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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的稻草人

「我好比是一只飽經風霜的老鳥,從羽毛長全了的那一天起,各色各樣的羅網陷阱都闖過來了,今天飛到一個稻草人身上停一停,難道反而害怕不成?如果死神就藏在這稻草人里邊,那也只好隨他了;他要撲出來就讓他撲出來吧,我一定不逃不躲,算是服了他了,不過那也到時再說吧。」

我能說什麽呢?

難道要告訴你,這就是狄更斯在《遠大前程》中安排給一個奇人的臺詞?

或者說,在你點開這一頁面後,就發現自己不得不被捲入文字的洪流,像我一樣,不得掙脫,只能在漩渦的勁頭,才能得到第一口安穩的呼吸?

一切問題,有的期望得到回應,有的則只是一種抱怨。

我曾經——老夥計——我過去還算是一個上等人,樣樣事情都擺佈得利利索索,毫不凌亂,但那不是一件與天俱來的容易事。沒有什麽,是不用付出代價,就獲得的。為什麽你就一定要在這命運的蒼穹下,期待一種順順當當,理所當然的安定呢?

我必須承認,一個人如果開始自卑,那就是他在自大。但他看不出,想不明,也走不開。他困在自己的小圈子,總覺得身邊的人都是為了自己而存在,一言一語,隻言片語,零零散散,丁零當啷……難道他不是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那些撲風捉影之上了。難道說,他的全部心神,不是都被那些無所謂的人和事牢牢把握。就像毛頭小子中了愛情的圈套,一顆心都任憑他人擺弄——比這更可悲的,是被撥來撥去後,卻發現那神秘的命運之手,完全沒有在意自己撥弄的,到底是什麽。

所以,我要做一個上等人,不是因為我羨慕那些房子、車子、票子,還有永不凋零的笑臉和永不重樣的奉承……請相信我這個老頭子,到了我這個年齡,該經歷的,也都經歷了。如果沒有經歷,也只是因為我的生命,也就被安排了這點劇目,想多演一秒鐘都不行。所以,我不羨慕那些抓不住的,我只是覺得做一個上等人,才是人該做的事情。不白活一場,否則人為什麽要這樣苦?難道我生下來就是為了吃苦?

我不信這個,見鬼,難道是那些船長教給我的?

反正,你知道,當一個人在驚濤駭浪,翻翻滾滾,和死亡只隔着一塊木板,才勉強靠幸運活下來後,他也就不會相信太多了——除了活着。或者說,還沒死。

真地,人沒必要想着如何去死,誰都有死的時候,你知道的。

我以前有個老夥計,真棒,他是愛爾蘭人,很地道的。我們兩個好到穿一條褲子,睡一張床——我沒哭——那真是好漢子,真性情,喝酒就喝酒,上船就上船。他一心想要做個船長,凱斯勒號那種,本來他就要當成了,我也就能當一個大副。

但你知道嗎?就在頭一天晚上,忽然他就在路上被人捅死了。扎了三十多刀,一地血,第二天發現的時候,血都幹了,他的臉蒼白得一點都不像個活人。是啊,我糊塗了。他死了,怎麽能像一個活人。我還記得他說得最後一句話,他說:老夥計,你要做我的大副。

我說:好啊。

可惜,是吧。但你知道最讓人牢記的是什麽嗎?你以為是謀殺,是情殺,還是什麽攔路搶劫?不,只是一個認錯人的醉漢。

所以,人不用想着怎麽去死,死神來的時候,誰也擋不住。擋不住!老夥計,再來一杯酒,讓我們再喝一杯。

我要服,我要說我服了命運了。但我要到哪裏找到它,然後親口說出來呢?我知道,它無所不知,盡可以聽到我在這最下流的酒館裏說得話。可它在哪兒呢?它讓我服服帖帖,它讓我無話可說,可它在哪兒呢?我只能舉起這杯子,再來一杯,再來一杯,喝下它,你這殘酷的玩意兒!

這讓我覺得幸運。

我做過上等人,我知道上等人的樣子,我知道,你明白的?當我現在不是了,不是。我一點沒覺得難過,你明白嗎?難過不在這裏——摸摸我的胸口——它沒有經過。這裏面除了是酒,就是那些喝不了的海水。

如今我在風雨中回來了,帆拉不動了,船開不了了,我也從來沒有成為一個船長的大副。

我感謝你,因為你送我今晚的酒,讓我想起自己最好的老夥計,也讓我覺得這酒變得沒那麽難喝。

讓我為你唱一首,唱一首:

「The Marineres all ‘gan pull the ropes,But look at me they n’old;Thought I, I am as thin as air –They cannot me behold.」

……

我要走了。

我喝下這一杯酒,告別你,你這誠實高貴的人,希望再見,如果死神還藏在稻草人裏,而不是向我們撲過來。

……

風雨將路打濕浸透,一切仿彿都在水中,泥濘航髒,卻只能走在裏面。

遠去的背影,沒有任何遮擋,可踉踉蹌蹌的人,卻搖搖晃晃,並不倒下。我不知道他將向何處去?我也不願意想象任何關於他的未來,因為在灰色的天空下,是找不到任何一點有色彩的素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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