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牧希
蔡牧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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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無鬼夜行

七月之後氣旋盤據,島上一連幾日大雨不歇,欺近凌晨的細雨滴瀝為踉蹌的夢境,醒而未覺的意識沉淪為亮不透的天色。明明日子的縫隙還留著燥熱的餘溫,濕朝之氣卻挾風颯然而至,早秋隱約凜然的氣味,讓李老師不禁打了哆嗦。這時候,早自修的鐘聲噹噹響起,半推半就地推醒一些睏睡的靈魂。李老師匆匆走進教室,卻看見S躺在地板上睡覺。


七月之後氣旋盤據,島上一連幾日大雨不歇,欺近凌晨的細雨滴瀝為踉蹌的夢境,醒而未覺的意識沉淪為亮不透的天色。明明日子的縫隙還留著燥熱的餘溫,濕朝之氣卻挾風颯然而至,早秋隱約凜然的氣味,讓李老師不禁打了哆嗦。這時候,早自修的鐘聲噹噹響起,半推半就地推醒一些睏睡的靈魂。

李老師匆匆走進教室,卻看見S躺在地板上睡覺。

「要睡不會回家睡?」女同學翻了白眼,大力地拉開椅子坐下。木頭椅腳拖過地板,拉出一道刺耳的聲響。「欸上課了!你起來啦!」女同學瞪著他,「擋路!」

S像是沒有聽見,打個哆嗦又翻身繼續睡。李老師看不過去了,講了多少遍,早上不要躺地板。李老師才要出聲,同學就喊了:「老師,外面有人找你!」

一位婦人站在教室外頭招手,不知道是誰的家長。

「老師,我是S的媽媽。」那位婦人握緊了李老師的手,矮小的身軀因啜泣而不住顫抖,「你要救救他,我兒子被撒旦附身了!」



聽他母親說,這一個月來S老是抱怨睡不著。去看了醫生,也沒檢查出什麼毛病,整個人卻像被戳破的氣球,日復一日的乾癟下去。他阿嬤說是中邪了,喝了幾天的符水,人卻更加昏沉。

「我們牧師說,這是撒旦附身,」S的母親信誓旦旦地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S是學校的棒球校隊,人很開朗,也生龍活虎的,只是不喜歡讀書。

李老師回想起來,出事的那個下午,應該是期中考第二天。那天大夥兒聚在前頭,不知道在商議什麼。

「怎麼了?在對答案嗎?」李老師不過隨口問了一句。沒想到其他人全圍上來,風紀股長煞有其事地說:「老師,S怪怪的,午休完就坐在講台的地板上,一直用頭去撞桌角,嘴巴還念念有辭。」

「對啊!對啊!S還拉著我們,叫我們每一個都幫他算成績。」班長瞪大了眼睛,也湊過來加油添醋,「你不知道他看起來多可怕,說話連眼睛都不眨。我很怕他昏倒!」

「老師,還有,」班長故意放低聲量,悄聲說:「S剛剛考英文的時候,直接轉頭抄別人的答案。」

「監考老師沒有發現嗎?人呢?」李老師環顧教室,沒見到S的人影。

「有啊,監考老師問S,為什麼抄別人的,作弊要記大過什麼的。」班長比了噓聲狀,「不要說我講的喔,S現在被叫到教務處了。」

「你們確定他作弊嗎?誰看到了?」

「老師,你不信自己看S的考卷。」風紀忿忿不平地抗議道,他上次零分耶!這次全部都會寫,見鬼喔?」

 隔天一早,S的爸媽直接找到辦公室來,怒氣沖沖地大喊:「老師在哪裡?我們要一個公道!」S爸爸劈頭哇啦啦的直罵,「哪一個人說我兒子作弊,有什麼證據?你一個老師這樣冤枉學生?」

李老師向家長解釋了事情經過,說實在的也不是他抓到的,沒有理由找李老師算帳。這次的作弊事件,最了解情況的是教務處。

「他昨天用頭撞牆啊,又哭又鬧,說他沒有作弊,是被冤枉的。」S母親在一旁幫腔,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爸媽請坐,我們來了解情況一下。」教務主任打了圓場,S的爸媽眼見氣勢勝出,聲音也漸漸降低。

