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派Mas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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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离经叛道的百合文化——对父权制下异性恋故事的颠覆和改写

《少女革命UTENA》

文|Yura

今天的“百合”开满于不同影视媒体领域的片林山野间。“百合”,乍听之下是种花类,但实质上源自于日本动漫次文化,主要描述女性和女性间独特微妙的各种关系和情愫。“百合”并没有一个划一的边界,甚至,到底哪些作品属于百合,在读者之间也能引起激烈讨论。每一个读者对自己心中百合的定义都不一样。若从广义定义来说,任何友人以上的深刻女性关系,包括朋友关系、情侣关系、或者带有性的亲密关系,都可以是百合。但从狭义定义来说,百合更多是停留在友人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阶段。

百合不仅是一种文本,还是一种属于读者的文化,高度依赖读者的解读和想象。在现有研究中,百合都被认为是一种论述性文化(discursive culture)(参见Maser, 2013)。换句话说,百合的文化内涵与其说是由百合文本的作者所产生,它其实更多是由百合的读者所构造出来的。什么是被欣赏的,什么是被强调的,什么是“百合”意涵的核心,这些解读都是自下而上,由读者去解构文本中的规则。

女性读者占了百合读者的七成。她们大多数早已对现有的以异性恋作为前设且故事形式还沉浸在“英雄救美”的陈腔滥调的作品感到厌倦。在她们看来,在异性恋框架下的主流文化对情感的描述过于狭隘、对关系的的描述过于僵化。而百合文化的出现是一场创作上的革命,既挑战了父权制下的异性恋框架故事,把情感关系从性别、性取向和“性中心”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同时,通过自下而上的能动性建构,将女性的主体性和女性的团结重新放到台面上。

“正宫配小三”/情敌相爱:百合阅读的去“他者”化

百合文化中一个最重要的构成部分便是对主流作品作“百合阅读”或歪读(Queer reading)(参见杨, 2012;Yeung, 2017)。 透过“歪读“/百合阅读,读者颠覆原著设定的限制,选择自己爱看什么,不爱看什么,甚至还发挥想像和创意,重新改写女性角色之间的故事,创造各种不同的可能性。

《延禧攻略》剧照

所谓“原配”和“小三”互相爱上的情节非常为百合读者所津津乐道。近年来,一些清宫剧也逐渐发展出大热的百合CP,如《延禧攻略》中的“令后”或者《如懿传》里的海兰x如懿。无论是剧中的皇后、令妃,每一个都是个性鲜活的女性角色,但是在故事中,却始终要围绕男主角一个人转,衬托男主角的主角光环。通过一场场“宫斗”,这些故事都在不断刻画后宫中女人们如何相互竞争、勾心斗角只为博得皇上宠爱的镜像。这样的故事公式无不透露出一个讯息:在父权制的异性恋框架下,不论女性有多优秀,她始终要以“他者”的姿态活在以男人为中心的故事里;通过同性间的竞争而获得男性欢心亦被视为女性的最终胜利。

但在百合的想象和观察中,男主角的“特权”和单一视角被完全抛弃,女性角色间的关系开始被重新书写。如《延禧攻略》中原本被放置在竞争皇帝宠爱的对立位置上的皇后和令妃(魏璎珞),在百合的解读下,我们可以看到身处深宫不得不放下自我的皇后,渴望和欣赏魏璎珞身上的自由,为此即使激怒皇上,也要维护当时作为自己宫女的魏璎珞。同样,璎珞为了保护皇后也勇于挑战皇权。故事中的皇后和璎珞间的真挚情感和相互扶持的情节和互动便为百合读者所珍惜并重新讲述拔高,甚至延伸出一系列的同人文,想象两人完全脱离深宫之后的自由生活。

这些百合的网络文学不仅对原文作出叛逆的阅读,还作出了叛逆的写法。百合阅读和同人创作挖掘了文本的潜能,在一整片以男性为主角的主流作品,长久围绕着男性发展的故事大纲中,找到属于女性的喘息空间。女性间的关系不再局限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竞争关系,反而她们之间的连接、她们之间的惺惺相惜,她们之间的斗智斗勇等等,被重新呈现在文本中。她们成为了自己故事里的主角。

