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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lf-exiled dissident, filmmaker wannabe

Orphan of Asia

亚细亚的孤儿

作者:niaoyf


杨秋月被注射了镇定剂,她半躺在一张硕大的人体工学椅中,头顶的白炽灯向外发射着灼人的光粒子,她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可等她再想睁开,顿觉眼皮发沉、视线模糊,与近在眼前的两个戴口罩的研究员之间也仿佛隔着一层纱。

药效开始起作用了。

研究员看了看房间一角的两个安全局的人,他们穿着便服,也戴着口罩,向研究员点了点头。

研究员将一根粗大的数据线连接上杨秋月太阳穴附近的接口,接口处一排绿色的LED信号灯逐一亮起。

这个接口系统要追溯到十年前,也就是公元2020年,一场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全球性公共卫生安全的灾难,导致超过2000万人感染,夺走了超过100万人的生命。

自那以后,C国为严防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基于“健康码”制度,举全国之力推行了“新卫生防疫与信息安全监控”(以下简称新疫安)系统,即借助可穿戴设备与人体神经系统的相融,将一种标准化的串口总线植入C国人的太阳穴附近,而政府一手扶持的W企业再次升级通信技术,也确保了大数据的即时传输,以便实现实时测温、实时定位,必要时亦可实现意识双向传输(如传输正能量),以及目前最新开发的用记忆片段进行犯罪侧写,将公共卫生安全与犯罪隐患降到最低。虽然该系统饱受他国恶意攻击,常被外媒形容为“赛博极权”,但总也敌不过亿万C国人的集体翻墙出征与还击。

墙,时而在那儿时而不在,时而看得见时而遁于无形,时而高时而低,时而保护子民不受外敌入侵,时而成为爱国战士们借以反击的堡垒。

这次对杨秋月的连接,并不是要她接受正能量,却是因为病毒危机时隔十年再一次降临C国,也许是因为“新疫安”系统的漏洞还没有来得及升级修补,也许是因为病毒通过变异从而更为隐秘、潜伏期更长,或者传播途径更加复杂。

C国国内并没有一丝报道,所有感染者均被当地政府联合社区封锁在家中,但疫情亦很快地在其他国家小规模爆发,其中大陆板块另一端的D国通过追溯病源发现一名疑似的零号病人是C国人,于是各国开始纷纷猜测病毒很可能来自C国。该C国人名叫胡雪柔,目前下落不明。

安全局这次的行动,就是想通过胡雪柔在其朋友杨秋月脑中的记忆,试图首先找到身在D国的胡雪柔,也向世界证明自己在疫情防控中的能力和清白。

杨秋月没法不听命于安全局。五年前她的父亲摆摊时遭遇不公,因愤起反抗而入狱,多年来杳无音信。她自己也因此在征信系统上挂了名,丢了工作,后与母亲相依为命。如今母亲也染上了病毒,被封锁在家中,她心中一寒,因为她听说凡是染病被锁的人,还没有一个成功出来的。

随着杨秋月的意识连入系统,房间中的全息投影开始工作。一段异常跳跃的、不连续的影像和声音之后,可视化的意识一点点变得稳定,并开始高速检索记忆片段。不一会儿,影像缓缓定格在一段回忆的开端,画面逐渐清晰和明亮了起来。

五年前,杨秋月和胡雪柔曾是一对同性恋人,但在“新疫安”系统中,同性恋倾向被默认为是病态和有安全风险的。在“新疫安”推出后,大批同性恋者被系统检索出来,被迫接受意识纠正。杨秋月和胡雪柔极其小心谨慎地维持着关系,只能在自慰时把对方想象成异性,躲避系统的追捕,而见面时彼此也根本不能流露出一丝情愫,这样痛苦而艰难的日子让两人实在熬不下去了,于是在一次酣畅淋漓的性行为之中,系统即刻报警,两人当场被抓。

一连串的意识纠正让胡雪柔苦不堪言,多次头痛欲裂、几欲晕厥,但她不愿违背自己的性取向和意志,并没有被系统所扭转。在一次纠正到呕吐之后,国安人员卸下了系统对胡雪柔的连接。胡雪柔花了一段时间才平静了下来。

国安拿着一块平板电脑来到胡雪柔面前,对她说:“看看吧,很精彩。”

胡雪柔犹豫了一下,播放了里面的视频。她看到杨秋月在和一个男人做爱。画面不堪入目,但她看得出杨秋月很自然、很享受。她震惊,也不解,将平板扔到了桌上,但视频里杨秋月还在持续发出高潮的声音。

