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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万汉家白骨,三百年刀笔匿传——论扬州十日历史记忆的湮没与复活

八十万汉家白骨,三百年刀笔匿传——论扬州十日历史记忆的湮没与复活——作者: 汉之声

民族的历史记忆维持民族的关键之一。但是,在殖民体制中,历史记忆往往遭到文字狱的侵蚀。当殖民者的管控放松之后,历史记忆再次涌现,就是殖民者灭亡的时候。本文将以扬州十日为案例,分析民族的历史记忆的书写、隐没和再现。

铁证如山

扬州十日是指1645年5月20日-1645年5月29日满清对扬州汉族进行的民族屠杀,据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中和计六奇的《明季南略》记载,屠杀共持续十日,故名“扬州十日”。

为了抵抗满人殖民,扬州汉人进行了极为激烈的抵抗。但是扬州仍然失陷,满人屠戮劫掠,将扬州城中汉族百姓连杀十日。

满清在入关前打着吊民伐罪的旗号,宣称“今入关西征,勿杀无辜,勿掠财富,勿焚庐舍,如约者罪之”。可是,多铎《谕南京等处文武官员人等》的布告中,露骨宣称在扬州“攻城屠戮,妻子为俘”,又无疑是自证其罪行。【1】可见满人入关为崇祯报仇是假,对汉人先行屠杀,后行殖民是真。

满清入关

弘光元年(1645年)五月二十五日,扬州城陷。史可法英勇就业,死前遗言:“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我头可断,而态不可屈。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但扬城百万生灵,不可杀戮!”【2】

扬州城破后,多铎收受汉人巨商汪氏兄弟30万金的贿赂,却未答应其 “勿杀无辜”的请求。

史可法和汪氏兄弟试图挽救城内汉族百姓性命的行为未能成功,满人入城后即对汉人实行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扬州十日开始了。

据《扬州十日记》所载,清军攻破扬州城后进行了为期十天的大肆屠杀,史载:

“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

“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

“日,天始霁。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

“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 【2】

时人王秀楚记载,一满兵提刀在前引导,一满兵横槊在后驱逐,一满兵居中在队伍的左右看管以防逃逸。三满兵驱赶数十人如驱如犬羊,稍有不前,即加捶挞,或立即杀掉。妇女们还被用长绳索系在脖子上,绳索拖挂,累累如贯珠,女人们难于行走,不断跌倒,遍身泥土,一步一蹶。

此时街上但见满地都是被弃的婴儿,或遭马蹄践踏,或被人足所踩,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路过一沟一池,只见里面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流入水中,化为五颜六色,池塘都被尸体填平了……街中尸体横陈,互相枕藉,天色昏暗无法分辨死者是谁。

在尸体堆中俯身呼叫,漠漠无人声应答。远远地看到南面有数火炬蜂拥而来,我急忙躲避,沿着城墙而走。城墙脚下尸体堆积如鱼鳞般密密麻麻,我几次被尸体绊倒,跌在尸堆上与尸体相触。由于到处是尸体,无放脚之处,我只好趴下以手代步,一有风吹草动即趴在地上装做僵尸。

血腥恶臭弥漫,到处是肢体残缺的尸首。那些从城墙上跳下去企图逃跑的人不是摔断了大腿,就是落到了流氓无赖和散兵游勇手中,他们把这些人抓起来拷打,要他们交出财宝来。

在城里,一些人藏到垃圾堆里,在身上涂满烂泥和脏物,希望以此躲开人们的注意,但是清兵不时地用长矛猛刺垃圾堆,直到里面的人像动物一样蠕动起来,鲜血从伤口流了出来。

大火蔓延开来,那些因为藏在屋子里或地下室里仍然活着的人们,或者是被无情的大火所吞噬,或者是战战兢兢地跑到街上来,被那些仍然在屠城的清兵杀死了。甚至那些被正规的清军放过去的、赤身露体在街上游转的、孤弱无助的市民,又被成群的散兵拦住,乱棒打死。【3】

