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鸰
罗四鸰

自由撰稿人,大嘴巴

小说:冬日的夏日塔拉草原

按:在十几年前在祁连山漫游,在牧民家放羊,读书。

冬日的夏日塔拉草原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我的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我的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我的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海子《九月》

1

       当我到达夏日塔拉草原时,第一场冬雪与枯黄的秋草和在一起,已被踩得稀巴烂。我是坐在巴特尔的摩托车后座从皇城滩进入草原的,即便用头巾将自己的头裹成一个大粽子,胖脸儿依被祁连山下来的寒风割得生疼,拽着巴特尔后腰的手一会就没有了知觉。更令我沮丧的是,我错过了夏日的夏日塔拉草原。这意味着我不可能骑着枣红色的大马,在白云居住的祁连山深处,在开满金黄色的哈日嘎纳花的草原上,扬着鞭儿牧羊;或是唱着穿透云霄的花儿,在牛毛织的黑帐篷或是羊毛织的白帐篷外,汲水,在大锅上做着酥油炒面茶。这些都牧人巴特尔承诺给我的。可是我错过了,因为我沿着祁连山河西走廊一直往西,到了武威直奔张掖再直奔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政府所在地红湾寺去了,而实际上巴特尔家的牧场在四百六十公里之外。于是,我干脆将错就错,返回张掖后继续往西,到酒泉的夹边沟农场、嘉峪关的长城上、敦煌外的莫高窟转悠了一番,然后独自穿过柴达木盆地到达一个人的青海湖,再到西宁、兰州游历一番,就这样,我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地在西部转了好大一圈,才又从兰州返回武威,在武威坐上一天一趟的大巴到了皇城滩的夏日塔拉草原。此时,我不仅错过了在星空下拖着帐篷赶着牛羊的夏季转场,甚至连秋季转场都错过了。此时,牧人巴特尔一家已经住在山脚下有着一个大院子的三间大瓦房里,院子外是羊儿们住的更大的院子,这里是他们的冬营房,他们要在这里从十月末呆到第二年的五月。

       “为什么皇城滩和肃南县,一个东,一个西,相隔这么远,中间还要穿过好几个县呢?”见到巴特尔的时候,我忍不住抱怨。

    “你知道1959年大搬迁吗?这就是大搬迁的后遗症呀。”巴特尔微笑说。

       我是应该记住1959年裕固族这场大搬迁的。1958年,因数万藏、蒙古牧民繁衍生息的金银滩草原被征用为军工厂,一夜之间,这些牧民,连同他们的名字一起从金银滩草原上消失的干干净净。而比邻草原上因牧民突然增多,纠纷不断,为此甘肃青海重新划界,肃南县全境搬迁到400多公里外的祁连山北麓的皇城滩,而当时在皇城滩的牧民则搬迁到祁连山南麓的永安滩一带。当时正处于“平叛、反封建”运动高潮,随之而来的又是三年大饥荒,这让一路上饿死的冻死的批斗死的人与牛羊的白骨,从肃南到康乐、西水、马蹄、南城子、炒面庄、黄草沟、大黄山、大马营滩,最后到皇城滩,一路延绵在嶙峋的祁连山上,谁也不敢回头望。四年后,处于高潮的大搬迁不得不叫停,肃南县从此分割为三大块,“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的七族尧熬尔人从此骨肉分离”。