国安关闭了平板,轻蔑地笑了笑,对胡雪柔说:“她一直背着你和男人在一起,她一直都在利用你,她想把你引上邪路,你不能让她得逞。”

胡雪柔坚定地说:“你骗我。”

国安又拿起平板,划动屏幕,每一段都是杨秋月和男人做爱的视频,说道:“数据从不会骗人。”

胡雪柔双手紧握,颤抖不已。她动摇了,这比多日以来的意识纠正更让感到她痛苦和绝望。她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眼泪无声地落下。

国安还在说:“你这么好的姑娘,可惜了,不如……”他的手伸向了胡雪柔的大腿。

记忆自动跳到了下一段,胡雪柔心灰意冷,接受了余下的意识纠正。她在C国已举目无亲,之后便远赴D国,再没有与杨秋月相见。

杨秋月走进了意识中胡雪柔在国内的家,看着她撕掉了一张两人唯一的合照,杨秋月多想告诉她真相——为使可能仍身在狱中的父亲不致受到更深的牵连,杨秋月不得不更快地完成了意识纠正,并被迫与男性发生性关系,进而怀孕生产,以缓解国家人口出生率低的局面。生产后,她的孩子随即被抱走,她一刻也没见到。

那段时间,杨秋月常常闭门不出,母亲也无奈叹气,劝她要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这时全息投影出现了波动,研究员操纵系统,刺激了杨秋月的神经才使画面平复。

随着人脸识别追踪,杨秋月的意识中快速闪现了胡雪柔这几年中在D国生活的一些片段。两年前,胡雪柔顺利在首都的大学完成了博士论文,但随后一连串不幸运的事情发生在了她身上。先是毕业后她的导师并没有新的项目给她新的合同,于是胡雪柔不得不在有限的签证时间里找到一份工作,然而这个过程也并不顺利,缕缕在面试中铩羽而归,她有些冷漠的性格让D国面试官认为她不能很好地融入工作环境和合作氛围,但这并不是她原有的性格。

在D国,此时的留学市场依旧欢迎来自C国的学生,但就业市场的风向则比较警惕他们,认为他们有潜在的危险,往往不失礼貌和客气地拒绝,此外对C国人长居签证的审核也更加严格。而绝大多数C国留学生这时已建立了一个“战狼”组织,目的是保持意识形态的纯正,吸纳更多成员,以及在D国媒体侮辱、批评C国时,可以披着“自由”的外衣,深入敌肋地进行游行和抗议,实现精准打击。他们虽然在十年前的新冠疫情期间被祖国抛弃,但他们坚信那是祖国对他们的考验,祖国会记住他们在必要时的牺牲,他们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光荣。

胡雪柔不愿与他们为伍,对他们避而远之,但偶尔也会倍感孤独。幸好她的D国朋友利用双频探针技术将她太阳穴处的端口信号进行了遮蔽,使她不受“新疫安”系统的控制,也使她尽量不受过多干扰地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她一边在一家本地餐馆打工,一边在一个电影工作室参与一些演出。

工作室名为“亚细亚的孤儿”,是一群流亡在D国的C国H地区的学生创建的。十年前,人们不只饱受病毒的袭击,也见证了新冷战的逐步形成。尤其是针对H地区的安全法施行以后,两年间,所有的反抗活动都遭到了残酷镇压,被抓的人都送到了C国内陆接受了“新疫安”系统的意识纠正。一时间,H地区的人纷纷逃亡,一个三岛之国B国及其邦国接受了大部分难民。2022年7月,在回归1/4个世纪之后,C国警察和军队正式入驻H地区,所有留下来的人夹道欢迎,庆幸自己明智的选择。曾经璀璨多彩的天际线,如今变成整齐划一的红色,就如同人们心中大一统的梦想。

C国的下一个目标当然就是已经觊觎了3/4个世纪的美丽岛T地区。太平洋对岸的A国取消了大部分C国人的签证,并签署了一系列对C制裁都没能阻挡住C国清理H地区门户的脚步,以及收复和统一T地区的决心。于是A国开始在T地区周围的国家和海域密集部署核导弹、核潜艇及航空母舰,新冷战全面升级。但A国一方面政局亦不稳定,总统多次易主,国内疲于应对种族之间越演越烈的斗争,另一方面也始终不能忘却上世纪60年代某次导弹危机的阴影,并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希望通过一面谴责一面谈判来和平地解决这次危机。