对等的性别:重新建立的女性主体身分与女性连接

在百合的世界里,性/别是相对对等的。百合故事里有很大的篇幅是在描写各个少女角色的内心独白与挣扎、青涩恋情的悸动。她们的互动也不如一般的异性恋故事发展那般顺理成章,没有默认哪一方性别就该主动,也没有所谓的“郎才女貌”或“英雄救美”的叙述架构和规则。如台湾文化研究学者施舜翔在《恶女力——后女性主义的流行电影解学》中总结了异性恋故事中的爱情公式:大部分罗曼蒂克电影里的女性角色必然是对男主角的追求“毫不知情的”且“出奇地天真无知”,而男性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则成为被女性角色仰慕的理由。同时,女主角的设定和特色也要符合传统罗曼蒂克史的女性特质,如温柔体贴,天真无邪,没有欲望,纯真的。最后的完美结局,就是将“婚姻”作为对“无知”和“纯洁”的奖励赐予女性角色。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传统的罗曼史有着教化女性不断向父权社会里所塑造的女性想象靠拢的功能。同时,女性的主体感受在异性恋故事里往往是含糊的,且不被强调的(参见Modleski, 1980)。大部分主线的内容都是围绕男主角如何“拯救”女性,又或者女性如何作为发挥温柔的“母性”,辅助男主角成长等。

跳脱了特定的两性互动的框架和枷锁,在一个百合的故事里,两个女性角色的互动和情感有了更多元的方式表达。百合的爱情故事里更多是关于女性青春萌动时的悸动内心,对恋人想法的忐忑心情,文本非常着重描写女性的心理活动和自我成长。每一次告白都是来自于角色的勇气和成长。所以我们可以在百合故事叙述中看到女性主人翁自我意识的形成,找到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欲望的是什么。这些欲望不一定是情欲的,反而可能是对亲密关系(intimacy)的欲望, 或是对情感连结(emotional bonding)的渴求。

在百合的故事中,里面都是在叙说女性间介乎于友谊和恋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她们的关系是平等的,当中亦包含在因在父权结构底下同为女性遭遇相似的身体经验而有的独特连结。女性主义学者Adrienne Rich在1980年的《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 and lesbian continuum》提出过女同性恋连续体(lesbian continuum)的概念,透过肯定女性经验(women-identified women)去连结原本在异性恋霸权规训底下需要互相竞争男人的爱的女性们。

百合文化正正就是承载了连结女性经验的能动性。比如说,在日本漫画家志村贵子其中一部少女百合漫画——《蓝花》里,两个女主是因同为女性这一独有的经验而相遇。故事一开始,曾经青梅竹马的两个女主角,富美和小明,彼此都在同一个车厢里遭遇电车痴汉。最开始,小明认为在这拥挤的车间内被性骚扰已经是常见的事情,所以她选择默默忍受不适并装作不在意。可是下一秒,她注意到隔壁的女生,即另一主角——富美,同样因遭遇性骚扰而露出难受委屈的表情时,她选择挺身而出,喝止该行为。这明显不是以往习惯沉默、隐忍的小明。显然,此处的情节安排体现了经由女性的共同的身体经验而带出了女性的特有共感、甚至互助行动。这样的互动模式没有复制父权制下的两性从属关系和俗套的“英雄救美”,且不附带性别刻板作产生的累赘,而是经由简单的“我也懂”、“我也明白”的感受连接,认可了女性的情绪和感受,并揭示了后续产生互助行动或集体行动的可能性,也肯定了两人相对对等的关系。因此,百合的文本,刻画了基于女性共同经验和感受而建立起来的情感连接,亦提供了一个建立起女性主体身份的窗口。透过这个窗口,我们可以看到女性从情感连接发展到行动连接的潜能。

把性“去中心化”的情感关系

百合读者同时也对传统恋爱关系或亲密关系的论述剧本提出了质疑——为什么一定要透过性才能显示两个角色有多爱对方?大部分的异性恋故事里仿佛都在拼命用“性”,去证明“真爱”,亦作为关系确定的开端。女性主义学者Adrienne Rich认为正是因为父权的阳具文化,使我们每当提及亲密关系的时候就必须经常强调性关系和性经验。回顾好莱坞的经典爱情电影,从90年代的《铁达尼号》到2010年火热的《暮光之城》,或是作为《暮光之城》的同人文在2000年间大卖的《五十度灰》,基本上都是以“性”作为它们恋爱关系的认证。《铁达尼号》里,经过那一幕在小车厢里的床戏,女主Rose便决定下船后要和Jack私奔。在《五十度灰》,男主袒露自己不为人知的性癖后和女主发生性关系, 然后双方确认彼此相爱。