天主教耶稣会意大利籍传教士马尔蒂尼作有《鞑靼战纪》,他记载:“这座城由忠于明室的大臣史阁老防守,但他虽有一支强大的戍军,最后还是失败,全城被洗劫,百姓和士兵悉遭屠杀。鞑靼人为了不使尸体污染空气,发生瘟疫,把尸体置于屋顶,放火焚城及四郊,一切都化作灰烬,成为一片焦土。”【4】

由于满清的血腥屠杀,仅扬州一城,汉人死亡人数就达到八十万之上。汉人为了传承扬州十日被满人屠杀的历史记忆,写出了《扬州十日记》、《扬州城守纪略》等诸多史书来记载屠杀事件。《扬州历代诗词》所收关于扬州十日的诗词,也有不下50首。

满清入关后,为了篡改汉族的历史记忆,一贯执行文化杀戮和奴化政策。不遗余力地搜书、焚书、删除、篡改古书,旧书新书凡是有涉及外族的地方,一律修改,有诋毁的地方,全书抽毁或禁行或全毁,竭尽全力消灭自己屠杀汉人起家的罪证!

为了消灭汉族的历史记忆,动辄“立斩”“立绞”“弃市”“凌迟”“寸磔”“开棺戮尸”“灭族”,无所不用其极!“避席畏闻文字狱,著述都为稻粮谋”正是当时的汉人士子风声鹤唳,历史记忆几乎被篡改般的真实写照。

以著书之名行禁书之实

通过重修或编写文献典籍,淡化汉民族意识,篡改汉民族历史记忆。满清在编纂《四库全书》时提出:“凡宋人之于辽、金、元,明人之于元,其书内记载事迹,有用敌国之词”者,在《四库全书》中要“夷之改彝,狄之改敌”。

鲁迅对此有过评价:“贼”、“虏”、“犬羊”是讳的;说金人的淫掠是讳的;“夷狄”当然要讳,但也不许看见“中国”两个字,因为这是和“夷狄”对立的字眼,很容易引起种族思想来的”。

不仅不利于满清的文献被禁毁,连前人涉及契丹、女真、蒙古、辽金元的文字都要进行篡改。查缴禁书竟达三千多种,十五万多部,总共焚毁的图书超过七十万部。【5】

清代历史上对汉族历史记忆的有意压抑,其规模之大,压抑之彻底,在中国历史上乃至世界历史上,皆属罕见。这种历史记忆是被以两种方式压抑下去的:首先是官方强制性的作为——文字狱、禁书运动、禁毁目录的刊行、《四库全书》中对书籍的删改等等;其次是官方的强制性行为所引发的士大夫及一般百姓的“自我压抑”。

自动自发的压抑扩大了对明末清初历史记忆的抹除。原来相当有限的官方作为,在百姓的自我揣摩以及不确定感、不安全感下无限扩大,无数不在禁书目录中的书,或是官方只要求抽毁的书,都长期潜藏不出,或被偷偷毁去。

总之,官方的作为形成一种气氛,而这种气氛使得大多数人主动地将大量的历史记忆抹除,或压抑到潜意识的最底层,它们即使未彻底消失,基本上也已经不再活动了。许多人甚至不再留心皇帝是不是汉人。

譬如在1895年出生的钱穆,曾经不知道当时的皇帝是满人。少年人的世界自然不可以太过当真,但是它也能说明一时的实况。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清代中期出现了一些史论,认为在中国历史上,胡人所创的政权才是正统,汉族政权反倒成了偏统。由于在整个清代对明末清初历史遗忘得相当彻底,以致想重新撰写这段历史时,如果不靠一些在清季逐渐重现的史书,简直无法下笔。【6】

钱穆先生

《扬州十日记》这种直接传承汉族历史记忆描写满清暴行的书籍,自然是满人所不能容忍的,乾隆五十三年(公元1788年),军机处上奏皇帝,请求将其全部销毁,马上就被批准。在满清统治下,扬州十日的历史记忆长期被压制,被篡改。