其时,C国一直处于军事紧张和戒备状态,与人口刚超过自己的I国也在接壤的边境地区冲突频发,双方互有伤亡,预计战事仍将持续数十载,但战争却是C国百姓最喜闻乐见、乐此不疲的谈资,他们坚信自己才是唯一的正义之师。

而另一片大陆的同盟以D国为核心,继任的总理及其内阁本不想夹在C国与A国的冷战中左右为难,但或许他们错误地判断了形势,最终选择放手一赌,至少在表面上与C国站在了一起。多年来,由于无法摆脱对C国贸易的依赖,D国一直保持着对局势的观望和缄默,接收了一些流亡的H地区难民,同时也接收了C国的资本和并购,D国的名声在此阶段毁誉参半。胡雪柔打工的餐馆,大老板就是C国人,但胡雪柔没有选择,她死都不愿回去,她一定要留下来。

一日,胡雪柔从外管局出来,自然又是为了延签的事情,这回已数不清是第几次了,然而还是没能顺利延签,虽然她所在的餐馆给她出具了一份合同,但工作合同与之前所学专业必须相同或相关的规定还是让她的延签之路处处受限。

正当她要走出外管局大厅时,背后却传来一阵争吵声,她走回去一看,只见一个中土裔人士(以下简称“阿穆”)在和一个D国公务人员激烈地理论着什么,大概是这位阿穆并没有预约,想直接办理业务而被拒绝。到了后来,公务人员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让阿穆预约后再来,并做出请他离开的动作,而阿穆反而更加激动,向公务人员咆哮道“为什么别人能进我不能,我要见你的上级,我签证过期了你负的了责吗?”

看到身旁围了一圈等待延签的、或者看热闹的群众,公务人员无奈,走进房间去请示他的上级。不一会儿,上级出来了,站得笔直,礼貌、甚至有些卑微地聆听着阿穆的“训话”,不仅如此,阿穆一直用手指指着上级,训话时唾液飞溅,俨然一副“尊贵的消费者”的姿态。最后,上级仿佛真的把阿穆当成了上帝,或者聆训时茅塞顿开,领着阿穆到门口的预约室领取了一个新的排号。几人经过胡雪柔的时候,阿穆还冲着她挤了一下眼睛,仿佛在告诉她,有时候强硬、野蛮、不合法才能让客气和文明屈尊。

签证的事情无法让胡雪柔紧张的情绪安顿下来,她不停地周旋于外管局、保险、银行、学校和面试。她甚至想让原先的导师给她提供一份证明,说明一下她目前处境的客观原因,好让外管局可以以此给她稍许宽限。然而导师似乎无法理解她的处境,在多次表示无能为力后,导师也就无视了她的邮件,这一点让胡雪柔颇为耿耿于怀。

这又往往要遭到胡雪柔在D国的情侣Christina的吐槽,认为她不够洒脱,总是很紧张,无法享受生活、及时行乐。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酒吧,胡雪柔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脖子上有纹身、留着蓝绿色短发的女生。两人不久就相约搬去住在了一起,宽衣解带后,胡雪柔发现了Christina身上更多的纹身,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纹身,一种从未有过的触电般的感觉让胡雪柔得以拥有片刻的惬意与轻松。

然而,深入内心的缺乏安全感,使她不能摆脱旧时光带来的阴影。与陌生人刻意保持距离,对面试和社交场合中假客气和虚伪的厌恶,加之为签证到期而烦恼不已,常常让她莫名的紧张。

她们也讨论过结婚,但一方面Christina暂时还不想用婚姻束缚住自己的性生活,另一方面胡雪柔也不想这么太过有目的性,简单粗暴地为了签证而草草结婚,所以这一话题便被两人小心搁置到了阴影的角落里。

一次,胡雪柔终于忍不住,在Christina又一次吐槽之后,激动地对她吼道:“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你生在一个自由的国家,从来不会有签证的问题,即便找不到工作也不会被赶走,而我的签证始终提醒我不属于这里,我要多努力才能被接纳,你明白吗?而我自己国家的人呢?他们就像一群野兽,会不断蚕食我。我连话都不能说,还要怎么样?我要多小心才能躲过他们的猎杀,你知道吗?我不属于你们,也不属于他们,那我究竟属于哪里?”

