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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根斯坦的房子---什麼是哲學?

有的哲學家用哲學來蓋房子,有的哲學家用哲學來形容和表現這個世界,還有的哲學家,用哲學來旅行。

對於像海德格,或是維根斯坦這樣的哲學家來說,哲學是用來建構世界的工具。哲學就像是建築的材料,人類用思想使用這些材料,用以建構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維根斯坦還曾經實際上以他的邏輯結構,建構了一間實際上的房子。那是在他的小學教師夢破滅了以後。維根斯坦放棄做一個哲學家,原本是為了一個能使用最單純之語言,與最單純之存在---孩子,追求一種最單純之關係與生活的夢想。但即使是成為一個小學教師,生活之本身都如他所想像之單純。因此他是在發生了使他大受打擊的衝擊性事件之後,藏身於一個修道院隱居。他幻想遠離塵世的生活能帶給心靈安寧,但事實上最困擾他的就是他自己。


維根斯坦的姐姐,身為他畢生最大的知己,比任何人都知道維根斯坦所需要的是什麼。於是她提出一個計劃,讓維根斯坦擔任建築師來規劃她所要蓋的新房子。維根斯坦家族是歐洲數一數二的富豪,房屋的建築毫無經費的上限,威根斯坦有完全的自由去實現他心中完美的房子。


這間屋子完全體現了維根斯坦的哲學,每一個細節,即使是門把的位置,都根據他內在的邏輯,和不能偏差一毫釐的堅持完成的。對於維根斯坦來說,哲學就是我們所使用的材料工具,用以建築一個可以居住其中的地方。


建築這個隱喻可以表現出哲學的一些本質內涵,例如它雖然具有個人性和創造性,每個人都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創意,去使用他自己的材料,完成他理想中的世界。但是這些建構也必須遵循基本並且共通的物理原則,否則房屋就會倒塌。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哲學,無論你意識到與否。你每天所做的決定,所有言語行動,都是在使用某些素材,將你對自身、對世界那個獨特的道德與審美觀念表達出來。


維根斯坦在擔任小學教師時,曾經做過一個實驗,他編纂了一本字典。這個維根斯坦的實驗就是 : [告訴我三千個你生活世界中最核心的字詞,我就告訴你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是維根斯坦收入他這本[國民學校字典]的單字,並沒有詢問過學生的意見,而是維根斯坦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決定的。也就是說,這本字典代表了維根斯坦所嚮往的世界,他希望教導他的學生生活在他理想的世界裡。


以哲學與邏輯建構世界的一大問題就是,那些你無法納入這個邏輯架構的事物,將被完全忽視。而這些事物比哲學家想像的還要多很多。這個結果其實是必然的,因為任何的架構的理論基礎都無法涵蓋[全部],無論你用任何定義去形容這個世界,永遠都有你無法言說的部份。


如果是海德格的話,他會很堅持地說,那是因為你所使用的語言材料不夠精準的緣故。解決的方法就是使用更好、更精準的材料。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海德格拋棄那些古典的哲學語彙,像是:存在、物質、價值、事物,而用他自己發明的字語取代:此在、在世存有、憂懼、器具…………


海德格找到新的材料,而在建築時取得更大的創作自由。無論是海德格或是維根斯坦,他們對哲學的理解都是:哲學是建構世界的材料,人類生存其中。所有無法納入這個哲學架構的事物,就[不存在]了。


我們或許是生活在自己的哲學之中,但是對我來說,哲學畢竟只是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這個想法或許和卡西勒更加相像。


我或許是生活在自己的屋子裡,但那些被我丟棄的材料仍然存在,屋子以外的世界也仍然存在。哲學無法涵蓋世界,相反的,哲學只是一種理解世界的角度。


卡西勒在他的[個體與宇宙]中這樣解釋,每個人是一個小宇宙,但除此之外,他也是某個比他更大的事物其中的一份子。當個體探索自己的時候,他也會同時發現整個宇宙令人驚異的規律性與相似性。對卡西勒來說,自然法則與自由意志並不是互不相容的關係,而是互補的觀念。就像是在建築一棟房子的過程當中,你必須遵循自然的法則,並且在其中自由地發揮創意。


建築師並不是”受限於”自然的法則,他不該抱怨不能建築一間漂浮在半空中的屋子,或是不能使用那些不適合氣候土地的材料。這些限制正是他的獨特性與創意的來源。


對卡西勒來說,哲學作為一種工具,不是拿來建構自己的世界的,而是一種基礎的語言,能夠跨越自身的有限性,與不同架構之間相互溝通。


在一個沒有神的世界裡,自然世界只是完全由盲目的因果效應來決定。宇宙的誕生是偶然的結果,個體的存在也是偶然的結果。人如果要在這個世界裡感到自己是自由的,就必須把自己創造成一個[小小的神明],自己創造一個世界。還得賦予自己一種永遠解釋不清的神秘力量,將其脆弱的心智能力予以神化,無中生有地[創造自己的存在]。