晚清末年,革命党将扬州十日的历史记忆作为动员的重要工具,随着革命党的发展壮大,扬州十日的历史记忆卷土重来。

革命党人

鲁迅在《杂忆》中回忆道:别有一部分人,则专意搜集明末遗民的著作,满人残暴的记录钻在东京或其他的图书馆里,抄写出来,印了,输入中国,希望使忘却的旧恨复活,助革命成功。于是《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朱舜水集》、《张苍水集》都翻印了,还有《黄萧养回头》及其他单篇的汇集,我现在已经举不出那些名目来。【7】

革命党得到扬州十日的历史资料之后,就大肆传播。革命党通过报纸、书刊、戏剧、图画、诗词,不断地传播的扬州十日的历史记忆。。梁钟汉的回忆相当有趣:“(明新公学)授算术课时,以《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为习题,屠一次屠多少人,杀一日杀多少人,三屠与十日,得数若干等。”【8】连算术课中也贯穿了《扬州十日记》的讲解和传播,可见当时革命党人宣传历史记忆的不遗余力。

神州陆沉

相当比例的革命党,就是在接触到扬州十日的历史记忆后觉醒的。

根据朱峙三日记记载。同窗好友张肖鹄托人带来口信,请朱峙三“速往省就事,不要在家受苦。牟鸿勋、任素、蔡良村具有权力云云”。而朱峙三原来的塾师认为,两湖仁、义、理化同学当部长者三人,就事不难。“不过清朝深仁厚泽,汝与贤智已入学,不能效若辈大逆不道云。予笑谓,吾师未看过《扬州十日》、《嘉定屠城记》,乃如此说法。满汉界线严,朝廷二百余年视汉人为奴隶,此与元朝何异耶?程师不欢而去。”【9】

南方新军中流传《扬州十日记》等小册子时,北洋军中也在暗中传播。时为北洋兵士的冯玉祥在回忆录里清楚的记得,“有一天工兵营排长孙谏声到房里来,我正在看曾文正公家书,他就很不高兴地说:“你还想当忠臣孝子吗?我说:“当忠臣孝子难道不好不成?他说:“当孝子,我不反对;当忠臣我可不赞成!”又说,等一会儿,我拿两本书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我的话不错了。他把两本书拿来,一本是《嘉定屠城记》,一本是《扬州十日记》。记得他给我这两本书的时候,神色上很有些不寻常,他向四周巡视了一会儿,才从腰里掏出书来。送给了我以后,很郑重地和我说:“没人的时候,你再拿出来看,千万不要叫别人看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据冯玉祥自述,他在看完之后震动极大,“关于满清种族上的怨仇,以前我虽然知些,但仅仅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满清入关的时候,虐杀汉人的种种事实,我是丝毫都不知是的。等我看完这两本血泪写成的书,我出了一身冷汗。闭起眼来,看见靼子们残酷狰狞的面目,听见数百万鸡犬不如的汉人的惨号,不由我咬牙切齿,誓志要报仇雪恨,恢复种族的自由。”【10】

1906年秋天,19岁的熊成基伏案灯下专心致志地阅读《扬州十日记》。读着读着, 他泪水直泻,怒火中烧。史可法英勇御敌、慷慨就义,清兵屠城十日、尸横街衢的情景,一幕一幕从眼前闪过。

于是,他拍案而起,愤然道:“大丈夫不能为国家出力是很可耻的。于今政府专制,国势衰弱,列强欺侮,只有从军学武,才能强国雪耻!”第二天,熊成基带着几件行装,来到梅花岭畔的史公祠史可法像前,双膝跪地,痛哭道:史阁卿,好男儿当为浇灌民族自由之花,甘洒热血,留芳百世!向史可法三鞠躬,而后匆匆踏上了革命征途。【11】最终,熊成基发动安庆起义,武装反满,英雄就义。