巨大的冲击让杨秋月开始激动起来,影像变得混乱不已,她的身体也出现了扭动和挣扎。

研究员又迅速给她注射了一管镇定剂,过了良久,全息投影才又恢复了稳定,并定格在了下一个片段。

也许是意识传输中磁场感应的效应,胡雪柔看到了杨秋月被“新疫安”摧残的景象,也看到了她生产之后的抑郁,胡雪柔这才意识到轻信了国安的伎俩,杨秋月并没有背叛她。之后眼前的画面交叠在了一起,一会儿是国安的脸,一会儿是C国领导人的脸,一会儿又是导师的脸。他们的脸快速地切换着,耳边众人嘈杂地说着“杀了他”,一声声击打着胡雪柔的内心,她目光迷离,气喘加剧,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她再也无法忍受,一刀刺出。可睁眼看时,哪料刺进的却是杨秋月的胸膛。

胡雪柔大叫了一声,醒转了过来,原来适才她在收拾餐馆时累得睡着了。

她手里果真有一把餐刀,这餐刀杀不了人,她想,不过她的误解与决绝是否真的给了杨秋月一刀呢。她不得而知,心下惴惴不安。

“你没事吧?”

听到问话,胡雪柔连忙假装继续清理面前的餐台,并随口答道:“没事。”

“嘿,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胡雪柔向来无视这样的搭讪,向说话的人望了一眼,这才发现此时餐馆只剩一位客人和她一位留下来收拾残局的员工了。她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差不多该关门了。

杨秋月意识画面中的时间与现实时间已然吻合。

这天是2030年10月2日,离胡雪柔签证到期还有不到两个月,她仍然毫无头绪。餐馆的电视正播放着C国最高领导人翌日将要对D国进行友好访问的新闻。

此时的领导人已是十年前的继任,前任虽然能够无限期连任,但即便是“天选之子”也无法避免身体原因,不得已让了位,毕竟此时的科技发展仍然无法让人永生。其时,前任早已将党内的改革派肃清干净,继任及其领导班子也是由自己一手选定,实则垂帘听政,依旧大权独揽、高压统治。

“在外管局,你记不记得?”

说话的人又打断了胡雪柔的思绪,她向那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那人正是那天在外管局用无赖手段拿到预约的阿穆。

阿穆接着对胡雪柔说:“你延签办得怎么样了?”

胡雪柔讪讪地笑了笑,说:“不太顺利,没多长时间了。你呢?”

阿穆依旧张狂,放肆地说:“这些事我从来都不用担心。”

胡雪柔不解,问道:“为什么?”

阿穆佯装神秘地低声说:“你想留下来吗?”

胡雪柔顿了几秒,眼神扫到电视中的领导人,随即点了点头。

阿穆接着道:“我认识一个人,可以办永久身份。”

胡雪柔眼中闪现出消失许久的希望的光芒。

阿穆又道:“但是需要你帮忙带个货,测测你的可靠度。”

胡雪柔问:“什么货?”

阿穆答道:“这个你别问,也不该问,总之货带到了他就知道是我介绍的,他就能帮你办。”

胡雪柔心下估计不是什么合法的货,但甘愿铤而走险,便问:“就这样?”

阿穆狡黠地一笑,说:“总归得给我点介绍费吧。”

胡雪柔问:“多少?”

阿穆张开一只手掌。

胡雪柔惊道:“五千?这是我打工所有的积蓄!”

阿穆不以为意,轻松地说:“一个永久身份能换的钱比这多多了,而且保证是真品。”

胡雪柔沉默不语,但心中却已掀起巨浪。

是夜,胡雪柔跟着阿穆一路穿行在夜色中,背包里装着的正是带的货,被牛皮纸包着,有些重量。胡雪柔偶尔警惕地看向四周,四下无人,她心里一直在盘算着带的是什么货,以及她如此大胆的、不计后果的冒险究竟值不值得,可脚下却不敢停留,紧紧跟着阿穆,两人快步转入一条僻静昏暗的小巷。

阿穆突然停了下来,对身后的胡雪柔说:“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右边第一个房子,二楼。”

胡雪柔深呼吸了一口气,向黑暗之中走去。

意想不到的是,拐角处刚好转过来一辆警车,似乎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驶来。胡雪柔本能地往回走,阿穆冲她大喊:“快跑,被警察抓住就别想拿身份了。”

胡雪柔本就处于紧张和不安的状态,被这么一吓,夺路便跑。这可犯了大忌,警察注意到了她,把警车驶将过去,在离胡雪柔不远的地方停下车,眨眼之间便追上了她,并一把将她按在了地上。

包里的货也被翻了出来,在胡雪柔视线范围所及的地方,她看见了几把手枪。她不晓得是因为太倒霉,还是因为阿穆联合警察给她设了这么个局,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她想不通。而此时阿穆早已隐没在了夜色之中,胡雪柔脑中的阴谋论又哪里去得以证实。

