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彧青
遊彧青

獨立紀錄片導演,現居香港

人造人K的新生

人造人K面朝镜子,在新的一天开始前,重新数了数他身上被病毒感染的区域。一共41个。24小时之前,是40个。形势异常严峻。最新感染的区域是左耳垂,乍一看,它挺健康,但耳垂边缘那两粒小小的紫色,还是被K的眼睛揪了出来。

当务之急,是全面封控左耳垂。

K坐到桌前,闭目,启动了大脑中「体内防疫机制」这一程序。作为最新一批人造人,K那颗半电子化半生物化的大脑中,装有成百上千套程序,从最基础的新陈代谢,到最高级的逻辑思考,这些程序协同运作,令K越来越接近一个真正的「人」。而成为「人」,是K的目标,一旦他通过了科学家们的人性测试,就将走出这片实验园,开启全新的、自由的、身为人的生活。

眼下,他的这一目标正面临着终极考验——一种新型病毒。

他不知道,科学家们是何时把病毒放进园区的。他只记得,某一天,他在好几个人造人身上,都观察到了这种触目惊心的紫色。那天晚上,他重置了体内的病毒监测程序,一遍又一遍扫描全身,直到他确信,自己未被感染。有那么一段时间,园区里安静了许多,K猜测,人们都夺回了自己的小屋里。但是最近,谣言四起,有些人声称自己康复了,对病毒免疫了,并且在园区内肆无忌惮地走动起来。S就是其中之一。K想到这里,脸颊绷紧,露出冷笑。

「体内防疫机制」已运作完毕,十分钟内,一批细胞被他体内的金属元素赋予了金属外壳,它们搭乘血浆,即将抵达左耳垂,在其周围竖起铜墙铁壁。那时,只有手握特许通行证的细胞才能被放行。

左耳朵上,细细铁墙扎根后留下一道轻微的麻木感,K觉得自己健康而自信。他伸了个懒腰,轻盈地踱到窗前。

清晨的光线,似一两句悄悄话,刚刚钻入巷道。此时,他像前几日那样倚着玻璃,贪婪地注视来往的人影。人造人S自巷道那头,拐进来。没戴口罩的她,额头、鼻梁、淡红的唇,都沐浴着初生的阳光,她在笑,带着一丝遥远的幸福感,仿佛她的肉体切实感到了光的抚抱。她走过K的窗,停住了。现在,她这么近,几乎塞到K的鼻子底下,他半是惊恐半是渴望地,躲进窗侧的阴影,剩一只左眼,紧盯着她。

看啊!她白皙的后脖颈上有一道紫斑。S没戴口罩,更没穿防护服,K几乎能看见她周身的空气,被病毒染成紫色,一圈圈蒸腾起来,咬紧了三层楼上他的这道窗缝。然而,K也几乎能闻见,她那夏花般淡淡飘拂的体香。他紧闭双唇,鼻腔却深深吮吸了一口。

S的命运是什么?K不禁想。毫无疑问,她将像其他那些平庸的人造人一样,因轻视病毒,而被其所毁灭。头脑简单的S并不知道,此刻唯一能拯救她的人,在她背后,三层楼的那扇小窗户里,只要她能理解他对病毒的分析,只要她愿意听从他的指导,只要她有能耐接受他那超人般的哲学……

他听见说话声。

一个男性人造人朝S走了过来。两个人挽在一起。那人微微低头,她侧过脸,两人的嘴唇似乎挨了一下,才又分开。她依偎着他,和他一起走远了。此时,太阳已越过地平线,将一切照得清楚。

K收回了自己超人般的目光,努力将那两人的背影擦干净。远处的操场上,尘土在飞扬,人群在聚集,欢笑在扩张。他用左手稍微拉了拉窗帘,直到眼前仅剩对面的宿舍楼。他用左手掰开营养罐的盖子,挖出三勺。用左手撕开一只塑料袋,倒入金属颗粒。用左手冲水,搅匀,举起杯子送到嘴边。