       牧人巴特尔喜欢称自己是尧熬尔人,而不是1953年出现的新名字裕固族。作为一位尧熬尔人,一位夏日塔拉草原上的骑手,牧人巴特尔1989年大学肄业后,曾骑着大马,花了十年的时间孤身走遍中国北方的草原,从兴安岭、呼伦贝尔、乌兰察布、阿拉善,再到天山西端、准噶尔、伊犁、巴彦郭楞、哈拉沙尔、塔里木东缘、阿尔金山,然后再到柴达木、青海湖草原、甘南草原、唐古拉山草原、祁连山南北两麓、马鬃山,接着他又到了蒙古国的草原,俄罗斯西伯利亚草原和泰加的森林,最终在叶尼塞河畔找到了那块白色巨石。巨石上用已无人知晓的2000多年前的古老文字——既不是古突厥文和回鹘文,也不是古代蒙古文,刻着一段碑文,牧人巴特尔抚摸着那段碑文,内心从此宁静了。因为在他们的语言中,叶尼塞便是母亲的意思。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叫“阿勒腾戈达斯”,是一切星星中最贵重的星星,下面住着他们的母亲“北方女王”。牧人巴特尔正是从北方女王的那片纯净的森林和雪原再出发,从2000多年前的西伯利亚叶尼塞河畔出发,沿着祖先的足迹开始寻找的:从泰加森林往南,到了阿尔泰,然后又到了贝加尔湖,接着又向南越过色楞格河和鄂尔浑河,进入蒙古高原,继而又离开蒙古高原到向西向南,到了天山南北和兴都库什山,最后,牧人巴特尔回到了自己出生地夏日塔拉草原。这是尧熬尔人最后一次大迁徙之后的栖息地。在1994年出版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志》的附录中,用了一页半纸对这场大搬迁进行了“纪实”,最后结论为:“在历时4年的搬迁中,正遇三年严重自然灾害的苦难时期,全县减少各类牲畜4万多头(只),群众减少收入及损失生活资料约为175万元,花费搬迁费约165万元,大迁徙途中死亡人口13人(大人2人,小孩11人)。搬迁后造成的后患至1988年才得到基本解决。”几乎与此同时,牧人巴特尔从父亲当年的工作记事本出发,对这场大搬迁进行了另一种纪实。当时,作为尧熬尔最大的部落——亚格拉部落的最后头目和新中国后北极村的第一任生产队长,巴特尔的父亲赛木道是那次迁徙的带领人之一。多年后,巴特尔正是从生产队长赛木道那本有着大红色塑料封面、印有镰刀斧头图案的巴掌大的笔记本上,遍访当事人,找寻这段几乎被淹没的历史的。而我正是从这里认识巴特尔的。

       我怎么会忘记呢?这让我有些羞愧,反而是巴特尔非常爽快:“哈,没关系!外人第一次到皇城滩时,常常跑错,跑到四百多公里外的肃南县城找皇城滩。没事,回家去。”巴特尔拍拍摩托车的后骑,就这样,我进入了有些暗淡拥挤的夏日塔拉草原。

                                                        2

       冬日的夏日塔拉草原有些单调漫长,我却从早到晚忙乎的不停。一早起床我便跟着昂噶去后山腰的小寺庙转经,回来后立即跟着巴特尔送羊到冬季牧场。送羊回来,我又要跟着昂噶后面去给五头牦牛一一挤奶,然后送它们去河边饮水,然后还要照看着火炉上永远咕咕响的酥油茶以及边上的烤馍馍。下午则跟着昂噶学做臊子面、转八角面、揪面片,青稞炒面等。傍晚,我还要跟着巴特尔后面去收羊,中途,还要把羊送到河边饮水,然后再上栏。吃完晚饭我又跟着昂噶去寺庙转经。晚上,我便听巴特尔说尧熬尔人的历史,或是跟着阿瓦和昂噶学说裕固语,比如说阿瓦意思是爷爷,昂噶的意思是奶奶,或是跟着昂噶学唱尧熬尔歌:

        黄羊的硬角若是断了

又有谁能接得上呢

命里的苦难若是来了

又有谁能躲得过呢

        我是在昂噶挤奶的时候听她唱起这首歌的。昂噶扎着头巾,几缕花白的头发散落在额头,蹲在大牦牛下面,两只手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动着,突然,我听到一段奇怪的调子从昂噶瘪瘪的嘴里飞出来,断断续续,凄厉怆然。后来,我发现昂噶在干活的时候总是哼这么几句。于是,我问巴特尔,昂噶唱的是啥?巴特尔笑了,然后将它翻译成汉语给我听。然后巴特尔告诉我,昂噶的母亲也就是巴特尔的外祖母英考尔,是祁连山兰夏格氏族的姑娘。“这个部落生活在祁连山腹地的深山密林中,放牧着一群雪白的阿鲁骨良马,这是一些方圆千里绝无仅有的白色纯种良马。这种马体形高大、结实,四肢修长。据说这是传说中的白马母亲的子孙们。”

      “谁是白马母亲?”我问。

      巴特尔的表情立即骄傲起来:“你知道我们尧熬尔人的创世史诗《沙特》?”