她的脸贴在冰冷的地面,内心也凉了大半截。

审讯室内,胡雪柔录好了口供,对面的警察也核对好了笔录。

一个更高级别的警官走了进来,示意让审讯的警察都先行出去。

警官翻了翻笔录,并没有看胡雪柔,说道:“走私枪支可是重罪,不仅会让你丢了合法身份,还会让你坐牢、遣返。你的女友Christina刚刚来保释你,可你知道,这不可能。”

胡雪柔已心如死灰,无言以对。

警官转向胡雪柔,看着她说:“不过我看你并没有前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胡雪柔僵直的眼神活泛了一下,似乎一潭死水中突然涌动了一丝波澜。

其时已过半夜,正值黎明前的黑暗,但未知之处就在于,黎明和黑暗,谁会将谁吞噬。

警官说:“你知道你们国家的领导人来到了我们D国访问,明早他会发表演讲,你的任务嘛就是在他演讲时刺杀他,就用你包里的枪吧。”

胡雪柔瞬间感到头皮发麻,她怎么也料想不到是这样的机会。

警官说:“杀了他,然后拆掉你们‘新疫安’的系统,还自由于人民,你做的可是正义的事。”

胡雪柔脑中的念头飞速地旋转着,“杀了他”这句话她似乎在梦中听过的,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可曾明白这样的预兆。她无法想象一个简单的留下来的想法如何将她引向了一连串无法收拾的局面。她不想被当枪使,也不想就此陷入无尽的深渊。她现在一片混乱。

警官拉过椅子,坐到胡雪柔面前,对她说道:“如果不照做,谁也保不了你。相反,我不仅能保证你的犯罪纪录会被删除,还能帮你获得永久身份。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不心动吗?”

顿了顿,警官在胡雪柔耳边又说:“我知道你一直在为签证的事情发愁,也知道你不想回去,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好好把握。”又补了一句“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

胡雪柔只觉苦涩,她像一朵被风折断的野花,又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野鸽,记忆中闪烁的歌词让她无力又无助。

许久,胡雪柔低下了头,喉咙里充着血丝,她上天无路,只能闭着眼迈向深渊。

第二天,正值D国国庆日,D国人民纷纷走上街头庆祝节日,首都的国会大厦前,早已聚集了许多人。在开始国事访问前,C国领导人要对公众进行一次演讲。前排已被许多“战狼”成员占领,他们手中挥舞着红旗,脸上溢满抖擞的精气神。胡雪柔也混在其中,她半低着头,眼神却扫射着台上的保镖,以及可能亦混迹在人群中的便衣,手里面握着枪,揣在上衣兜里,手心里全是汗。胡雪柔身上还隐藏着安装了定位系统的监听设备,另一头是坐在依维柯里戴着耳机的警官,他清楚地听到了胡雪柔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人群后方一些人举着彩虹旗,Christina和她的朋友们是来声援C国LGBTQ群体的,他们的遭遇是她在胡雪柔那里听到的。当然,她并不知道胡雪柔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整点,D国总理陪同着C国领导人出现,前排的“战狼”们顿时欢呼了起来,他们一边鼓掌,一边抹着眼泪,不知是如同见到久别亲爹那般感动,还是如同与亲爹诀别那般悲痛。领导人兀自向人群挥手致意,又几次压手才将沸腾的人群平复,演讲也即将开始。

胡雪柔粗重地喘着气,她觉得快要晕眩了,但是她必须强打起精神,领导人就近在咫尺,她一开枪就能结束他的生命、结束暴政,正是H地区的朋友教会了她“揽炒”的精神。

领导人对着话筒讲道:“尊敬的总理,女士们,男生们,朋友们,大家好!感谢总理的邀请,值此两国国庆之际,很高兴能与大家见面。过去十年,国际局势风云变幻,深深影响着两国各自的发展方向,然而不变的是两国之间深厚的友谊、密切的贸易往来和战略配合。为了更加造福两国和两国人民,也为促进世界向和平、和谐的道路发展,C国愿意承担更多的责任。下面,我想在大家的见证下,在全世界人民的见证下,做出一份重要的承诺……”

人群中又爆发了一片掌声。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胡雪柔慢慢在人群中穿梭,向演讲台挤去,她的手在口袋里不停颤抖。一名便衣似乎觉察到了神情紧张的胡雪柔,在对讲机中呼叫着其他人,也慢慢向胡雪柔的方向靠拢。