「你們學教育的,怎麼這樣貼學生標籤?」S的爸爸嚴正聲明道,「我們從小都教S不能說謊,他不可能作弊。」

「主任,我們是基督徒,絕對不會做這種事,S昨天都沒辦法睡覺,S說很委屈。」S的媽媽淚眼婆娑地說,「我可憐的孩子,怎麼會遭受這樣的考驗?」

「我們校方會調查清楚再處分,不會冤枉學生,請你們放心。」主任安撫著,把那份作弊的簽呈壓到公文匣底部。

  

作弊風波就這樣不了了之。S請了三天的假,他當初是體保生資格入學,學科成績四十分就能及格,門檻已經放低了,照理說壓力應該減輕不少。

  李老師找了班長跟風紀來問,S們都是體育績優保送入學的,一整個桌球隊都是,怎麼只有S出事?這群桌球體保生,從小學就一起打縣內賽,一路征戰,彼此熟悉得不得了,連他們也不知道S究竟著了什麼道,性格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S為什麼那麼擔心?他考得特別差嗎?」李老師納悶地問,

「啊就跟前一次一樣啊!」班長噘著嘴回答,「他擔心什麼?有風紀墊底哩!」

班長一面拍拍風紀的肩膀,「S躺著考試,都贏他啦!」

「哭喔!我是不讀而已!」風紀揮開班長的手,轉頭說道:「老師,我考不好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是S不正常啦,他這樣下去會瘋掉!」

「對啊,他就是一直碎碎念,怕不能畢業。」班長接著說。

「這麼嚴重?不及格就補考呀,你們有跟他說嗎?」李老師納悶地問。

「有啊當然有!他聽不進去啦!老師,還有更奇怪的。S剛剛上課,自己走到講台,說有話要問我們。」

「喔對對對,」風紀馬上接著說,「他問我們,是不是他的朋友?」

「怎麼會這樣問?你們吵架了嗎?」

「我們沒吵架啦!」班長搶著澄清,「他又問,我們是不是很忙,沒時間理他?」

「啊大家在準備考試,本來就是讀自己的書啊!我們下課都有找他連線耶,一起皇室戰爭啊!」風紀皺著眉頭。  

「然後他就很慎重地跟我們道歉,說都是因為他。」班長瞪大眼睛繼續說道,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道什麼歉?他做了什麼?」我很驚訝,這樣聽來,S的舉動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我們也不知道啊,他又沒做什麼,」風紀搔搔頭,聳了聳肩,「啊我們就跟他說沒關係,不然怎麼辦?」風紀嚥了口水,補充說道:「還有喔,他講話很慢,十分鐘講三句話吧!我不誇張,不信可以問班長。」班長在一旁點頭如搗蒜,搖頭晃腦地,活像商店櫃檯的招財娃娃。


S返校上課的第一天,龐然地站在升旗隊伍前頭,垂著眼瞼像一頭受傷的獅子,眼神不跟其他人交會。連班上那一幫朋友,S理也不理,與之前爽朗的海派性格根本判若兩人。

這天學校辦消防演習,午休之後,警報頓時震天價響。演習才進行幾分鐘,班長就驚慌失措地跑進辦公室,喊道:「老師不好了,S不見了!」

「去哪裡了?你們現在在哪?」李老師連忙翻找聯絡電話,他母親有交代,一有狀況,要及時聯絡。

「老師,我知道啦,S剛剛在隊伍裡大喊,說消防演習是針對他。」班長在一旁補充道。

「他剛剛很兇地問,我們是不是公布他的電話號碼,是不是要開記者會報導他?」班長神情嚴肅地搖搖頭。

什麼記者會?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李老師只怕S神智不清失蹤了,他爸媽如果再來學校,他真的百口莫辯。

電話撥通之後,S母親慢條斯理地說:「噢,他爸爸把他接回來了!」

「什麼時候的事?」李老師鬆了一口氣,卻覺得納悶,S的母親像在隱藏什麼。

「抱歉啦老師,太突然了。」S的母親也沒多做解釋,草草掛了電話。

李老師怎麼也想不透,到底是哪個因素刺激S的?這齣荒謬乖誕的鬧劇,好像只有他是局外人。他母親理所當然的冷淡語氣,把李老師隔絕在另一個平行時空。

 隔天早上,週會時間,學校要排演畢業典禮的隊形。各個班級安置在校園四周,要夾道歡送高三畢業生。整個校園鬧哄哄的,好像一場嘉年華。

一上課,班長又搶著告狀:「老師,剛剛S又出包了!」

李老師腦門一陣暈眩,S的狀況簡直層出不窮。又怎麼了呢?