      “嗯。”我点点头,我在巴特尔的书中,曾看到过他的介绍。他们这个操蒙古语的尧熬尔部落,是尧熬尔民族中最神秘的一个部落,原因之一就是在他们部落中流传着一部口传的史诗《尧熬尔沙什特尔》(简称《沙特》),这部口传秘史不仅外人不可能理解,即便是本族人能懂其意的也寥寥无几。巴特尔的外祖母便是最后一位能唱全本《沙特》的人,也是尧熬尔最后一位毛日英·胡尔琴手。可惜的是,尧熬尔最后这位白发苍苍的歌手在1958年的时候,穿着白色的长袍,缓缓倒在了一颗白桦树下,到在一片雪白的火绒草和湛蓝的龙胆花盛开的山坡上。如今这部秘史大部分已经失传,只剩下很小的片段。在尧熬尔的史诗中,人类在一片洪水的惩罚中灭亡了,天地间剩下一匹白马一只白鸟和一个孤儿。正是那匹白马和那只白鸟养育了孤儿和尧熬尔人。白马后来老死了,孤儿便用白马的骨头、马尾和木头制作了一把毛日英·胡尔琴(马琴)。

      “1958年是我们尧熬尔人的一个巨大隐喻……”巴特尔说。

      “嗯,我明白。那之后,真的再也没有人会唱《沙特》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了。不过,昂噶还会唱一两个片段。每次,我听到昂噶唱时,心中充满奥亚尔。”巴特尔说。

     “奥亚尔?”我好奇的问。

       “哦,这是我们尧熬尔的一个古词,很难用汉语传达出它的意思,可以翻译成感动、忧伤、善良、温情,天气转暖了也可以用这个词。小时候,听外祖母拉着毛日英·胡尔琴唱《沙特》时,心里头便软软的,便奥亚尔。”巴特尔解释道。“有机会,让昂噶给你唱一次《沙特》吧!你就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了。”

        “真的吗?!”我惊喜地叫起来。

         “真的!哈哈!”说完,巴特尔便去抓公羊了。这一天,是巴特尔家抓公羊的日子。冬天是母羊们配种的季节,明年五月份就该下羊羔子。羊羔子是当地牧民收入的大部分来源,去年巴特尔的羊群产了120多头羊羔子,而北极村最好的羊把式赛木道阿瓦的羊群产了180多头羊羔子。产羔子的五月,几乎是最忙的季节,有时甚至几天几夜不能睡觉。当然,其中十一月的配种是关键的第一步。一般,他们都是到雪顿扎西的绵羊配种场拉公羊来配种。吃过早饭,巴特尔便去路口接来四只公羊,然后和阿瓦在羊圈中忙开了,几只羊几只羊分批检查牙口和屁股,然后再将要配种的关回羊圈,24只去年的新羊还不能配种便放出院子,基本上,这些新羊可以“老羊识途”,自行走到冬季牧场的。我在羊圈外跳上跳下,反而将这些识途的羊们吓得不认识路了。阿瓦说:“你还是回去帮昂噶吧。”确实,我真的不敢伸手抓那些屁股会扭来扭去的羊,于是便乖乖地到院子另一头看昂噶挤奶。实际上,昂噶也不会让我硬邦邦的手碰牦牛的奶头的。 我只是静静地望着昂噶,昂噶一直在快活地忙着,静谧地如阳光下,夏日塔拉草原上的一株吉根苏草。在草原上,巴特尔特意指给我看这种草原上最好的牧草。

3

       在巴特尔家还只一个星期,我一向坚挺的胖圆脸儿竟然变尖了。阿瓦打趣我说:“算了,你就到我家当羊八十吧!”起初,我不知道羊八十是什么意思,就知道傻乎乎地点头说好!一次,和阿瓦一起收羊,阿瓦说:“你现在想当羊八十也不可能了。”

       “为啥?”我问。

      “以前我们放羊,跟在羊屁股后面找草地,一天跑八十里,所以叫羊八十,你看现在草原都围起来了,哪用跑呀?巴特尔有时都用摩托车放羊。”阿瓦解释道。

       不过,阿瓦还是喜欢时不时打趣跟在羊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胖子我:“你到我家做羊八十好了!”我依然会仰头回答,好!不过旋即我会加上一句:“羊给狼咬了我可不赔哦!”这下,阿瓦便不做声了。因为那天,安家的羊竟然大白天给狼咬了。我和阿瓦一起去收羊,刚好看到住在阿瓦冬季牧场边上的安家的羊八十也收羊回来,其中一条小羊的腿血淋淋的。阿瓦说,有狼了。我吃惊地看着那只楚楚可怜的小羊。