突然,一名“战狼”由于太过激动而昏厥,倒向周围的人,一时间掌声夹杂着尖叫声,以及由此引发的踩踏,在局部造成了一场小骚乱。台上的保镖果断将C国领导人和D国总理保护了起来,台下的便衣则冲向骚乱的区域,而此时后排声援彩虹的人们也开始喊起了口号。只眨眼之间,现场已变得混乱不堪。胡雪柔正在踟蹰之际,只见一个便衣呼叫着同伙,并指向了自己,她忙不迭地掉头跑路。

这一下变故让任何人都始料不及,却也让Christina看到了拼命逃跑的胡雪柔,以及在其后尾随的便衣。她不确定胡雪柔是如何从警局出来的,可眼前的危难她无法束手旁观,于是她向同伴要来了车钥匙,开车追上了胡雪柔,摇下车窗向她大喊。胡雪柔本以为要交代在这里了,看见车里的Christina,犹似在梦中,却也来不及思考,稻草就算再脆弱也或许能救命,她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眼见定位点的迅速移动,躲在车里的警官明白,任务已经执行,不管成功还是失败,而他现在的目标是找到枪手胡雪柔,将之灭口。于是他摘下耳机,驾车跟着定位点的位移驶去。

刚一进家门,两人还都惊魂未定,Christina就对胡雪柔说:“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胡雪柔没听清,问道:“什么?”

Christina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胡雪柔惊愕中带着喜悦,交织的情绪在胸中翻滚,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我愿意。”两人泪中带笑,相拥而吻。

隔了半晌,Christina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买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胡雪柔有些不安,说:“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Christina微笑着说:“我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很安全,相信我。”说完又在胡雪柔脸颊吻了一下,随即出门。

警官的车已经停在了Christina家楼下,他在车里接到了一通电话,身为D国人的他这时却脱口说着流利的C国语言。只听他对电话另一头的人说道:“行动失败了,不过您放心,我还有B计划,他不会活着离开这里,参与行动的人也不会,我向您保证。”他挂了电话,随即看到了走出单元门的Christina,他没有做任何举动,他的目标在楼上。

胡雪柔打开电视,重要的几个频道都在直播C国领导人的演讲,看来现场虽然一度中断,但并无大碍,小骚乱也已平息。胡雪柔坐倒在床上,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安不安全,但极度的疲倦已让她的大脑不再思考。

只见领导人说:“……我谨作为C国最高领导人,做出以下几点声明和承诺:第一,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潮流也在变,如今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我认为,执政党与C国人民共存的关系不能再这样维持下去了,必须从根本上改变。所以我宣布,即刻解散C国执政党,之后我会与D国总理共同签署文件,将认定C国执政党为非法组织,也就意味着C国执政党不再有执政的合法性。我会卸任C国最高领导人,但同时会暂时作为代理领导人,带领C国重新融入现代文明体系,推行普世价值,建立三权分立的民主宪政,落实一人一票的选举制度,直到帮助大家选出真正代表你们的领导人和政府,届时我会完成我最后也是最高的使命。我的整个政治生涯都在隐忍、都在蛰伏,为的就是此刻,是时候结束一党专政了,大家不敢说的,我替大家说。我明白自由不是天上掉馅饼,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但是我不愿再看到大家流血流泪、去做无谓的牺牲,你们值得拥有自由,这是我能给你们最大的希望和承诺……”

国会大厦前的整个人群都鸦雀无声,错愕的表情浮现在每个人脸上,人们四下观察着彼此,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家中的胡雪柔从床上弹了起来,她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她一生都在对抗和躲避的国家机器,就这么四两拨千斤般的烟消云散了,这种震惊实在难以名状。她慢慢靠近电视,仿佛想要离这历史上最奇异诡谲的转折点更近一步。