S自己的世界應該也是天旋地轉,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失去重力似地,一切都飄然然浮了起來,讓人抓不著頭緒。

「老師你看,」不等李老師問,班長一邊笑一邊扭著身體,「剛剛升旗的時候,S這樣一直扭,全部的人都笑死了!」

「這是什麼意思?」李老師問。

「我們也不知道,他就一直這樣!後來更誇張,很不雅,真的很不雅!」風紀在旁邊也跟著扭了起來。

「好了,停停停,我頭暈。」李老師喝止了他們,又接著問:「教官有看到嗎?教官怎麼說?」

「教官沒有看到啊,」班長還在笑,「教官只知道我們笑成一團,S不知道大家在笑什麼。」

「你說後來不雅,怎麼個不雅法?你跳給我看看!」李老師托著下巴問道。

「不好啦!不可以,真的母湯,」風紀突然正色說道,「他跳了,你就會送他到性別平等委員會了!」

李老師想,這樣下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於是呈報給輔導室,請行政介入,開個親師座談,請心理師一起來解決。S的這個事件,不是禱告就沒事的。

「這個動作,我兒子在家常做啊!就是心情好的一個表現而已,有什麼嗎?」S的母親不以為然地說。

「還有,公民老師有反映,S多次在課堂上看A片。」李老師小心翼翼地說,「這是不是有點反常?」

「這個年紀的男生,誰不好奇?」S的媽媽粗聲粗氣地反駁,「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要一直針對我兒子?」

「我不是針對他,我很關心他,」S母親突如其來的反擊,讓李老師一時語塞,也覺得顏面無光,還是耐心地解釋道,「是其他的老師跟同學有疑慮,我們想建議家長帶去看一下醫生。」

「看什麼醫生?」S的母親拍了一下桌子,「就沒問題啊!你做老師的,不相信學生,還含血噴人,你才有病!」

「媽媽不要激動,我們今天是來解決事情的。」心理師拍拍S母親的肩膀,安撫地說道,「老師您先去上課,我們來處理就好了。」

李老師悻悻然走出輔導室,如果他是誠實的,那就是精神出了問題。還有很多說不出口的話,只好都嚥下了。

  李老師知道S在作弊事件上沒有說謊,他作弊的時候是一種人格,申冤的時候是另一種人格。考試的壓力迫使S的人格分裂,S目前有三種心理模式,應變目前的現實危機。他的星系已經爆炸了,只能碎裂為無數星塵,這無數個自我,將獨自前往未知的黑洞。這是不可逆效應,要趁還來得及,去撿回這些碎片。但是S的母親不肯,也不願承認自己的兒子有病。有病,不過像感冒看醫生一樣,是這麼羞恥的事嗎?

 沒多久S轉學了,李老師再也沒有見過他。再過六個月,心理師突然拿了一份紀錄表要李老師填寫。

「老師,您還記得S嗎?」心理師試探性地問。

「哪個?之前我們班出事的那個?」李老師不大願意回想。

「那個後來轉學的S。」心理師歉然地笑著,「要請您幫他寫生活輔導紀錄表。」

「他不是轉學了嗎?」李老師納悶地問。

「現在已經確診是思覺失調,也有醫生證明了。現在他需要病發時期的生活輔導紀錄,證明在六個月前就有反常行為。」

「S現在的老師不能寫嗎?」

「這種精神疾病,需要有六個月的觀察期。」心理師攤開紀錄表,那是A4雙面三張的報告書。「需要有這份紀錄表,才能申請特殊升學管道,考大學用的。」

李老師捏著表單,頓時覺得天旋地轉,過去那些荒謬的事件與無端的指控,全都回來了。醫生總算證實了李老師不是說謊,S相信的世界確實存在,也同步在另一個次元運轉。

他一個人站在長廊,眼見遠山聚攏的烏雲漸漸暈開,藍染一般擴散天空全境,濁雲滔滔,瞬間被風拉扯為嚎啕的雨,一股涼瑟如霜,輕輕覆蓋上來。

那些李老師不被承認的說法,如今歷歷成為病症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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