       第二天一早,巴特尔用摩托车载着阿瓦去皇城滩坐车,因为晚上接到电话,阿瓦的弟弟不行了,所以阿瓦要赶去四百公里外的红湾镇看弟弟。于是,放羊的重任让我独立代理一天。这让我立马严肃起来,抓过阿瓦的小羊鞭,迎着初升的太阳,打开羊圈,嘴里还学着阿瓦那样“忽雷……忽雷……”地叫着。


        羊儿们是真的很乖,每一只羊都认识路,我只需要跟在羊群后面便可以,似乎不是我放羊,而是羊放我。不到半个小时,我便将羊送进了冬季草场,然后把栅栏关好,我的任务便完成了。正探头探脑找隔壁安家那只被狼咬了小羊时,突然看到对面山梁上,有一个妇人向我招手,我连忙跑过去。这是巴特尔家最近的邻居安家,也是我看到的第一位邻居,这让我充满了好奇,立即踩着雪嘎吱嘎吱过去。


         翻过一条小山沟,小心钻过铁丝栏上的一个洞,仰头再看,妇人已回到屋子里,扶着门框向我招手示意。我向她大声问好:“你好!”


       她也说:“过来。没事,我看住狗了。”


       在牧区,被人叮嘱小心最多的不是咬羊的狼,反而是应该咬狼的牧羊犬。这种牧羊犬非常凶悍、勇猛,厉害的时候是完全可以挣脱铁链,跳出去与狼搏斗的。可是,这些犬大多有些弱智,且太忠于职守,我在巴特尔家住了七八天,那三条牧羊犬每次我还未走近就趴在地上呜呜呜叫,对我蠢蠢欲动。无论我怎么讨好它们,那三条有些混账的牧羊犬就是不认我,反而更加猖狂,以致于每次绕过它们,再绕过五头安静慈祥的牦牛,跑到一个小山包后面大小便时,我都必须用光速解决。露天的茅坑本来就非常寒冷与羞涩,而这三条混账牧羊犬还让它变得非常危险,一声比一声凶残的叫声,让我每次大小便都变得提心吊胆、胆战心惊、惊心动魄的。以至于后来,昂噶看我连水都不敢喝了,才特许我可以在屋后的羊粪堆上小便,不用出院子经过混账狗到露天的茅坑去。阿瓦对我说,一次巴特尔寻羊回来,其中一条最凶悍的大黄犬挣脱铁链子,咬着巴特尔的胳膊怎么也不放,最后巴特尔将其拖到门边,用门使劲夹大黄犬的脑袋才得以摆脱。第二天,昂噶发现巴特尔的被子里全是血。用巴特尔的话说,这些牧羊犬都是昏狗。

        我看了看屋子旁的两条牧羊犬,果然栓得好好的,虽然对我的到来很警惕,不过总算还安静,没有呜呜呜叫。于是我放心穿过院子,和妇人进了屋。屋子昏暗狭小,除开一张大炕外,便剩下一个大炉子在中间,另一旁是一张大桌子一个大柜子,到处都是凌乱的小物件。妇人向我抱歉地笑了笑:“我不怎么会做家务,最近刚心脏手术出院……”

       “没关系,你不用招呼我。”我说,自己找了一张凳子在火炉边坐下。其实看得出来,妇人脸虽然有些浮肿,却罕见的白净。同样白净的手,一直抱着一个暖水袋,捂在胸口。最惊讶的是,她竟然可以说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这在西北非常罕见。即便是巴特尔这个西北大学历史系肄业的大学生,我有时都难以听懂他的兰州普通话。阿瓦在解放初曾上过扫盲班,所以会说一些非常难懂的普通话,而昂噶虽然可以听懂,却不会说普通话,这一直是我最感遗憾的地方,这让我根本无法完全进入他们的世界。

        待我坐定,妇人还是放下暖水袋,在桌上找了一个干净的碗,倒了一碗酥油茶给我,然后在我对面坐下,说:“你自己吃馍。”

         “好,你不用招呼我,我自己来。”我再次说。说实话,我有些害怕这位妇人,虽然她言语并无冒犯之处,可是她的热情显得非常生硬,即便笑容也显得非常牵强,且一瞬而过。

      “我们家羊给狼咬了。”突然,妇人直愣愣地说。

       “我知道,我昨天看见了,那只羊呢?”我努力使自己的语调轻松一些。

        “一早被拖走了,我儿子给拖去皇城滩宰了。”妇人说,见我不解,又解释道:“这样被狼给咬了羊,是活不过冬天的,不如早一些宰了好。”