熊成基烈士

1906年清朝政府派遣前往日本东京留学的邓文翚回忆,他在船上见“黄自强手中拿着一本小册子,不轻与人看。我向他借阅,他随手给我册子,表面印着'孙逸仙'三个大字,揭开看时,所说全是民族痛史,扬州十日呀、嘉定屠城呀、留发不留头呀、生降死不降呀,大声疾呼,说满洲人入关时的惨无人道,认贼作父,恨同胞们之忝颜事仇。阅未及半,忍不住使我流了几滴民族的泪”。

如此,他即与黄小山、黄自强“三人商量到了东京,马上就去拜访孙文,加入同盟会,投身革命,并建议加强组织,使光复事业早日实现”。清政府自己组织的留学生中,已有利用历史仇恨进行革命宣传,且因之走上革命道路者。正所谓“留日学生虽是清朝政府公费遣送的,但大多数参加了孙中山先生所领导的同盟会,接受了新的革命思想”。

李书城则回忆了当时的留学情形,当他们与“湖北早先派出的学生……接触以后,……他们并介绍我们阅读一些书籍,如《嘉定屠城记》、《扬州十日记》及黄梨洲、顾亭林、王夫之等明末清初诸大儒的著作,遂激发起我们的民族感情”。【12】

围绕着扬州十日所承载的历史记忆,产生了大量的衍生宣传品,在很大程度上,扬州十日是革命党进行排满宣传立论的基础之一。

邹容在《革命军》开篇就提到:我同胞看者!我同胞听者!吾读《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吾未尽,吾几不知流涕之何自出也。吾为言以告我同胞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是岂非当日满人残戮汉人一州一县之代表哉?夫二书之记事,不过略举一二耳,想当日既纵焚掠之军,又严削发之令,满人铁骑所至,屠杀掳掠,必有十倍于二地者也。有一有名之扬州、嘉定,有千百无名之扬州、嘉定。吾忆之,吾恻动于心,吾不忍而又不能不为同胞告也!【13】

邹容与《革命军》

张继说:"汝满洲人之窃夺中原也,北自幽燕,南至滇粤,屠创焚掠,较胡元尤甚。扬州十日,嘉定万家,此他州县之比例也"。

他不是一个以史学为长技的人,但像他这样用扬州和嘉定的故事拢括当日中国,把明清之际那一段天崩地坼的历史统束为汉人之痛史的道理。却是20世纪初年排满言论中最能代表多数并被说了又说的东西。

所以《东方杂志》里的一篇文章总言之曰:“夫彼党所借口者,亦惟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为其持论之根据焉尔”。【14】

扬州十日的性质,成为清末革命党人和立宪党人的核心争论之一。

康有为以反驳的口吻说革命者们“动引扬州十日之记,两王入粤之事,皆当时之涂毒,若思复九世之仇者。此盖古时文明未开,敌国相攻之常。项羽、白起,亦中国人也,而项羽坑秦新安降卒且二十四万,白起坑赵长平降卒且四十万矣。故在开国之时,万国未通之日,分别内外,犹之可也。方今大地既通,诸种并遇,匈牙利、土耳其,说者方引而亲之,以为同宗,况满之与汉,虽非谓同母之兄弟,当亦比于同父异母之兄弟,犹为一家也”。

他力在强调扬州十日等清军暴行实与任何“敌国相攻”时产生的“涂毒”类似,且满汉“犹为一家”,清政府只是封建王朝之一。梁启超历数中国两千年朝代更替,将之归于“专制之毒”,且“使其毒百姓,而百姓从而报复之,从而覆亡之”,明之亡亦复如此。

他如此书写明亡历史,以同质化中国历代专制政权。无论康有为将满汉矛盾历史视为朝代更替之际的常态,抑或梁启超归之于专制之祸,皆在王朝体系下观察清政权,赋予“扬州十日”般杀戮合理性。“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历史记忆成为改良派与革命派论争的重点,实关系清政府的合理合法性。康梁等注意到革命派依靠清军暴行历史记忆进行革命动员,试图将此纳入朝代更替历史叙述体系。