《圣母在上》片尾图

在百合的故事线里确定“关系”的标志呈现是更为丰富的。如百合动画的鼻祖《圣母在上》就是用整理校服衣领去交代人物之间的关系。《圣母在上》是一部关于在传统女校莉莉安女子学院发生的故事,里面有sœur(姐妹系统)的传统,高年级的学姐会收一位低年级的学妹作妹妹,并承诺照顾指导她。在这部动画里,便是用女主角祥子在圣母像前缓缓仔细整理祐巳衣领的一幕去展现两个重要人物的相遇。这一场面随后亦成为百合片里面的“名场面”。又或是《魔法少女小圆》这部动画用时间线的轮回去体现主角焰对另一女主小圆的深刻爱意与救赎。里面没有性爱、没有亲吻,甚至连一句“我爱你”的台词都没有。但对焰来说,她可以为了小圆八年来都轮回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失败,仅仅为了解救小圆于魔法少女的圈套里。她们的故事,都不是以性爱作为标志的恋爱公式,而是去展示千百种爱的形式。

“我喜欢你, 但你千万不要喜欢我”

另外,相比起围绕“性”去描述主角们之间的关系,百合文化的读者更注重关系里面女性角色间的精神连结(spiritual bonding)、情绪共鸣(emotional resonance)和碰撞,因此大部分的百合作品对情感和关系的描写,都会着力于人物的心理刻画来体现不同人物之间的互动与张力。比如《终将成为你》里面对于两个女主角都有大量的心理描写去讲述二人之间复杂的亲密关系。两个女主角都有着不同的情感障碍;一个是不能喜欢上任何人,另一个则不能接受别人的告白。这部近期大热的百合动画便是借这两位女主角去讲述青少女时期的自我厌恶、自我认同挣扎和性单恋的心情。百合的剧本不再是以“性本位”而写作,而是回到人类互动关系的本质上,并对人类的互动作性别框界外的不同试验,寄望于呈现人类关系的多样可能性和情感的复杂性。  

百合文化里处处是在反抗主流异性恋的论述剧本,致力于打破传统异性恋的刻板迂腐的文本架构,摧毁男性凝视视觉。此外,百合文化也容許读者发挥想像和创意,发掘情感表现的颠覆性,并创造出叛逆、另类的阅读方式。在整个故事论述中,女性自我的主体性透过自我成长以及和不同女性间的友好往来互动而不断建构;同时,女性间的内在精神连结(spiritual connection)和情感连结被重视、被肯定,继而具有发展成为行动连结的基础。女性,从不是在父权制架构下围绕着“性中心”、围绕着“男性”而产生激烈斗争的竞争者。在百合的文化里, 女性终于能找回属于自己的叙事和想象。 

小知识补充点

百合漫画有时会和女同志有混淆的关系,下图有助于理解百合文化和女同志的关系。

原图为百合会论坛制作, 现作者再作更新与修改。

参考资料:

施舜翔. (2015). 惡女力 : 後女性主義的流行電影解剖學 = The power of badgirl : The rise of postfeminism in popular cinema (Chu ban.; 初版. ed.). 新北市: 八旗文化.

楊若暉. (2012). 台灣 ACG 界百合迷文化發展史研究 (1992-2011). 中興大學歷 史學系所學位論文, 1-105.

Maser, V. (2013). Beautiful and Innocent: Female Same-Sex Intimacy in the Japanese Yuri Genre] (Doctoral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Trier, Trier, Germany.

Modleski, T. (1980). The disappearing act: A study of Harlequin romances. Signs: 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 5(3), 435-448.

Rich, A. (1993). 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 and lesbian existence. The lesbian and gay studies reader, 227-254.

Yeung, K. Y. (2017). Alternative sexualities/intimacies? Yuri fans community in the Chinese context (Master’s thesis, Lingnan University, Hong Kong).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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