現代哲學創造了一個[自律的人],這個自己創造自己、自己統治自己的神話性的超人,給予人在無常,並且無力掌握的偶然性中,一點點感到自由的慰藉。


這或許正是為什麼,我們對自己的理解常常是錯誤的。因為我們必須想像自己是一個比實際上更良善、更強大、更理性的存在,才有辦法感到自由。


會不會我們的不自由,並不是因為有神,而是因為沒有神。沒有神,我們就失去了自己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我們被迫創造自己的根基,那個自己所創造的根基,是如此脆弱可疑,所有建立其上的自我與價值,總是搖搖欲墜,隨時有崩潰的可能。[我是誰]成了我們總是必須問,卻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在一個沒有神的世界,人反而失去了他無可質疑的主體性,他必須不斷地辯解、不停地證明,用哲學構築自身的存在。


現代的存在主義哲學,是否讓人掙扎於一個,他永遠無法為自己證明的命題,而使他反而失去了自身的命定 ? 每個人原本都具有一種奇妙的能力,能夠為其所感到的、經驗到的事物,用其獨特的想像,以具體的形式去表達和呈現出來。但現在他卻受困於一個他無法為自己證明的前提。


你可以想像,有一個表演家,他到達劇院時,無法向門口的人證明自己就是那個要上台演出的人,而失去了成為自己的自由。


在一個沒有神的世界,人失去的不是神,而是自己的身分。有一種誤解是,在有神的哲學觀裡,在強大的神面前,人沒有任何的自由意志,而是完全被神的意志所宰制。但是神所代表的必然性與絕對性,與人的自由意志,是否真的是互不相容的呢?在卡西勒的理論中,自由的概念意味著人能夠自我探索與自我塑造的能力,他的自我在認知與探索世界的過程中展開。


這讓你想到什麼?這讓我想到的是旅行。如果我們承認,在我們的內在總是湧現旅行的渴望,那是因為這個探索與認識世界的好奇心,幾乎可以說是我們心理的基本需求。重點並不是[到什麼地方去],而是我們渴望知道更多,並且在更多新鮮的互動與體驗當中認識自我。


對卡西勒來說,宇宙就是人類的遊樂場。在這當中不是宇宙在上,人類在下;不是必然性在上,人的自由意志在下。而是我們被賦予了自由去認知這個世界,即使這個世界並非由我們所創造的。


將哲學定位成創造世界的偉大工作,這樣的設定對哲學或許是過分高估了。我們用哲學去認識一個時代,但是這個時代永遠有我們的哲學無法納入的部分。這不代表我們的哲學是不完全的、是錯誤的,而是真理的確是比我們廣大的事物(而非在我們裡面的事物)。


海德格與維根斯坦企圖從內在建構世界,他們所蓋起的屋子,將自己關閉在其中。相對的,卡西勒的哲學是一個美術館裡的擺設,為要吸引觀者前來觀賞、理解並溝通。


並不是只有在無神的哲學觀裡,才能夠容納所謂[偉大的人類]。人在宇宙中的特殊地位,是從一開始就被設定的。他有一個特殊的任務,和特殊的能力,去”對於受造物的廣大、豐富進行認知的慶典,讓萬物說出話語以及發出聲響”,亦即,讓萬物成為並發揮神所創造它們的心意。因為人類雖然同為受造物,但是卻被賦予一個尊榮的地位,能分享神的心思,能明白神對創造的心意。


一個藝術家在創作的時候,他所做的並不是無中生有地,創造自己的宇宙,創造自己的世界。而是他是從這個世界已經存在的美好,發掘並創造更多的美好。人在這個過程中所創造與發覺的美好,將彰顯出他與那創造主獨一無二的,又無法否認的關係。


人會說:神是看不見的。但其實神是可見的。祂可見於人在探索與認知這個世界的過程中,所展現出來的神性。人並不是發明了一個語言:[神],然後在他的世界裡建構了神的存在,他是在探索與認知世界的過程中,發現神性的存在。人在他的世界裡並不是神,因為他無法創造自己。但是他也不是毫無意義的蠕蟲,他成為一個能夠發掘與創造意義的人,因為有可以自由運用的材料被放在他的面前,有一個更大的藝術家給予他這樣的自由。


維根斯坦的房子一直到現在還是矗立在奧地利市區。如同一件表現裝置藝術,展示著維根斯坦的邏輯。原來哲學是可以拿來蓋房子的。哲學就是我們用以建構的材料。你可以用它來建造許許多多的東西。但是要慎選你所使用的材料,並且建立在一個穩固的根基上,那麼,它就可以存在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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