章太炎有意用“光复”一词,重在揭示满汉矛盾,延伸到“扬州十日”事则也如此。针对康有为“扬州十日之事,与白起坑赵、项羽坑秦无异。岂不曰秦、赵之裔,未有报白、项之裔者,则满洲亦当同例也”的说法,他驳辩道:“岂知秦、赵、白、项、本非殊种,一旦战胜而击坑之者,出于白、项二人之指麾,非出于士卒全部之合意。若满洲者,固人人欲尽汉种而屠戮之,其非为豫酋一人之志可知也。是故秦、赵之仇白、项,不过仇其一人;汉族之仇满洲,则当仇其全部。

且今之握图籍、操政柄者,岂犹是白、项之胤胄乎?三后之姓,降为舆台,宗支荒忽,莫可究诘,虽欲报复,乌从而报复之?至于满洲,则不必问其宗支,而全部自在也;不必稽其姓名,而政府自在也。此则枕戈剚刃之事,秦、赵已不能施于白、项,而汉族犹可施于满洲,章章明矣。明知其可报复,犹复饰为喑聋,甘与同壤,受其豢养,供其驱使,宁使汉族无自立之日,而必为满洲谋其帝王万世祈天永命之计,何长素之无人心一至于是也!” 。

他强调“扬州十日”等清军残暴行径是满汉种族间矛盾,而非朝代更替导致,其历史记忆只能在“满汉种族”矛盾叙述体系下才能被理解。 【15】革命党人不断强调,扬州十日不是一般的朝代更替的动乱,而是满族对汉族的种族灭绝,是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殊死搏斗。值得强调的是,章太炎旗帜鲜明地指出,白起项羽之后人已水乳交融汉人之间,而汉满仍然界限分明,这给了康有为的论调致命一击。

章太炎先生

历史记忆的复返提醒原来被压抑的民族意识,扬州十日此类历史记忆的复现,形成一股越来越强的民族主义记忆资源,对满清异族所灌输的官版历史记忆造成颠覆批判的作用。

汉族的历史记忆与满清官方的历史记忆相对抗。譬如1903年高燮在《简邓秋枚》一诗中呼吁召“国魂”,但诗中表示这“国魂”之所以需要召唤,是因为它被异族压抑。同年9月,陈去病(1874—1933)辑《建州女真考》《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忠文靖节编》这些重新出现的禁毁文献为《陆沉丛书》时,有黄天《题〈陆沉丛书〉诗》,说“登高唤国魂,陷在腥膻里,巫阳向予哭,黄炎久绝祀。大仇今不报,宰割未有已……”则“国魂”与满人的“腥膻”是相对抗的。

如自由斋主人(高旭,1877—1925)的《爱祖国歌》,这个祖国也不是大清国。此外,提到任何“国”字,如国花、国体等,不但不是指大清国,而且是与它敌对的。1904年,柳亚子以弃疾子为笔名所写的《清秘史序》中甚至说“呜呼,吾民族之无国,二百六十一年于兹”,即不承认清为“国”,则他们的“国”乃另有其物。

柳亚子接着说:“燕京破,国初亡;金陵破,国再亡;福都破,国三亡;滇粤破,国四亡;台湾破,国五亡。”而“国”之重新厘定,与“史”的密切关系,可以从柳氏的同一篇文章中看出。他说:“夫唯中国有史,而后人人知秉特权、握高位者之为匪我族类;唯胡族有史,而后人人知鸟兽行者之不可一日与居;虽有盲史,亦不复能以双手掩尽天下目矣。”而要想复活这一段历史记忆,必须像《清秘史》的作者有妫氏那样大量搜集原先久被禁抑的历史,才足以使“读此书者,虽其顽嚣,当亦恍然悟深仁厚泽之非”。