警官在楼道里向上爬着,如同猎犬一般四下搜寻。

领导人继续道:“……第二,开放党禁、报禁,保障人民的言论自由、新闻自由、出版自由、集会、结社及游行示威的自由,即刻取缔维稳机构和‘新疫安’系统,严禁一切对人民的监控和对隐私的侵犯,尤其是对意识的控制和改造。第三,尽快成立新冠病毒真相调查委员会,对本国及其他国家的死难者做出应有的交代,虽已时隔过久,但‘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我们必须还原历史真相,记取历史教训,确保信息公开透明,保障公民的知情权和监督权。第四,要勇于承认国家的错误,为历次政治运动中遭受迫害的人士及其家属平反,尤以‘五三五’事件为重,释放所有政治犯和良心犯,禁止打压高校学者、维权律师、独立调查记者等任何民间自发组织和社会公民力量,维护少数群体的人权和尊严。第五,禁止在互联网平台封号、删帖,不再设立敏感词条,杜绝以言治罪,将自由的氛围和空间还给创作者和艺术家,实现文化、音乐、影视、游戏等娱乐产业的大繁荣,同时取消政治审查与宣传教育,开展多元文化,推广以普世价值和公民权利为本的公民教育。第六,废除现行的城乡二元户籍制度,使人民能够自由迁徙和就地生活,提供公平、公正的教育和就业机会,降低住房成本,提高社会福利,保障生育自由,在医学和科技上寻求突破以解决人口老龄化的问题。第七,即日起从H地区撤出军队和警察,交还其自由制度,与流落在海外的H地区人民寻求和解,承诺以后努力维护与H地区、T地区以及周边国家共同的和平与稳定,同时与A国终止冷战,在对等条约的框架下,进行平等谈判与互助合作。最后,以上所有也许不会在一夜之间就对我们的国家和社会造成立即的改变,要实现真正的自由、民主、平等与宪政,不仅意味着法制的改变,更是人心的改变,需要文化、教育、公民意识的累积,我们还有极其漫长的路要走,或许需要几代人的不懈努力方能实现,但我愿意替大家做那个把墙凿开一个裂缝的人,只要有这道裂缝,就会有光透进来……”

“啪!啪!啪!”胡雪柔的身后响起了清脆又阴森的鼓掌声,吓得她不禁惊声尖叫,猛地转过身,警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房间。

警官冷笑道:“很精彩啊。”

胡雪柔心下大骇,不住后退,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警官不答她的问话,自顾自地说着:“我不知道他背后有什么势力,不过这一国的领导人在全世界面前开这么大的玩笑。”

胡雪柔不再后退,愤怒地打断他:“就是因为你,我差点杀了他,差点成了千古罪人。”

警官不屑地答道:“在我这里,你就是罪人。”伸手指了指电视,又道“你们都是。解决了你,他就是下一个。”

胡雪柔吼了一句“你这个禽兽!”紧接着暴起抓向警官的衣领。警官虽未提防,但身手却毫不含糊,卡住胡雪柔的脖子,两人也扭打在了一起。胡雪柔毕竟难以抵挡得住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官,打斗中被一巴掌扇倒在了床上,接着双手被反绑戴上了手铐,口袋中的枪也被搜了出来。

电视画面中,寂静的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有的人鼓舞雀跃,有的人垂头丧气,有的人嚎啕大哭,无法说服自己那个“精神父亲”的坍塌,有的人扔掉了手中的红旗,捡起石块向演讲台扔去,口中念叨着“反贼!臭汉奸!卖国贼!”有的人咿咿呀呀地唱起了革命歌曲,显然是疯了。

耐人寻味的一点是,C国国内并没有丝毫报道和转播,这一天人们只是有些奇怪所有地区的电视和网络都没了信号,然而这样的疑惑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就又回到原有的状态,继续麻木地在“新疫安”系统的监控下被生存、被剥削、被消费、被生育。

胡雪柔身子被转了过来,她已是满脸泪痕,但她开口却很平静:“历史不会忘记……”

只听砰的一枪,一颗子弹打中了胡雪柔的胸膛,胸口的衣服瞬间一片血红,她嘴里全是血腥的味道,已经说不出那最后一句话。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周围爆发出了热烈而富有感染力的掌声,经久不息。

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工作室正在拍摄的一场戏,名字就叫“亚细亚的孤儿”。是啊,也许只有理想主义者还总对现实抱有幻想,然而铁幕的阴影下只有踩碎的希望和陷进泥里的光亮。

扮演警官的演员正要给胡雪柔打开手铐,霎时之间,一群人闯了进来,将布景移走,将片场围了起来。

几名伪装成“春秋学院”老师的安全局的人,指挥着“战狼”组织的成员,将胡雪柔和工作室H地区的学生统统带走了。他们已经盯上胡雪柔很久了,只不过手上暂无她思想犯罪的实锤,在D国进行抓捕要颇费些周章。

而此时Christina还没有回来,她是真的跑出了片场,她在戏中说的也是真心的。

杨秋月急忙冲进意识中工作室的拍摄场地,向那群人喊着:“他们只是在拍电影,不是真的,你们不能这么抓人!不能啊!”