         “哦。”

          “我们家的羊八十今天走了。”沉默一会,妇人又突然说到。

          “啊,为什么呀?”我问。

           “羊给狼咬了,他们是要赔的。这初冬的白天就有狼,他们会赔不起,就走了。”妇人愣愣地说。

            “我没想到这里就有狼!”我说。

             “有的,若是饿极了,狼还会到羊圈里咬羊。”妇人说。

             “那你们的羊怎么办?谁放?”我问。

           “没事,斯格坦今天会来放羊,实在不行,我儿子他们自己来放。这些羊是我那三个儿子的,我没有羊,我啥也干不了。”妇人说。斯格坦是这里出了名的羊八十,本是祁连县的一个蒙古孤儿,十几岁来这里做羊八十,直到现在三十几岁还是羊八十,孤身一人,谁家请他,他就住在谁家羊圈旁。我曾在皇城滩见过他一次,人出奇的沉默,几乎让我怀疑他是否还会说话。不过,眼下,我希望自己不要太沉默,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出话题和眼前的这位妇人说。

         沉默许久,妇人站起来,说:“我刚做完手术,我去炕上躺着。”

            “要么我回去吧,你休息。”我连忙起来。

       妇人连忙拉住我,说:“别,你别走,和我说说话。我真的只是有些累了。你在这里先喝茶,吃个馍。”我只好再次坐下来,喝了一口酥油茶,果然比昂噶的差了许多。妇人见我不走了,有些开心地笑了,然后缓缓爬上炕,径自躺下了。我有些尴尬,只好四处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屋子和妇人,除了脏乱差一些,其实和昂噶家并无太大区别。

4

        几年后,当我坐在世界的另一端,坐在美好的波士顿时,即便浸润在公园街教堂的钟声里,那妇人不甘、怨恨与企盼的声音依然会在我耳边响起,生硬犀利,扰乱我的平静。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句话的。

       “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突然,妇人说。我一口馍没有吞下,噎在喉咙里。

        “你知道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妇人再次说道,声音依然是缓缓地,却非常生硬尖锐。我咽下喉咙里的馍,无言以对。妇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是大学生,我在兰州民族学院上学。那时我的成绩可好,总是第一,那时我还是读预科,可是后来我……

          “你知道那个时候的,讲成分。我成分不好。我娘是马步芳的土匪从部落里抢去的,解放的时候,我爹就给枪毙了。可我娘就成了土匪婆。后来斗的可惨,我娘就投了西营河,喏,尸体就躺在那河滩上,几天都不让收尸……

       “那时,我真不甘心,我就要上大学了,可是,他们让我回来,不让我读,等我回来,我就是反革命的子女,就不让我回去读书了,你知道吗?我可喜欢读书,我一直喜欢看书,这里的人没人懂。我那个老头子就知道喝酒喝酒,最后喝死了。可是,我没法读书了,我只好回村子里,我又不会干活,我从来不会干这些活,我只喜欢看书。后来没办法,才嫁了这个人,他成分好,他敢要我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哪敢挑呀。可是他根本不懂我,喝醉酒就打,骂我怎么这么没用……”

       我想,大概是 妇人生冷的馍噎住我了,我一直说不出话来,幸亏,她躺在炕上,看不到我满脸的尴尬。我只能静静地坐在火炉边,听妇人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却清晰尖锐地叙述:“听说你是从上海来的。那时我们村里也来了许多城里的,我可喜欢和他们在一起。那时,我已经有两个娃娃了,可是我就是和他们说得来,整天有说不完的话。我还请他们到我家喝酒唱歌……你知道吗?我可会唱歌跳舞的,他们都喜欢我。那时我还和他们一起写墙报,写标语,我字写得可好。他们都不如我呢……”

      接着,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可是,我这一辈子都没谈过恋爱!”妇人又突然说到:“他们根本不懂我。后来我看张贤亮那本《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看一遍哭一遍,看一遍哭一遍,他写的真好呀!你读了大学,你应该知道张贤亮……”

      “嗯,我知道,昂噶,我看过那个小说。”我小心地回答道。

      “嗯。我还喜欢看三毛的书,就是那个台湾女作家,她到过我们祁连山……你说做女的,怎么可以那么到处跑,那么自由呢?”妇人依然躺着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位比我父亲还要年长的妇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们那一辈人的字典里是没有爱情与自由这两个词的,那是过于奢侈不能奢望的东西。