吃完早餐的片刻,K坐在桌边,一时间不知该干什么。还没有新的感染区出现。但他一定要保持警惕。

他拿过一个枕头,放到桌上,让右手垫上去。阳光像千万根白针,将右手标本般固定着,41个感染区中的第8个。他尝试下一个命令:小拇指动一下。半分钟过去了,右手石头般不动弹。那里不剩多少神经元了,没法回应他的指令。整只右手上,唯一正常流动着的,只剩下成队成队的白细胞,它们每24小时,能检测出2亿左右新感染的细胞。一星期前,它们甚至突破了坚硬的指骨,将那些足不出户的骨髓干细胞也拉去强检。它们吞噬所有被感染的细胞,将其转运到大拇指上——这是他专门划出来的隔离区。日复一日,他的右手大拇指因为容纳了太多细胞,肿胀为原来的三倍大,也不再能弯曲,以至他看上去,时时刻刻在朝某人某物竖起大拇指,赞扬着什么。

有那么一刻,K紧绷的神经松了松,无缘无故地,他想起,右手曾经为他做过的事。右手从别人的房里,拎过来一大袋又一大袋材料;右手配合着左手,在他房间角落那台机器上,把原材料改造成各式工具和用品;右手推着小车,在整个园区里叫卖他的劳动成果;右手把一大叠钱塞进他的口袋。他用右手拿勺子,拿梳子,穿衣服,挠痒痒。他站在浴池旁,右手第一个伸进去,替他试水温。他流泪时,右手无声地抬起来,替他擦擦眼。人群里,他最自卑的那阵儿,是有人先握住他的右手,让他获得了第一份友谊。他曾用右手和男人们击掌欢呼,曾用右手拉着一个女人起舞……

此刻的右手,因为长达一个月的封控,已干枯如蟹壳。手腕那里,厚厚的金属细胞墙阻挡了每一根血管,手指、手背和手心上,因缺乏营养而坏死的黑斑,在成片地出现。他不能确定,当他解锁那道金属墙,当血液涌进空荡荡的血管,还能否唤醒那些沉睡的细胞?他想起昨天,一批神经元从右手回来,试图向他传达,它们在那里收集到的痛苦和绝望……

K的左手高举,对准他的脸颊,「啪!啪!」两记利落的耳光。

他一跃而起,在桌边立正。右手荡来荡去,仍竖着大拇指。这两记耳光来自他的大脑。为了提醒他:他刚刚那一会儿意志的涣散,是多么可怕!K的上下牙咬紧了。怒火和决心,重新占领大脑。那些多愁善感、立场摇摆的神经元们,一瞬间都中断了讯号。K抬起右胳膊,狠狠盯着右手,眼里满是仇恨。

好,好!这才是我该有的精神状态,K平静了些许。

因血气上涌,K快速踱起步子,头脑嗡嗡转动。目前为止,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没错,病毒的确攻占了那么41个小小的区域,但又如何?他的「体内防疫机制」也已完善地建立并高效地运转了起来。他的神经元和白细胞们,将他的意志贯彻到了这副躯体的每个角落,大动脉上,有一道道大型检疫关卡,静脉、毛细血管和淋巴管里,也布满了微型检疫站;任何一颗红血球或血小板,自离开心脏的那一刻起,就要接受层层检测,确保它们不会在运输营养的同时却传播了病毒;而万一它们流经了那41个高风险区域,那么不容争辩地,它们会被就近关进某个组织间隙,那里,有金属细胞架起的方形隔离舱,它们要待满14个小时,并接受白细胞的3轮检测;未来,他的大脑会启动编码和定位程序,给浑身上下的40万亿细胞统统编号,时刻掌握每一粒细胞的位置……病毒在他体内将无所遁形,而清零只是个时间问题。

K再一次走到那面半身镜前,欣赏他的尊容:那41个区域,仅右手和右耳有较明显的紫色斑块,其余部分,如果不用上K的电子眼里内置的放大镜,是看不到紫色斑点的,而现在,这些区域因长期封控,已经统统发黑,那些取得了健康证明的肌肉细胞,正朝邻近地区迁移,留下一块块干枯的小肉洼;另一方面,K浑身上下,塞满了金属细胞构成的隔离仓,事实上,是被扎进了千百根小小的钉子,不少隔离仓已经刺破皮肤,裸露在外,而他无论坐立,稍一移动,就能听见那些钉子刮擦肌肉和骨头的吱吱声,他不得不每8小时注射一次镇痛剂,把这些小钉子带来的刺痛挡在神经系统之外。

