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望異稟
真正的恐懼來自絶望,而非所面臨的困難。六朝時期,佛教末法說法流傳甚廣,每每有一些關於滅世的預言出現。後世研究學者,對此能夠看得更清楚,因為那本來就是一個亂世。南北對峙和五胡亂華的大局面,一直讓各個王朝,都面臨着無法預期的變局。
北方的西晉崩潰後,接連出現的強力政權,并沒有出現穩定的局面,反而在不停地前後更替中,加劇動蕩。每次動蕩都意味着一場大規模的殺戮,這种心理上的預期和現實經驗疊加,最終讓那些關於末法的傳說,愈演愈烈。
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僞造的經書,所宣揚的內容,便讓很多信眾信服。
但這種在末法下的宗教宣揚,頭陀苦行便成極為重要的拯救途徑。比如說在佛教文獻中便記載了一位僧人,坐進一個木柴搭建的佛龕內,點火燒身。隨着燃燒變得劇烈,那位焚身的僧人卻沒有發出任何慘烈的聲音,只有平靜唸佛,甚至圍觀眾人還能看到他虔誠施禮。另一位也被記録下來的僧人,則更為驚奇,他將十指都纏繞上類似布帛的易燃物,然後先點左手,逐根燒盡,再點右手,直至十根手指都如蠟燭般燃燒消失。書中還說了一個細節,當火變得微弱時,他還會用尚能使用的另一隻手,去纏裹易燃物,便於燃燒。
真是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其實,佛陀本人是反對這種無止境的苦行,并認為從苦行中是無法證得涅槃的。
當初佛陀本人剛開始修道,追求關於人生的真諦,便曾經自己奉行苦修,雖然沒有燒身焚指,依然形銷骨立,接近死亡。
這種苦修并沒有帶來對世間萬物真理的理解,因此佛陀初次轉動法輪,開始講法,並不鼓勵自己的信徒去做苦行,來得到解脫。
正如佛陀所經歷的那次僧伽分裂,一部分人跟隨看起來更苦,更偏激的領袖,結成了另一個修道團體。但這種看起來更「真理」的選擇,并沒有得到佛陀的認同,過猶不及,當一個人認為真理比自己看到的更遠時,其實就意味着他將要在虛無中踩空墜落。
只是,任何時候,這種看起來更慘烈的行動,都更容易打動陌生人。
到了韓愈所處的中唐,這種焚身燒指的供佛行徑,依然是一種流行的佛俗。而達摩面壁、慧可斷臂這類故事,也成為一種不斷被講述的傳奇,進入我們的記憶。但在現實中,關於兩者的歷史記録,往往有所分歧。這並非是一種有意欺騙,而更多是一種比喻,轉化為了一種現實故事,這在民間故事的發生演變模型中,十分常見。歷代被神話的那些名人,其軼事也往往如此。比如說很有名氣的華盛頓砍櫻桃樹的故事,就來自于一本梅森·洛克·威姆斯所撰写的《华盛顿生平》。他要寫華盛頓的傳記,是因為傳主本人「第一,他對宗教原理的敬仰;第二,他的愛國心;第三,他的寬宏;第四,他的勤勉;第五,他的自我克制。第六,他的正義感,等等」。這讓他認為華盛頓「只是英雄和半神人」。這就讓我們可以理解他為什麽會編造這麽一段故事,因為大家都喜歡。
不過這位精明的作者也曾經這樣說過:這本書可「名利雙收」,他還說過另一句話:「只要你愿意努力,你就可以用老喬治的骨頭賺很多錢」。
這和歷史上的佛教宣揚有着同樣的動機。當一些真誠信奉佛法的人,不斷探究求法,真正想從中得出關於人生最大真理,從而實現涅槃解脫的時候,便同樣會因為這種沸沸揚揚,而讓另一些投機者進入其中,試圖獲得其他行當得不到的利益。
這種情況翻來覆去,一直演進,從未消失。唯一值得慶幸的,或許就是還打算通過焚身燒指來獲得福報的人,總是在變少的。有的時候,一些宗教只是讓信徒去相信,而不會為他們解釋。一些宗教則更願意分析探究,直到信徒們從自我理解中生出真正的信仰。而一些追求更快捷方式擴大影響的宗教,則更好讓現實和來世的回報,變成一種儀軌,從而形成一種確定的影響。這在歷史上,曾經出現在太平道的宣揚中,所謂的符水,或是蒼天黃天的變化,也都是如此。
人生來最怕的就是失去希望,如果未來毫不可親,那一切的現在就變得沒有意義。有人總說,應活在當下,但那其實是在底層里藏入了一個預定,未來仍是有溫度的。不管我們怎麽埋怨發泄,但能夠活下去的人,還是對未來抱有一些希望的。才讓這個世界,并沒有真正進入末法,也沒有陷入那曾經被宣告的恐怖大王統治。
如今想來,當年那些關於諾查丹馬斯預言的動蕩,彷佛是一陣風,有些漣漪蕩起,但卻無足輕重。我們現在早已遺忘了那些炒得火熱的故事,但這種恐懼卻并沒有離開我們。充滿信心當然是一件好事,但也總會有人在問:這個世界會變好嗎?
不是所有人都會像浮士德那樣,得到一個作者所肯定的結局。
但僅就希望來說,這個世界還是有變好的可能。
被戰爭殺死的兒童,要是還能活下來,大概都已成婚生子,漸漸有了關於世界的認知。我們只是僥倖剩下來的孩子,之所以能具有一種安定生活,並不是因為我們自己如何天生異稟。
說起來,汪曾祺先生便寫過一篇小說《異稟》。裏面那個發跡變泰的小攤主,到底有什麽樣的超凡本領呢?他相對於其他人的幸運,還會繼續「幸」下去嗎?若是瞭解作者自己所處的時代,以及將要發生的一切,恐怕除了最開始的諷刺,還能讀到一些其他意味深長的東西。而恰恰也是在這篇小說身上,作者重複寫了一遍,我們所看的是事過多年後的又一個改寫重新發表的版本。
人生的境遇,是不可能僅通過想象來獲取的,幸與不幸,也不能在彼此的敘述中,得到真正的體會。我們應該對一些不幸者抱有同情和寬容,也應對自己的幸運有所警覺。因為希望和絶望,幸運和不幸,決定這種區別的因素往往聽起來格外滑稽,甚至無稽之談,撲風捉影。我們幸運,並不意味着我們比不幸者有更多智勇,我們留有希望,也不一定意味着我們的樂觀就大於絶望者的悲觀。
仁者愛人,慈悲為懷,每個人最關心的是自己,但這種關心,並不意味着彼此對立,損人利己。關心自己,正要我們如此去開闊胸襟,做事更從容更豁達,犯點尷尬的小事,不必在意他人眼光——那是轉眼即忘的事情。專注自己,才能更理解他人,世界並不需要我們拯救,幸運也不是來自于大解小解的順序,華盛頓砍沒砍櫻桃樹,也不會對他未來國父之路有任何影響。
關鍵是做一個有希望的人,也希望別人總是擁有希望,因為人與人之間的希望總是相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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