         沉默中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却是羊八十斯格坦。一大早,他已经把两户人家的五群羊送到牧场了。这会,他进来喝口热酥油茶暖身子。妇人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起身,斯格坦自己动手找了一个碗,从炉子上的茶壶里倒了一碗酥油茶喝了起来,看得出,他对这里非常熟,仿若是自己的家。过了好大一会儿,妇人才对斯格坦说:“你帮我挑担水吧,缸里没水了。”

         “哦。”沉默的斯格坦答应着,三口两口喝完酥油茶便找到桶子走了。良久,妇人才慢慢起身,一边下炕一边对我说:“我给你做一些好吃吧。”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这会该回去了,昂噶估计要担心了。”我连忙站起来。

        “不过也是,你们那位昂噶比我会做吃的。你还是去她那里吃吧。我现在拿一瓢水都吃力。”妇人笑着说,依然很生硬。回到炉边喝了两口酥油茶,又慢慢回到炕上躺下,说:“其我不是裕固族,我没有她们能干。”

        “啊!?”我说。

         “呵呵,我是汉族人,在这里属于少数民族了,我也不会唱她们裕固族的歌。”妇人继续说:“这里的人都不懂我,连我女儿都不理解我。我住院的时候,我说要看书,她们都不理解,不给我买。后来我急了,她们才给我买……那书还在我包里,你可以看看,就那……”妇人抬起身,努力指着墙上一个包。我取下那个包,从里面掏出了两本《读者》文摘。妇人又缓缓躺下,说:“对,就这两本。我就觉得没有比看书更好的了。我和他们这里的人都没法交流。”

       许久,妇人又缓缓说道:“我这一辈子都没谈过恋爱……”

        我拿着两本《读者》,立在火炉边,只有沉默。

       幸亏斯格坦担水进来了。贫瘠的祁连山最缺的便是水了,昂噶家都是定时拉着车到西营河旁拖水回家放在大缸里的。用水非常节省,阿瓦常常用我的洗脸水继续洗脸,然后还得留着干完活后洗手。如今冬天,河面已经结了薄冰,取水的活非常辛苦。即便是蒙古汉子斯格坦,两只手和脸也冻得通红的,大胡子上还有冰碴子。我招呼着斯格坦坐下烤烤火,但他却不得不赶紧告辞,因为牧场出现狼了,他得去牧场上盯着。

       妇人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我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说:“我出来很久了,得回去了,否则昂噶会着急呢。”

       妇人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右手摆了摆。我小心翼翼推出屋子掩上房门,长长舒了一口气,但愿我没有看见她的泪痕。

       回到巴特尔家,果然,昂噶已经裹上了厚厚的头巾,出门找我。远远看见我从山梁上歪歪扭扭地走来,便回屋里等我。我连比带划告诉昂噶,我在安家家里做客呢。昂噶很开心,连比带划告诉我,那妇人的字写得顶呱呱。然后叹了叹气,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继续打酸奶。

    

5

         我一直很想让昂噶给我唱《沙特》,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昂噶总是很忙,有着干不完的家务活,煮奶茶做饭、喂鸡喂狗喂牛、挤奶打酸奶做奶酪、拾粪烧炕烧炉子,然后还要在寒冷的西营河里洗衣服。每天早晚,昂噶还一定会去后山腰的小寺庙中转经磕头。虽然昂噶这一支尧熬尔人的语言属于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但在信仰上接受了唐古特人的佛教格鲁派。因此,只要闲坐下来,昂噶便会闭着眼睛,转着手中的念珠,嘴里念着经文,脸上所有的褶皱都变得庄重而神圣,让我不敢造次。

       不过,我最终还是幸运地听到了昂噶的《沙特》。那天,送完羊,喝完早茶,便听到院子外竟然有马达声。我跟着巴特尔的后头看,院子外竟然停了一辆大翻斗车。车上跳下两个人,巴特尔和阿瓦亲热地迎接过去。一阵寒暄过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巴特尔的老丈人和连襟巴斯夫,他们是来拖羊粪的。

