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在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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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船暂借问 或恐是同乡

几篇加州(1) | 唐人街

(编辑过)
唐人街是一条建构在虚幻上的真实。

新人打卡~初来matters,学生党一枚,在这充满不确定的年代,幸运地享受着在湾区交流半年的时光。仍然为每场新的际遇而惊喜,于是试着记录日子里的一些散文残篇,多为练笔之作,请诸位不吝赐教。



如果你到旧金山的唐人街来,是很难不被中国超市吸引住的——这里物产的丰饶程度,与国内任何一家大超市相比都毫不逊色。临街开的小门像个时空结界似的,一跨过去,异国就落在了身后了。商品都只附了中文标签,售货员似乎也不识英语,来的客人自然也都是熟客。往货架上看看,能找到无数的稀奇珍宝——分门摞好的酱料、按秤现抓的中药,还有干货海参、猪肝鸡血、皮蛋咸蛋……。更绝的是这儿时空的重叠感,左边货架上摆着最新潮的自热火锅包,右边地上却是在小县城都将近绝迹的泡泡糖(且没有过期)。他们都怎么搞来的!

也许在这繁华争艳的霓虹马路底下,还有一条幽深幽长的暗道,从超市的角落里延伸出去,静默地下穿旧金山的新房旧屋,越过烟波浩渺的太平洋。到了大洋彼端,又在某城某乡的街巷里穿行,按着名字、索着样貌,将记忆里那些模糊了的物件一件一件地搜罗,像海底电缆似的在唐人街跳动出碗碗珍藏。那堆成小山样的虾子面和江门米粉,后面的墙上还挂着一个斑驳的金漆“喜”字——这里还能变身成饭店。在某一段岁月里,也曾有新婚的夫妇牵着手走进来,穿金戴银,备上浓茶和喜糖,古朴又顽强地复刻着家乡婚宴的每份细节。而没用完的莲子百合、糖冬瓜什么的,说不定还在某个角落里出售着。所以说,还有什么是中国超市做不到的?


实在是能逛上好久。要说唯一有些麻烦的,就是门口坐着的那位老人家了。他穿着大码的西装,头上戴顶报童帽,手里还紧握着一支四脚拐杖。也许是我们在超市里大惊小怪的样子实在显眼,他瞟了好几眼,等到我们一出门,就把大家拦下来了:“喂,你们是新来的?”

“算是吧……”不问籍贯,不问出身,在唐人街,先定调的是你是新人还是旧人。

听说我们从香港交换过来,他便急急询问是哪所大学。说是问,但其实他自己先答:“我就是崇基的。中文大学崇基书院,70年代我就毕业, 过来五十年咯!”

他伸出手夸张地比划着“五”的手势,可是拐杖脱了手顺势就往右边倒,他只好赶紧把它扶稳,又瞄着眼睛从老花镜的边缘里望向我们,好像凭着衣着打扮就能判断我们是哪里的学生。

我只好表示自己不在中文大学,他脸上已表失望;又听说是科技大学,科技大学还不分书院,他更是无论魏晋。虽也有中文大学的同学,但都在些新设书院,终究是没找到崇基新亚联合等的旧人。老人家也就对学院的话题意兴阑珊了,转而说起了其他:

“你这相机哪里买的?当年我都有一台卡片机,两千多块才买回来……我考下你,你知道光圈怎么用?大光圈要用来拍什么照片?……”

“你知当年的红磡理工学院……”“您说理工大学?”“那时候还是理工学院!我有在里面读过工程的课程,还有证书,不过读过就不想做工程师了……”

“我看人也非常准。我看到你们眼睛里有光,这是很好的事,年轻人的眼神一定要有朝气……”

真是见多识广!我招架不住,只能应和。尽是些五十年前的旧事,一开始听着有趣,听久了却觉得实在远隔。我们生活的香港早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因此说是共叙旧,实则更像听传奇。他又说起唐人街最近发生的事,讲茶餐厅的伙计怎样努力拼搏、零售店的夫妻怎样互相扶持、年轻交警怎样护着华人等等的故事。但这些情节都日复一日,平淡圆满,像每部贺岁电影的结局,似乎也不非得是近年才有的见闻。

老人家聊得兴起,说要带我们去喝茶,只是还没站起来,就重重跺了两下拐杖:“不行咯,自从我中风之后,腿脚就没那么方便咯!下次直接在茶楼见你们吧!”

我们连连表示惋惜,遂赶紧逃离,要不然就没时间看花市了。

“中文大学现在都变得很大规模了!香港也多了几间大学……现在新一代的机会要多好多咯……“我们都走出去好几家店了,他还坐在原位总结着。


路上人潮涌动,广东话四处回荡,隐约飘来的词语是菜心降价特卖,要开始准备晚餐了。年关将近,拐角那边已经封了一段路,师傅们换好了戏服,排练着盛大的舞龙舞狮巡游。超市门口的老人家依旧安坐在迎来送往之中。香港已变幻了几个香港,正如旧金山已变幻了几个旧金山,但唐人街却还是这样。伙计还是伙计、夫妻还是夫妻,年岁只是平行地渐长着,生活却永未变改。当他从山坡上的唐人街俯瞰湾区壮阔的海景,是否看到的还是吐露港外八仙岭的连绵群山?当他排好久的队买到新鲜出炉的菠萝包时,走的也还是拥挤喧哗的弥敦道吧?

唐人街是一条建构在虚幻上的真实。那些五十年都没有回去过的、关山万重外的家乡,草木变迁,回忆与现实早已错位,剩下的似乎只是牵绕的意象了。但整条街道的故事都从这份虚幻里开始连接生长。世界经历了那样多的物是物非、人是人非,他的记忆、唐人街的记忆却还沉默着、操持着,将旧梦翻煮又翻煮,凝炼成浓稠的养料,缓慢崔巍地长成了棵老树。

听说年轻的一代移民,大多已搬到别的街区去了。这是不难理解的,每天阳光都那样好,一切都在发生,谁能受得了没休没止的忆往昔?可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人们还是会回到这来。在超市里备好一袋袋年货,到临街的花市买上大红的花,再找找有没有老师傅在写春联……于是过年的气息坐着车从唐人街出发,散落到好多街区好多人的家里;于是每个有华人的街角和房间,就都有了涌动的年味。

也许过年也是这样吧。在遥远的异地,我们都成了拄着拐杖的老人家,将思念的细节一点一点地摩挲着,在虚幻上建构着真实。明明平时都不会执着于买花,明明去年还感慨过年的无聊,但到了唐人街就不同了——那些最古板最老套的仪式,都成了和家乡难得的联结,因此都要认真来想,大做特想。就是要将那些关于过年最美好的往事乱炖在一块,炖得他烂熟变形,满屋飘香,才算提醒自己好好过了个年。

所以唐人街的灯笼也是挂得越多越好,多到烂俗。

经过一家刚打烊的甜品店,门口挂着“许留山”的招牌——香港的许留山本尊都倒闭了。我又走进招牌昏黄的小饭馆,菜单上说是有招牌的腊味煲仔饭。等上菜的时候,研究桌子上贴着的中国生肖介绍,英文介绍写得还算信达雅,可年份却怎么对都对照不上。仔细一看,原来这小纸片是制作于1998年的。那已经是24年前的又一个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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