨額欠債。母親為了還債只能把辛辛苦苦積累下的三間房子一一賣掉。從此父親靠著微薄的退休補助,落寞過日,至死都鬱鬱寡歡。

我從來沒有因為父親的失敗而看不起他,也沒有怪他讓我在童年時放棄寒暑假遊玩的機會幫家裡做手工貼補家用,但我心裡卻始終無法原諒父親在我國中時因為躲債而離開家裡,讓母親一個人面對債權人的兇言惡語。母親每次被逼債完後就會抱著我們幾個小孩痛哭,之後就更努力工作,常常一天都只睡4-5個小時。從那時開始一直到父親過世,我和他的關係就像牆上的掛鐘沒電了般突然終止,兩人之間幾乎沒有什麼對話。

在高中時,我參加校刊社,有一次為了最後的出刊趕稿,幾個同學住在學校社團,好幾天沒回家。父親擔心我晚上冷,跟我約在校門口,想要拿一件外套給我,另一個主編陪我等他,順便聊天。沒多久,年近六旬的父親從很遠的公車站走來,身形有些痀僂。碰面時,他一手拿著外套,一手拿著一袋包子,有些喘的問我什麼時候回去。我有點不耐煩地接下外套和包子,說:”等校刊送印就可以回家,應該再一兩天吧!”他當時還想說些什麼,我急忙地催促他回去,也沒送他,只是說:”晚了,你還要搭公車,怕不好等,先走吧!有事回家再說。”望著父親離去的身影,我的同學突然說:”這好像朱自清所描繪的背影。”我淡淡的假笑了一下,快步逃回校刊室。

2016年的7月20日,8點新加坡的陽光已經十分刺目,我將車上擋陽板拉下,想要遮擋耀眼的光線。然而腦海的思緒就像快轉的電影般,父親和我相處的過往一一浮現在眼前。我當時開著車,眼中的淚水如潺潺溪流般止不住地湧出,我用袖子不斷地擦拭,怕影響視線。沒多久,兩片的衣袖已經都濕透了,這是我連續第三天在車上因想到父親而哭了起來。在父親的喪禮上,我一滴眼淚都沒流。如今在10年後,卻把欠他的眼淚全部還給他。

幾年後,有次母親和我談起以前的辛苦,我問她當時父親搬出去躲債時有沒有其他女人?母親說:”應該沒有,他沒有一些不良的習性。我只怪他太信任別人,而且沒有擔當。當初在學校當教務主任時,他也私底下資助好幾個貧窮的學生,後來學生也都很懷念他。”

“妳現在心裡還怪他嗎?”我好奇地問了一下。

“人走了,一切都結束了,這就是命吧!”母親平靜地說著,好像在說一個跟她無關的故事。

從那之後,每次我望著這人生的第一套郵冊,都不太敢打開,就像囚徒不想面對自己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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