        来牧场没几天,我便发现羊粪牛粪都是好宝贝。每天,昂噶都会在屋后填羊粪烧炕,所以屋子里总是暖和和的。而炉子上烧的正是牛粪。若没有它们,零下三十多度的祁连山可是要把人冻成冰棍子的。此时,我南方的冬衣已经不能让我在屋子外保暖超过半个小时。于是我越发热爱这两个宝贝,并热烈地加入到铲羊粪的队伍中去。我们六个人,分为三组,一人拿着蛇皮袋,一人操铲子,呼呼地就装好了小半车;然后再将几十袋羊粪插了一圈,接着又往中间填羊粪,几个小时后,翻斗车堆积得像一辆大卡车似的那么给力,我很惊讶羊圈里竟然有那么多温暖的羊粪。巴特尔和巴斯夫爬上翻斗车,用绳子固定那些蛇皮袋装着的羊粪,两位阿瓦站在一旁乐呵呵地笑着。太阳已经滚落到祁连山上了,变幻的云彩如天马行空的想象,脚下的西营河在明灭中流淌,又到了牛羊上栏的时候了。

        巴特尔骑着摩托车去收羊了,我在房间里洗手,却怎么也洗不干净指甲缝和掌纹中的黑污渍。两位阿瓦用我的洗手水接着洗手,我好奇地看了下他们的手,指甲缝和掌纹中都有黑黑的污渍,于是泰然。这一天,昂噶的饭加了劲,饭竟然是白米饭,菜竟然是牦牛肉炒辣椒和西葫芦。这几乎让我惊喜若狂,在西部独自逛游几个月后,我最想念的正是白米饭。

       等巴特尔收羊回来,已经快五点了,太阳只剩下一小块挂在祁连山顶,温度已经开始急剧下降了。而屋子里却比平时热烈了几分。两位阿瓦已经开始喝酒了,一边唱歌一边喝酒,这让我终于见识了草原喝酒之风。巴特尔则问起巴斯夫家前几天死去的一头牛。

        “那胃里头掏出来的全是铁钉和塑料袋,你说,能不死吗?”一脸大胡子的巴斯夫仰头喝了一口酒,叹气道。

       “啊?!”我不由惊呼。

        巴特尔苦涩地笑了,说:“妹子,你是不知道,如今在祁连山早就找不到一片完整的草原,58年,我们这里要求尧熬尔人和村里的人一起砍伐原始森林,然后将用牦牛驮到雪山上烧,说要把雪山融化成河水灌溉农田、修建水库,疯狂吧!”说着,巴特尔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又说:“好像一直在乱折腾,60年代弄‘农业上山、牧业下山’、‘牧业学大寨’运动,70年代要求我们牧民粮食自给,被迫垦荒毁林,如今还在要求垦荒毁林……”巴特尔又叹了一口气,自斟了一杯酒喝下,继续说:“你就说那个明花农业开发基地吧,几百口机井日夜不停的抽水,祁连山的水都要给他们抽空了。如今这糟蹋这污染,这雪山线能不上升吗?这草原能不消失吗?最后还总是将责任怪罪到牧民上,说过度放牧,我看我们都快没得放牧了……以前,在草原上,只有牲口才是我们的财富,现在呢,是草,草比牲口都重要了。你看,现在家家户户的草原都用栅栏铁丝围起来,看得比牲口都重要了。你说,没有了草原,我们还是尧熬尔吗?……”

        巴特尔放下酒杯,沉默良久,突然站了起来,低声唱起来:“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在祁连山,在夏日塔拉草原,我不止一次听到这首千百年前的匈奴谶歌。夏日塔拉的意思是“黄金草原”。13世纪的时候蒙古王阔端曾在这里建城,所以称为“黄城”,后误写为“皇城”,这就是今天的皇城滩,也正是牧人巴特尔唱起这首谶歌的地方。一时间,历史的沧桑塞满了这座土屋。

        一直坐在一旁闭着眼睛转手上佛珠的昂噶缓缓站了起来,满脸的皱纹如花儿一般慢慢绽放,然后,她唱了起来:

               爬上南边的大坂向下看

      不见了我父亲放马的茅草地呦

      却见那里大火燃烧黑烟呛了我的嗓子

      啊……呼……呜……


      走过北边的山沟向远看

      不见了我娘家的帐篷呦

      却见那里风吹黄沙眯住了我的眼睛

      啊……呼……呜……


           两位阿瓦哭了。巴特尔哭了。巴斯夫哭了。我也哭了。整个屋子充满了奥亚尔。

6

       一场风雪一场寒。夏日塔拉草原越来越冷了。巴特尔的媳妇和女儿萨娜回家了。牧区没有学校,孩子们读书一般都到皇城滩镇上读,条件好一些的会让妈妈或是一位老人也跟着,在镇上租个房子照顾孩子读书,条件差一些的便寄养在亲戚朋友家。萨娜成绩不错,于是在更好一些的武威县城读高中,巴特尔的弟弟在那里教书,巴特尔的媳妇则在那里照顾女儿。如今放寒假了,萨娜便回家了。昂噶早早把萨娜屋子里的炕烧起来了。