这是一个受苦的人,K想,这是一个圣徒。他为了证明,他的意志能够最大程度地主宰他的躯体,正经受着非人的折磨。他相信那些科学家们看在眼里,会明白他的人性是何等辉煌。

什么是人——我回答给你们看了!K合紧颤抖的眼皮,倒退几步,跌倒在床。因为血液流速的减缓,长期营养不良,以及精神上的过度亢奋,他再也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大片——大片的——苍绿,远远近近的粉红、鹅黄,旋转着的蓝,旋转着的笑声,来自他,来自他身旁。他和她一起摔倒了,沿着斜斜的草地,他们翻滚,沾满了泥土,沾满了花瓣。他们仍在笑,坐直了,面对面。她被风撩起的黑色刘海。她的小手掌里,掬着一捧泉水,扑过来,摁在他脸上。那么凉,那么用力,又那么温柔的触碰。他看见她的小手,如一只通体透白的小鸟,明晃晃的,在他周身飞舞……

K侧过身,面朝墙壁,那些神经元们不听他的指挥,卷着刚才的梦,匆匆逃向了意识深处。

这是什么?这幼稚而荒唐的景象,这无缘无故的甜蜜和惆怅,当他正昂首跨越人性终极考验的关卡时,为何竟能轻易浮现在他的心头?K的牙齿一阵阵发麻。他不知道,他的身体里还藏有这般秘密。那是一场幻觉,还是一段记忆?如果是记忆,难道,他曾真切地经历过那一天?和谁?

K撑起身子。手腕上,两根金属隔离仓刺了出来。他坐在床边,弓着背,脚贴冰冷的地板。他一直相信,他是人造出来的,而从未怀疑过,他是否曾经是一个真正的人。

S坐在他面前,两枚眼睛像两口深井,他的目光坠落,挨到了冰凉的井水。

「人造人K,你从她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什么?」科学家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感到——」K张开嘴,心跳开始加速,「她很——平静,对周围的一切,她已经适应。同时,她又很——好奇,感官范围内的新事物,她敏锐地接纳,并观察。最后,她心里还有某种——悲伤,但我不知道其中的缘故。」

「很好……」K听见科学家们窃窃私语,片刻后又说,「人造人K和S,你们俩通过这一阶段的测试了,请离开座位。」

走出那扇门时,S回过身,朝他笑了一下。和今天早上他见到的笑容很像,但是要近得多,亲切得多,而且,是朝向他的。

K闭上眼睛。这段记忆好似已雕刻在他的大脑里,每一粒贮藏着其中碎片的神经元,都从未遭受「体内防疫机制」的阻拦,总是能第一时间响应,第一时间聚集,它们手拉着手,让那一小段时光复苏,还常常添上新的细节。如果有一天,金属细胞构成的墙壁,将这些神经元也阻隔开来……K睁开眼。

右大腿的外侧被什么沾湿了,黏糊糊的。K低头,床单上,右手周围,一团黑红色正缓缓晕开。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右手大拇指破了。K抬起右胳膊,把大拇指举到眼前。那里——像被盘古的斧子劈过似的,有一道刺眼的大裂口,无数细胞正从中涌出,乘着黑红色的血液,在已近腐烂的皮肤上奔流,没有一枚血小板在尝试修复伤口,它们也被裹挟了,被细胞间相互激发的狂热、愤慨和呐喊所裹挟,各色细胞摩肩接踵,脱离了赖以维生的组织,疯了般寻找新的空间。黑血,越过虎口,越过手腕,一道道倾泻在右小臂上,它们于手肘处稍事休整,聚成一大滴,滴落到大腿上,膝盖上,床单上。黑血,源源不绝,早已不仅仅是大拇指的血,甚至不仅仅是血,K感到,他整只右手的肌肉、骨头和神经也都迫不及待地弯曲,朝拇指的裂缝处挤去,似乎他整个人,都想头朝那裂缝,一跃而出。