柳亚子画像

如果不是这一段历史记忆复苏,人们仍将相信官版的历史,一般人也不致察觉秉特权、握高位者为匪我族类,也不至于意识到“深仁厚泽”的皇帝其实是外人,也不会发现彼“大清国”其实非我“国”。在决定国家建构最为关键的几次辩论中,革命派常援引过去的历史压倒了君宪派。

恢复汉族的记忆成为一股改变现实的力量,清末士人到处印发明太祖的画像,或是在诗歌中虚拟自己与明代朝廷根本不存在的臣属关系,以宣扬赶走满人的正当性。总之,历史记忆的复活使得人们把“国”与当今的朝廷分开,最终拒绝止于体制内变革。重塑传统的结果,也使得人们相信君主制的传统与真正的“国学”不是同一物。【16】

立宪派梁启超,早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就明确断言:“最近三十年思想界之变迁…最初的原动力……是残明遗献思想之复活。可见“扬州十日”历史记忆的建构及其对辛亥革命前后社会心态的影响,本亦不证自明。

王汎森对道咸以降禁书复出现象的研究指出,“值得注意的是这批文献的复活,如何与现实局势相互激荡,最后将清代历朝官定的君臣之分高于华夷之分的顺序颠倒过来,回到顾炎武《日知录》‘管仲不死子纠条所说的‘君臣之分犹不敌华夷之防”。【17】

汉人终于发现,满人非华夏之主,是靠扬州十日这种血腥屠杀抢夺汉人江山,强使汉人为奴隶,满人强调的君臣大于华夷不过是维持殖民统治的话术。当正确的历史记忆的发现,满人的官方历史记忆“满汉一体”显得如此的虚伪以至于可笑。在历史记忆的竞争中,满人和立宪派的叙述终于败下阵来,革命党的排满行动取得了无上的合法性,这时候从者如众的革命党,早就不是满人八旗可以镇压的了的了。

历史记忆是维系民族的关键。索尔仁尼琴曾说,忘掉历史,会双目失明。若是殖民者要维持其殖民统治,一定要摧毁民族的真实历史,用虚假的记忆替代之。而光复的重要过程,就是把被遮蔽的历史重现,使之重回民族的公共记忆之中。

参考文献

【1】云巢野史编《两都怆见录》《南都》,见胡慕椿辑《乡国纪变》第一册。

【2】王秀楚. 扬州十日记[M]. 上海书店, 1982.

【3】何 忆 孙建华,满清入关后的两大暴行: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

【4】帕莱福. 鞑靼征服中国史鞑靼中国史 鞑靼战纪[M]. 中华书局, 2008.

【5满清屠杀汉民史,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318364003620468#_loginLayer_1619422747294

【6】王汎森. 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M].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

【7】鲁迅:《杂忆》,《鲁迅文集》第1卷,吉林大学出版社,209,第189页。

【8】梁钟汉:《我参加革命的经过》,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湖北省委员会编《辛亥首义回忆录》第2辑,湖北人民出版社,1957,第6页

【9】朱峙三. 朱峙三日记[M].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10】冯玉祥. 冯玉祥回忆录[M]. 东方出版社, 2011.

【11】严吾. 热血浇开自由花——记辛亥革命安庆起义军总司令熊成基[J]. 钟山风雨,2001(05):30-33.

【12】郭辉.“满汉矛盾”记忆与辛亥革命时期的革命动员[J]. 《澳门理工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

【13】邹容 ,《革命军》, 广来选编《近代名家名人文库章太炎邹容》 , 第1 6 1页

【14】杨国强. 论清末知识人的反满意识[J]. 史林, 2004.

【15】郭辉.“满汉矛盾”记忆与辛亥革命时期的革命动员[J]. 《澳门理工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

【16】王汎森. 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M].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

【17】朱新屋. 《扬州十日记》与辛亥革命——一个书籍史和阅读史的分析[J]. 近代史学刊,2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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