        傍晚,夹着小风雪,萨娜和她妈妈坐在巴特尔的摩托车后到家了,屋子里立即变得热闹起来。因为萨娜实在是一个活泼的姑娘,连昂噶脸上的皱纹也变得生动起来,看着萨娜带回的mp4,一直抿嘴笑。不过,萨娜更感兴趣的显然是我,围着我问个不停:“你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呀?”

       “我写论文,刚好写到裕固族,就跑来看看。”我说。

        “裕固族有啥好看的呀?”萨娜问。

         “好看呢。你看你爸的书就知道了。”我说。

         “我爸的书有啥好看的?”萨娜反问。

         “你爸很了不起,打捞了不少你们尧熬尔人的历史。”我说。

           “我爸是尧熬尔,可我妈是蒙古人,我外婆是藏人,我大姑父二姑夫和大姨爹是汉人,我二姨爹是蒙古人。我既不会说藏语,也不会说蒙古语,更不会说裕固族语,我只会说汉语,哦,还有英语,你说我是那个民族的?”萨娜说。

        “……呵呵。”

        我无言以对,只好尴尬地笑。一旁的巴特尔也大笑,说:“许多年以前,我在腾格里大坂后山冬窝子里问年迈的艾勒奇,就是我们尧熬尔人的萨满巫师,我们尧熬尔的命运如何?罗卜藏皂巴,这位老艾勒奇放下手中念珠,沉默许久对我说,孩子,尧熬尔最终将消失在这片草原。哈哈,估计我就是最后的尧熬尔啦,哈哈哈……”巴特尔不断笑。

       第二天,巴特尔带着我和萨娜到山上祭鄂博。吃过早饭,我们先是坐摩托车沿着一条小道向祁连山深处驶去,中途,巴特尔在秋季牧场停了一下,让我看了下他枣红色的大马和阿瓦的大白马,这是他们夏天放牧的朋友。而冬天,这两位朋友在秋季牧场里的马厩里过冬。出了小小的秋季牧场,我们继续前行,到了路尽头再弃车步行,翻过了一道山坡又一道山坡,一直走到路的尽头,我有些喘不过气了。巴特尔说,到了。我抬头才发现,我们已经站在一道山脊上,最高处有几块大石头搭的鄂博,几串风马旗迎风飘展。巴特尔稍稍整理了下鄂博,将带来的松柏放上去,浇上酥油点燃,松柏的香味渐渐溢出鄂博,巴特尔和萨娜举起一支冒烟的松柏,围着鄂博转圈祷告,我又听到了巴特尔的歌声:

  我祈祷那天边的大雁

  带我飞向远方

  去寻找那梦中的草原


   ……

  我祈祷那阿鲁骨的白马

  带我越过那达坂

  去寻找梦中的草原

      

       这是他们尧熬尔的一首古歌。我一边听着这古老的歌,一边看着祁连山上的日出。这是我第一次站在高处看祁连山。古老的祁连山连绵不断,层层叠叠,已经接近正午了,太阳才勉强爬过最高的山顶,所有的山坡一面明亮一面阴冷,于是整个祁连山脉变得忽明忽暗,云霞明灭。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嶙峋的山脉,光裸的巨石,突兀粗犷,即便是昨夜的薄雪也难以遮掩那大片大片的灰黄或是土褐,它们总是给我绝望的感觉。即便站在太阳底下,我也无法面对那种团团压迫而来的明灭可见的绝望。我想家了。

          一个星期后,我坐在巴特尔的摩托车后离开了夏日塔拉草原。因为我该回到自己的世界写论文了。走后第二天,据说祁连山上的风雪让最优秀的牧人也会迷路。几个月后,我不得不交上一篇很糟糕的论文。几年后,我在波士顿,常常想起最后的牧人巴特尔,以及最后的歌手昂噶的歌声,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从没有问过昂噶的名字,以及那位汉族妇人的名字。她们还好吗?我的内心充满奥亚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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