无论她如何奋力地呼喊、阻拦,都无济于事,她在意识里无法对任何现实中发生的事情进行干扰。

她追着那群人来到外面,此时已临近傍晚,夕阳似乎要用尽最后一丝余温,把一切都融化掉,但她的背脊却感到寒冷僵硬。

她试图抓向昔日的恋人胡雪柔,却似抓着一把沙子,一点点消散在了风中。她想抱住胡雪柔,而所有人都从她身体中穿过。

杨秋月叫了一声:“雪柔!”这名字轻盈优美,又坚毅柔韧。

突然胡雪柔回了头,看向杨秋月的方向,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磁场、她的能量、她的存在。

杨秋月走上前,拿出那张两人的合照,她已将其重新粘好。两人的手掌慢慢贴在了一起,可身处异世界的两人,终究无法再见一面。

胡雪柔被安全局的人拉走了,等待她的不会是贴合的照片,只可能是将她撕碎的巨兽,但已经“死”过一次的她现下不会再恐惧和害怕。她把最后一抹微笑留给了杨秋月。

全息投影再一次出现抖动,现实中在人体工学椅上的杨秋月开始处于意识混沌的边缘。

研究员看向安全局的人,他们在接完一通来自安全局联合行动组D国分舵的电话之后,对研究员说:“可以终止了。”

研究员操纵着系统,刺激杨秋月的神经,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安抚,而是切断。

过了一会儿,杨秋月不再产生意识画面,全息投影也停止了工作,她太阳穴接口处的LED指示灯全部是亮红色,随即逐渐转暗,直至变灰,不再发光。

安全局的人在一个文件上签了字,合上了文件,扉页正写着“零号病人”。

原来,世界上又爆发了病毒是假的,胡雪柔是疑似零号病人的信息也是假的,母亲染病被锁等等都是“新疫安”系统给杨秋月传输的意识,作为要挟她成为安全局“赛博线人”的筹码,而事实上她的母亲早在她的幼年时便已离去。杨秋月才是零号病人,这是“新疫安”系统上线后首例跨境意识形态审查与追捕的案例。她为了得知狱中父亲的讯息,以及被植入的救母亲的想法,不得已才被迫签了合同,当了这只小白鼠。

由于系统功能仍在试验阶段,试验品在意识追踪后会在现实世界出现严重的偏差感应和后遗症,以致很可能会产生精神分裂,于是为将风险降至最低,试验品会被切断意识,而意识往往会短暂停留在最后一个画面当中,现实中的肉身会随之陨灭,成为不朽的生物垃圾,任人处置。

现实中C国的领导人没有遭遇任何不测,没有党内政治斗争,也没有为他的人民盗取自由和希望的火种,仅仅是顺利又无聊地进行了一次友好访问,当然这也意味着C国又签下了大订单。电视画面传回C国,C国民众无一例外,都非常欣喜和激动,C国也正在国庆的热闹氛围中,祖国的强大让他们无比自豪,无论这种自豪感是内心真实所发,还是“新疫安”系统强加的意识。所有敌人和境外势力必将在祖国的铁拳和亮剑下灰飞烟灭,他们对此深信不疑,为全能的领导人山呼万岁,也为星辰大海般的信念陷入疯狂。

然而一整个集体的狂热,却又显得冰冷无比,因为根本分不清他们到底是人,还是机器。

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杨秋月在D国首都漫无目的地走着,如同行尸走肉。头顶上一朵朵烟花盛放,杨秋月觉得像一枚枚子弹在胸中炸开,她领悟到了胡雪柔在戏中的表演,却那么真实。不远处残留的玻璃墙仿佛还在诉说历史的余味,四十一年前砸碎围墙的人们,见证着、庇护着一代又一代自由灵魂的生长。

玻璃墙或许更容易被砸烂,而防火的铁墙却无形又固若金汤、高耸入云。

杨秋月沿着玻璃墙一路来到一座桥上,却看到了Christina,她在桥的栏杆上挂上了一把锁,上面刻着她和胡雪柔的名字,锁环上还套着一枚戒指,那是她跑出片场去买的,她本想在求婚时用的,也是她为胡雪柔准备的惊喜,她要留住她。

杨秋月看着这个洒脱的、甩着被风吹乱的蓝绿色头发的女孩走向了桥的另一头,消失在了密集的人流中,她这时感觉到终于走不动了,便颓然坐倒在那枚戒指的旁边。她似乎明白了,意识世界里的“身体”也即将伴随永夜一同消失。

世界在为科技进步而欢欣,为物欲消费而激动,为斗争掠夺而充血,为反智虚无而狂欢。

可一个人死去,没有人知道,就这么不声不响,不知还有多少人就这样消失了。

看着昔日恋人被刻上去的名字、生活过的城市,看着街上人们的欢声笑语、桥下的河水不止不歇,杨秋月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

这一刻,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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