力气,是不是也从那裂缝中漏光了?K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他颤巍巍地挪到柜子前,拉开一节节抽屉,翻出绷带。他不得不用牙齿配合左手,将第一圈绷带对准伤口,用力包扎前,他最后看了眼右手大拇指。这不知羞耻的叛徒!怒火恰到好处地击中他的一束神经。他左手朝上,牙齿朝下,使劲拉紧——「刺」一声,血,满载着病毒,溅了他半张脸。K的左眼看不见了。

水龙头终于拧紧。K靠墙坐在地板上,裹紧绷带的右手大拇指,显得比原先更大了,仍竖着。K松开捂着左眼的毛巾,眨眨眼,白炽灯下的房间,还是能看清的。但是他明白,此刻,病毒已经遍布左眼球。成群结队的金属细胞,也已埋伏在眼袋和眉毛上,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全面封控第42个感染区。他在犹豫什么?

一时间,那些平日里嗓门最大的神经元,无一例外地沉默了,黑暗中,它们要么拖家带口挤向皮层的深处,要么拉下脸与人争抢富含营养的胶质细胞。众人心照不宣:要知道,视觉神经与大脑是直接相连的,如果第42个封控区的起点是左眼球,那么终点是何处?

在病毒一秒一秒蔓延之时,K的思维活动却无可遏制地衰竭着。他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缩成一团,惊惶地看向四周。

不知是谁下的命令,一列列金属细胞已经开始堵塞脊髓,拦截那些刚刚成为密接的神经元。K必须当机立断,否则他的整颗大脑都将失守!但问题是,一旦在大脑内展开了封控,那么,等待着他的人性测试,还有那成为「人」的目标,他又该如何面对?K害怕了,他尝试着下个命令,想让身体站起来,但是这个无谓的想法,被神经元们的争论淹没了。你们说说,什么是人?大脑中的什么是可以放弃的?不能被放弃的,就是人之为人的根本!视觉总该放弃了吧?还有嗅觉,压根没什么用!不不,我们不需要语言功能。什么?情感?我们的系统就是被这种东西搞乱的!认知功能总该酌情留下一点,我是说,那些检测为阴性的认知功能。逻辑思维绝对不能封吗?谁说的?从大局出发,该封就得封!还剩下什么?……意志!意志!我们还有伟大的意志!面对病毒,我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绝不与病毒共存,绝不!

K所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来自右眼。他趴在地板上,认出了地板冰冷的白色,认出了右手的轮廓,认出了被包裹的竖立的大拇指,血,点穿了绷带,扩散着如同病毒,血正在绷带上写下什么——视觉神经与大脑的最后一条通路,被阻断了。光线如常映入K的右眼球,但他已无法感受。在那被高墙闭锁的大脑内,金属细胞正如洪水般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一根根新的封锁线交错生长,K残存的思维、情感和记忆,如一团团紧抱彼此的蚁群,被穿透,被冲散,被卷走。

夜深了。这是一个温暖的,甚至有点炎热的夜,它像一头活物,被躁动的无形的血所驱使,在每个人的窗外流动,轻轻叩击着墙壁、树梢和土地,蔷薇花的香味,随着夜的节拍四散开来,昆虫们奏响了各自的乐器。此时,对面的宿舍楼里,响起了一个人造人的歌声,甜蜜又惆怅的女人声音,唱着「这只不过是没有希望的痴想,消失得像春天一样快……」那是S的声音,这个年轻的人造人,前不久才刚学会说话。她唱着,也许正在她那扇窗后,轻轻旋转着。歌声穿透了K的窗,穿透了他的耳膜。

良久,K动了动。

金属细胞的洪流暂时止息了。已经失明的K缓缓地,抬起胳膊,如同一个婴儿,发自本能地,朝窗的方向伸去,这时,他再次看见——

S坐在他面前,两枚眼睛像两口深井,他的目光坠落,挨到了冰凉的井水。

「人造人K,你从她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什么?」

有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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